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 , 林思危去找公路零担时,在街上碰到了周末回家的丁韶武。
听说林思危要给小姨寄东西竟然还要找公路运输,丁韶武的侠义心肠立刻上线。立即带着她去了酿酒总厂。
林思危这才知道, 丁韶武那个大厂长爹,原来就是晋陵市酿酒总厂的厂长。这是整个晋陵市食品行业的龙头企业,主要生产晋陵白酒和晋陵啤酒两种产品, 销售遍布整个苏省。
怪不得肖慧玉对丁韶武这么崇拜, 连自己的过气外公都要排后面。
厂门卫一看丁韶武, 立刻从小房间里跑出来, 连声打着招呼, 说要帮他去喊丁厂长。
丁韶武却挥挥手, 说不用惊动他爸, 他不是来找丁厂长的,他来找驾驶班的蒋叔叔有点事。
门卫目送他进厂门,然后立刻转身跟旁边人八卦:“瞧见没, 丁厂长儿子还带了个姑娘。”
旁边人不解:“妹妹?”
“丁厂长就一个宝贝儿子, 哪来的妹妹。怕不是媳妇儿。”
那人切一声,不屑一顾:“才多大点孩子,不是还在读书么?”
“读书怎么了?也十八九了, 搁乡下可以找媳妇了。”
“也是。那姑娘还挺好看,就是看上去小了点。”
如果林思危知道现在竟然有人说自己“挺好看”, 她一定会笑出声来。
现在的林思危已经不是那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小村姑。顾洽送来的衣裳,全是顾澜留下的。顾澜一直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生得骄矜,又从小被选进部队文工团,素来就不缺钱的,又很爱漂亮,留下的衣服件件都不差。
要不林家欢林家乐怎么总惦记她东西呢。
顾澜嫌小的衣裳鞋子,章秀琴本来还舍不得多送,老人家嘛总是想得远,心里想着顾淮要是结婚生孩子,这些衣裳说不定还能留给重孙女穿。但顾淮现在看着是要一路读书搞研究,完全没有找对象的心思,章秀琴就有点悻悻的,开始挑着衣裳往外送。
恰好这时候就出现了林思危,章秀琴一腔慈爱终于找到了出口,手里就只捡好的挑。
此时的林思危离了农活,肤色渐渐转白,今天穿着一件天蓝色薄毛衣,脚上一双小黑皮鞋,的确已经称得上漂亮。
去往驾驶班的一路,好几个人跟丁韶武打招呼,看得出他在厂里知名度很高。更多的则是不好意思打招呼,暗暗向二人行注目礼的。心里都跟门卫一个想法——
丁厂长家儿子怎么还带着个姑娘呢?
一直到走进驾驶班,驾驶班班长蒋新泉见到丁韶武,豁地站起:“韶武啊,咋还带个姑娘!”
嗯,跑长途的就是这么粗鲁。
别看丁韶武长得跟个美人似的,混社会的确一把好手,搭着蒋新泉的肩:“林思危,我粮校同学,我们足球队教练,有事要请蒋叔叔帮忙。蒋叔叔给个面子啊。”
足球队教练?林思危一头黑线。
她的确百忙之中去看了几次比赛,丁韶武是踢得蛮不错的,但鉴于他们足球队的整体水平……哎,就那体力,林思危觉得,你们还是有踢个防守反击吧。
丁韶武就当那个反击的前锋,挺好的。
这就是林思危对于足球队的所有见解,丁韶武直接给她按了个“足球队教练”的帽子。
果然蒋新泉很惊讶,甚至有点崇拜。今年世界杯时候去丁家掀屋顶的,也有他一份,能不来劲嘛。
“哟,林教练,看不出来啊,小姑娘还懂足球。”
“不敢当。丁同学抬举我呢。蒋叔叔喊我思危就好。”
漂亮小姑娘这么大方,很讨这些糙爷们喜欢。蒋新泉道:“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啊?”
林思危还没来得及开口,丁韶武就帮她解释了。说林思危要给亲戚捎东西,不知道咱们车队有没有往沙平县的车,顺带捎一下。
蒋新泉哈哈大笑:“我当多大事。沙平县供销社我一个月跑两趟,直接给我就行。”
林思危直接两眼放光:“真的吗?那也太好了吧。我可能每个月都要捎的,会不会太麻烦蒋叔叔了?”
你都这么兴奋了,人家怎么还会觉得麻烦。
蒋新泉胸膛拍得哐哐响,说丁韶武的事就是他的事,让林教练不要客气。
从酿酒总厂出来,林思危和丁韶武告别,说要回学校。丁韶武傻乎乎问:“你怎么不回家吗?”
家?我哪来的家啊。
不过林思危心中一动,想到了自己户口所在地。
到晋陵已经快一个月了,除了头三天在鱼骨巷,其余的日子她一直都住学校,还没去过户口上那个地址。
“你说得对,我回家瞧瞧。”林思危向丁韶武挥挥手,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走到路口,林思危去掏黄挎包里的地图。
一掏,却碰到了一颗硬物。
那是一颗扣子。当时顾洽将黄挎包送给她,一咕噜把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角落里留了一颗军装扣子。林思危发现后,顺手放进了带拉链的内袋隔层。
本来就是一颗简单的扣子,林思危也没想过巴巴地去归还。但现在顾洽回了部队,再触到这颗扣子,心中感觉却有所不同。
她拿出扣子在掌心拨弄,望着它在阳光下闪出暗哑的光芒,然后嫣然一笑,将它小心翼翼重新放回隔层,这才掏出地图展开。
地图她一直随身带,不知道看过多少次,是她了解晋陵的一种方式。
奶奶家在清阳派出所管辖的阳川路,离酿酒总厂也不远,坐公交车五站路,步行大约四十分钟。
当然选择步行啊。
一直走到汗意涔涔,终于到了阳川路。阳川路上有一家副食品店,林思危买了八只苹果,一包桃酥,然后向奶奶家走去。
可是,当她找到那个生锈的281号门牌,林思危直接呆住了。
第036章 奶奶
这是一扇破门。
有多破呢?就是刘蜡根砍过的林正清家的门, 也没这个破。
这扇门没有上过带颜色的漆,露着木头的本色,是不是上过清漆则无考。并没有被砍过的痕迹, 就是单纯的年久失修, 加之木板收缩,露出好几个硕大的裂缝。
林思危直接扒在裂缝上向里看, 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不管,敲门。连敲三下, 里面没声。
听说奶奶是单独住,可能老人家耳朵不太灵吧。林思危用力,咚咚咚又连拍几下, 大喊:“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还是没动静。
林思危有点气馁了。这声音, 再耳背也该听见了吧。而且她也不敢再敲了, 怕把门都怕散架。
看来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奶奶出门玩去了?
林思危退后两步, 轻叹一声, 仰头向二楼的窗户望去。
窗户倒是开的, 就是也没比门好多少,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等等!窗口有人!
林思危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 果然站着一个老人。她站得并不靠窗, 隐在黑暗里,又只露出窗台一点点,林思危一下子竟没有发现。
“奶奶, 您在家?怎么不给我开门啊。”她向窗口喊。
老人动了一下,离窗口近了些, 半张脸露到阳光下,苍白、瘦削,头发梳得光光的,神情严肃。
“家欢?还是家乐?”她问。
问得很不确定,全然没有兴奋,似乎连她自己觉得这两人不可能来看望她。
“奶奶,我是林思危。溱洪县的林思危。”林思危仰着头大喊,发现老人微微侧耳凝神,的确是耳朵有点背的样子。
但她喊得够大声,老人还是听到了。
如果这老人就是她奶奶胡巧月,那她应该知道林思危,毕竟林思危都已经添进了她的户口本。
果然老人又向窗口靠近了些,她一只手搭在窗棂上,盯着林思危,语气并不友善:“你来干嘛?”
林思危拎了拎手里的东西:“今天学校放假,我来看看你。”
老人缩了回去。但也没关窗。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林思危以为老人要将她拒之门外时,“咣”地一声,一把钥匙扔了下来,落在林思危脚边。
“自己开门上来。”
看来自己奶奶还很有个性啊。林思危捡起钥匙,不知怎的,对这个严肃古怪的亲奶奶居然有了点兴趣。
门一打开,林思危又愣住了。
她没见过这样的房子,门后没有客厅,没有房间,也没有灯,扑面直接就是约摸一米宽的楼梯,一直通到很高的楼上。
怪不得门缝里瞧着黑咕隆咚,原来门后就只有一米宽。
林思危又退出去看了看隔壁人家,顿时明白了这建筑的结构。这是一栋沿街的楼房,楼下是邻居家,奶奶家则在楼上,为了不相互干扰,把楼梯隔开,做了个入户门。
楼梯倒是水泥砌的,只是又高又陡,林思危得扶着墙壁上楼,顿时有了点在鱼骨巷爬竹梯的感受。
一直走到楼梯尽头,是竹席隔开的一个玄关,楼梯两侧各有一个房间,一南一北。
老人坐在南边窗口,太阳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影子。
她很挺直。
“奶奶?”林思危试探着喊。
老人没有站起来:“你就是思危?”
是奶奶胡巧月无疑了。“我是思危啊。”林思危将手上的两个网兜和钥匙一起放到桌上。
胡巧月却道:“把钥匙给我。”
好吧,长辈说啥就是啥。林思危走到她跟前,将钥匙将还。而胡巧月从椅子扶手上褪下一只小荷包,将钥匙装了进去。
原来她钥匙随身带?
林思危心中一动,猛然觉得奶奶也许行动不太方便。
“我到晋陵快一个月了……”
“我知道。”
“我在粮校读书。”
“我知道。”
“对不起奶奶,现在才来看望您。”
胡巧月抿了抿嘴,这回没说“我知道”,而是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
好家伙,我奶奶这么酷的吗?
林思危不喜欢虚伪的客套,而且看得出奶奶也没有恶意,她只是不想和林思危亲近,是个直截了当的人。
但林思危还真没什么事。
“我能有啥事啊,就是来看看您。听我爸说,您是一个人住。”
胡巧月这回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下林思危:“苏红梅把你养得不错。”
那是您没见到一个月前的我。林思危心想。不过她不会跟一个老人计较,她搬个凳子,坐到胡巧月身边,道:“奶奶认识我妈?”
“见过照片。你长得跟她有点像。不过她那么恨我,你为什么要来看我?”
“我妈恨你?”
林思危有点摸不着头脑。原主的记忆中没有这段。
“你不知道?”胡巧月有点意外。
“嗯,我妈没说过。我想她应该不恨你。”
“呵,绝口不提也是一种恨。”胡巧月淡淡地,倒也听不出情绪。
林思危摇头道:“我妈并没有活在仇恨里。她很少跟我提起晋陵,那不是因为恨,她只是觉得做人要有骨气,不要想着城里还有人可以依靠。”
“那你为什么又会找来?”胡巧月问得犀利。
“奶奶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骨气?”林思危笑了,“我和我妈不一样。我并不觉得让亲生爸爸负责任,这叫没骨气。”
胡巧月竟然也笑了:“你比你妈明白。去把五斗橱的第三个抽屉打开。”她指指不远处的五斗橱。
林思危依言打开抽屉,里面满满一抽屉信件,用各种颜色的布条扎着,摆放得整整齐齐。
“有一捆蓝布条扎的,拿来给我。”
林思危将一捆信递过去。胡巧月翻着信封边,终于抽出一封,递给林思危:“看看这个。”
封信上正是阳川路281号,胡巧月收。
信纸已经泛黄,上面歪歪斜斜只有几个字——“谢谢阿姨,我自己养。”
落款:苏红梅。
蓦一看到苏红梅的笔迹,林思危心头一热,鼻子顿时有点酸。
“苏红梅太轴,有骨气固然是好事,但她会耽误你。”胡巧月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能不能做到,我也会明白告诉你。毕竟这些年是我亏欠你们娘儿俩。”
第037章 存着
来到晋陵一个月, 这是林思危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们母女的悲苦命运表达歉意。
它来自于血脉意义上的亲奶奶。
奶奶曾试图去化解苏红梅的悲剧命运,这让林思危意外。毕竟制造了这场悲剧的林正清本人都毫无歉意。
但再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如果胡巧月不能接受苏红梅和林思危, 又怎会一天之间就接受林思危成为她户口本上的一员。
林思危将信纸轻轻折好, 塞回信封,郑重地送到胡巧月手中:“奶奶, 亏欠我们的是林正清。不是你。况且你已经帮我解决了户口,让我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往后的一切我都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我这回来, 真的就是想来看看你。”
胡巧月像有些被她的真诚打动,深深地望着她,像要望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