吉雅赛音斜楞他一眼,“你还骄傲上了?都怪你!”
目光重新回到牧仁身上,立马又变得慈祥和蔼,心疼地拉过他的手拍了拍,“让我们牧仁受委屈了。”
牧仁眉眼低垂,温顺得像一只小绵羊,再不是外人面前那匹孤傲的野狼,他甚是感激地看向林可叮。
如果不是妹妹及时赶回来,他可能再也见不到额木格了。
他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
晚上,洗完脚,林可叮爬上炕,第一时间翻出自己藏在枕头下面的首饰盒,里面放着自己的全部身家:一根红绳铃铛和三张一毛钱的巨款,还有她的马蹄金。
林静秋说到做到,去旗里前,就在场部的供销社给她买了一把小锁,林可叮挂到首饰盒上,锁上后,找地方放钥匙。
和首饰盒一并放到枕头下面?进了贼就一锅端了!
那可不行,林可叮重新找地儿。
吉雅赛音倒完洗脚水,进来看到小丫头撅着个屁股腚趴在床上,东翻翻西摸摸,走上去拍一下,问她:“找什么呢?”
格日乐在另一张炕上抢答道:“妹妹藏她的大宝贝呢!”
虽然不理解妹妹为什么拿破石头当宝,但他尊重。
小孙女给装石头的木盒子上了锁,吉雅赛音失笑道:“谁还能动你的大宝贝不成。”
说着,转身去衣柜里翻出一小节红毛线,将钥匙穿进去,两头合成系上死结,挂到林可叮的脖子上,“这下安心了吧?”
林可叮把钥匙塞进衣服里面,贴身佩戴,扬起小脸冲吉雅赛音甜甜一笑,“安心了,谢谢额木格。”
“好了,快睡进去些,等下你额吉还得过来睡。”吉雅赛音脱了鞋上炕,将自己原先睡的枕头,挪到最外面给儿媳妇用,她枕一件冬天的皮袍。
分家后,包里只有两张炕,以往就她和格日乐睡,一人一张炕,宽敞得随便翻身。
当时小孙女下落不明,她彻夜难眠,不就得一宿一宿在炕上烙大饼。
随着小孙女找回来,儿子儿媳不用再外出,大孙子也回来过暑假了,他们一家子终于整整齐齐的了。
哪怕大热天一张床要睡三个人,翻身困难,吉雅赛音心里无比高兴,她相信老伴在长生天上看到也会十分欣慰。
进入七月份,草原夜里热了起来,蚊子也多起来,吉雅赛音侧着身子,轻摇着手里蒲扇,给林可叮扇风。
林静秋在整理蚊帐,蚊子都被赶出去,飞到隔壁炕上嗡嗡嗡,巴图尔打了几只后,哄骗格日乐把衣服脱了,睡觉才凉快。
格日乐信以为真,光着上身躺炕上,眨眼功夫就让蚊子叮了十来个包,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扑到阿布身上要脱、他的裤、子。
有难同当才是亲父子。
父子俩闹得鸡飞狗跳,林可叮她们这边岁月静好,并躺在一块闲聊,说起林华国和林静月他们送那么多东西。
林静秋问婆婆意见:“可以的话,天冷了,我想让巴图尔多做几顶狐皮帽做回礼。”
吉雅赛音也不喜欢欠人情,自然赞成道:“到时候多进几次山,问题应该不大。”
“我和巴图尔去。”婆婆打狐狸有一手,不过上了年纪,这两年身体又没利索过,林静秋不想她冒这个险。
“我是老了,不是动不了了,”吉雅赛音心领儿媳的好意,怜爱地摸摸林可叮的头,“再说了,我还得给小乖宝做一顶狐皮帽呐,让我们的小脑袋瓜也能过个暖冬。”
“好呀,”林可叮抱住吉雅赛音的手臂,贴上去,“额木格,我也要去打狐狸。”
“山里多危险,还是别去了。”吉雅赛音可不想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小孙女又被狼群叼走。
“额吉,让她去吧,”巴图尔替女儿求情,夸张道:“小叮当运气好,你带她去打狐狸,都不用亲自出马了,狐狸排着队往她身上撞。”
吉雅赛音吼他:“要死啊,多小一孩子,经得住几只狐狸撞。”
林可叮忙用小手拍小老太的后背,“额木格不生气,阿布开玩笑呢,我又不傻,不会站着让它们撞的。”
“额木格,求求了,带我去嘛。”林可叮撒娇地晃晃小老太的手臂。
吉雅赛音最终没能挡住小孙女的撒娇攻势,妥协让步,让她天冷前再长十斤肉。
“十斤肉?”林可叮举起两只小手,十根手指头,挨个地数了一遍,一脸苦闷地长叹口气:“真的好多哦。”
蒙古高原夏季本就不长,一晃就过去,这么短的时间,要她再长十斤肉,也太为难了。
她回来小半个月,每天好吃好喝地被投喂,才拢共长了不到两斤。
“那就每顿都多吃点,你大舅舅不是还买了两罐麦乳精吗?从明儿个起,每天中午喝一杯,还有那些零嘴,多多地吃,知不知道?”
林可叮怀疑自己听错了,小脑袋瓜上写满了问号。
“麦乳精是大舅舅送给额木格补身体喝的。”在这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能喝上麦乳精,是了不得的享受,说是奢侈品不为过。
“那东西,我不爱喝。”吉雅赛音喝过一次,就是带奶味的甜水,相比之下,她更喜欢喝他们额善的羊奶牛奶,“杜绝浪费,我们小乖宝替额木格喝好不好?”
在大舅舅家,大舅妈给她泡了一杯麦乳精,闻起来浓浓的奶香味,喝起来带一点颗粒感,剩下的都是甜味,说实话,味道确实一般。
林可叮无话可说,话题转到零嘴上,“阿布说零嘴没有营养,解解馋就可以了,不能吃太多。”
“别听他胡诌,没东西吃才没营养,”吉雅赛音太了解自己儿子那死德行了,“他呀,就是怕你们吃光了,他没得吃,丢不丢人,跟小孩儿抢吃食。”
巴图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哈哈哈哈……有啥丢人,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子。”
“别人家都攒着吃,你倒好恨不得一天嚯嚯精光。”
“买来不就是吃的,攒着干嘛?谁知道我能不能活到明天……”
“呸呸呸,乌鸦嘴!”吉雅赛音搂住林可叮,抚摸着她的额角,交代所有人:“小乖宝回来了,谁也不准再说这些丧气话,听到没有!”
蒙古女人就像陀螺,白天做家务,晚上守畜群,人生匆匆几十年,睡整觉的次数屈指可数,再强悍的身体也得拖垮,导致大多主妇活不过六十,五十多点就各种病痛缠身。
吉雅赛音身子骨还算强健,得益于嫁了一个好丈夫,她想放牧就放牧,想上山打猎就打猎,想做家务就做家务,从不拘着她,用他的话来说,他娶她不是为了找仆人,这是他们共同的家,就该一起发力过好,而不是让她一个人苦撑。
受丈夫影响,三个孩子从小也体贴她,吉雅赛音常感谢长生天对她不薄,小孙女也给她送回来了。
下半夜,气温转凉,吉雅赛音帮小孙女盖好被子,摸索着起身下床,林静秋常年放牧,养成了一有动静就醒的习惯,她睁开眼,小声问:“额吉,天还早,怎么起了?”
“好久没做奶豆腐了。”吉雅赛音套上长袍,系腰带,见儿媳要起来帮忙,摆手拦下,“我一个人可以了,你白天还要放牧,多睡会儿。”
穿好衣服,吉雅赛音走上去,让林静秋往里睡些,“小叮当喜欢挨着人睡,没人挨着,满床找,小心滚床底下。”
林静秋一靠过去,小团子就跟按了雷达似的,精准地一头钻进她怀里,小脑袋在她胸口拱了拱,确认后,才又沉沉地睡过去。
好了,林静秋舍不得起床了,“辛苦额吉了。”
吉雅赛音笑着摇摇头,“一家人说这些干嘛。”
奶豆腐,蒙古语称“胡乳达”,是蒙古高原最常见的一种奶食品,传统奶豆腐的做法很复杂。
需要凌晨四点就起来,挤两三个小时的牛奶,然后守在炉旁熬制,文火慢煮,等到表面凝结一层腊脂肪,也就是奶皮子,用筷子挑起后。
将剩下的奶浆放置几天发酵成块,用纱布将多余的水分过滤干净,倒回锅中一边煮一边搅,直到粘稠,再用纱布挤出里面的黄水,装模压制成型,用刀划成各种形状,奶豆腐才算做成。
一系列手工劳作繁复至极,没有足够的耐心和心细,根本做不成。
太香了!
睡梦里都是浓郁的奶味,仿佛骑上了一头小奶牛,林可叮飞起来了,越飞越高,伸小手去摘天上像棉花糖一样的白云。
突然听到她的小哥大声喊:“阿布阿布快点醒醒!”
林可叮倏地睁开眼。
刚把羊**接给媳妇,巴图尔困得要死,才上炕眯着就被吵醒,巴图尔很不耐烦,用手捂住耳朵,背过身去。
格日乐爬上炕,趴他身上,继续喊:“阿布阿布快点醒醒!”
“最好是有事,不然我撕了你。”巴图尔咬牙切齿。
格日乐心虚地滑下床,打哈哈地摆手道:“我就看你睡着没有。”
巴图尔快气炸了。
格日乐拍拍他,“快睡吧,阿布。”
巴图尔把他的手甩开,“有多远滚多远。”
“好嘞!”格日乐笑咧咧地跑开,没过会儿折回来叮嘱他阿布,“记得尿尿,别尿床上了。”
巴图尔蹭地翻身坐起,满眼红血丝地怒吼:“格日乐!”
格日乐拔腿就跑没了影,留下一串气死人不偿命的爆笑,巴图尔往后一倒,两腿一蹬,死了。
“该!让你平时总捉弄他,”吉雅赛音数落大儿子的不是,自作孽殃及池鱼,“害得小乖宝都被吵醒了。”
恨铁不成钢都瞪了眼巴图尔,转头笑眯眯地哄着林可叮,“小乖宝要起了吗?等下额木格把奶皮子挑了给你穿衣服。”
林可叮乖乖地趴在床边,小手撑着小下巴,小脚丫一晃一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额木格。
吉雅赛音的长相极具蒙古人特征,瘦削的脸庞,高鼻梁高颧骨,线条轮廓清晰,有一种雕刻的美,不笑时,眼神犀利,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很有亲和力。
头上喜欢缠着一圈布,哪怕炎热的夏季,她说是老一辈留下的传统,代表一种振奋向上的民族精神。
吉雅赛音是千万草原人之一,最具代表也最为普通,草原环境艰苦,想要生存下去,他们拼了命。
用筷子挑起奶皮子,放到银碗里,晾着,吉雅赛音起身去给小孙女穿衣服,梳头发。
洗漱完,林可叮看到睡得四仰八叉的巴图尔,小小声地问:“额木格,昨夜里羊群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阿布今天好像特别困呢?”
“没出啥大事,就蚊子多起来了,艾草不够,围着他叮了半宿,没睡好。”吉雅赛音将林可叮安置到矮方桌前,让她先吃奶皮子。
林可叮听话地用勺子往嘴里扒了一口,奶皮子尚有余温,热气激发了更浓郁的奶味,仿佛置身于新鲜挤出的牛奶桶里。
吸溜一口,奶皮子跟泥鳅似的滑进了咽喉。
太快了,没尝出味儿,林可叮第二口吃得小心翼翼,歪着小脑袋仔细品了品,不是很甜,是那种淡淡的回甜,但很香很香,能香到骨头里。
“好香啊――”林可叮端起碗,将奶皮子喂到吉雅赛音嘴边,“额木格也吃。”
吉雅赛音不扫兴地咬一小口,学着小孙女说话,拖长尾音:“嗯,真的好香啊――”
林可叮摇头晃脑,一副“我就说嘛”的骄傲表情,碗里的奶皮子消灭干净,吉雅赛音又给她盛了一张,林可叮摸着小肚子婉拒:“吃饱了,留着给小哥、大哥哥、额吉、阿布、额木格吃。”
一家人一个不能少,少说一个被谁知道,她还要去哄。
真是甜蜜的忧愁呢!
吉雅赛音摸摸她的头,“多得是,管够,小乖宝先把自己顾好。”
天气热,奶皮子不好晾晒,更难储存,所以夏季做奶豆腐出的奶皮子,都是做出来就消灭。
光是奶皮子,自然吃不饱,吉雅赛音还做了一锅炒米,拌上奶皮子和白砂糖,美味又抗饿。
林静秋将羊群赶到蒙古包附近吃草,回来吃早饭,牧仁喂完家里的自留牲畜,和他额吉一块进的包,巴图尔补完觉也起了,疯玩一圈的格日乐最后上桌,一落座,看到满脸包的巴图尔,他笑得在地毡上打滚。
巴图尔一脚过去,没好气地喊他:“吃完饭,跟我割艾草去。”
格日乐揉揉被踢中的屁股,翻身爬起来,“不去,我和阿尔斯郎他们约好去捡蘑菇。”
“妹妹,和我一起去捡蘑菇吧?”格日乐打得一手好算盘,“你运气好,跟着你,肯定能捡到额善最漂亮的蘑菇,到时阿尔斯郎他们得羡慕死。”
“跟你说多少遍了?越漂亮的女人越危险,越漂亮的蘑菇越不能吃。”草原野蘑菇不少,其中不能吃也不少,为防止小孩儿采到毒蘑菇,大人们从小就教他们辨认,巴图尔也不例外。
偏偏格日乐像魔怔了一样,对那些彩色蘑菇情有独钟,每年夏季都往家里摘一堆,虽说有些彩色蘑菇没毒,但万一食物中毒,一大家子躺进医院,伤身又伤钱,就太不值当了。
格日乐扭头就告状:“额吉,阿布说你丑!”
巴图尔:“……”
指望不上小儿子,还有他有大儿子,巴图尔客客气气地问牧仁:“牧仁呢?有空和阿布去割艾草吗?”
天气越热蚊子越多,蚊子越多所需艾草越多,白天晚上都要点,不然人和畜群都不好过。
“今天去不了,我要去组长家报名参加赛马会。”牧仁看着家里又破又薄的围毡,暑假一过,他去旗里念书,倒是不用挨冻了,但妹妹他们躲哪里去?
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过好,哪怕他现在还不够强大,所奉献那份力微不足道。
大儿子有这份心,林静秋欣慰至极,“听你二叔说,这次赛马会办得尤为盛大,边防骑兵团长都会亲临现场观赛。”
“在大舅家就听说了,是要通过赛马会挑选战马,不光满都拉图,额善所有大队都要派人参赛,”牧仁面露忧色,“不知道我能不能选上?”
“我儿肯定没问题,”巴图尔拍他肩膀鼓励,顺道大夸自夸一番,“也不看看谁教你骑的马?额善马术水平最厉害!最帅气的巴图尔是也!”
“不吹牛没过不了是吧,”吉雅赛音宽慰大孙子,“凡事尽力而为,长生天自有定论。”
“这次奖品是啥?”巴图尔随口一问,以前额善也举办过赛马会,不过都很小型,图个热闹,奖品也就走个过场,什么水壶脸盆,家里不缺这些,不如两背篓艾草来得实用。
“前三名每人奖励一匹小马驹,第一名还有二十块的奖金,第二名是一双蒙古靴,第三名是十发子弹……”牧仁话没说完,巴图尔把茶碗往桌上一扣,大声说:“得!我也要报名。”
“报不了,超年纪了,”牧仁说,“这次赛马会参赛者有年龄限制,十五岁到二十岁。”
说他老了?!巴图尔委屈,向林静秋控诉:“媳妇,不带他们这么欺负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