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的“开司米”,一般都是指的那种晴纶针织线,但胡巧月嘴里的“开司米”, 却是非常昂贵的克什米尔山羊绒。
胡巧月指指墙角那口不起眼的大箱子:“我这口女儿箱, 开司米放多少年都不会坏。”
晋陵的女儿箱, 一般指传家的樟木箱, 寻常人家能得一口, 便是上好的嫁妆。对于胡家来说, 当年也不过是收藏字画的众多樟木箱其中的一口。后来字画没了, 箱子也大部分跟着一起走了,独独留下这么一口,珍藏了胡巧月的青春岁月。
林思危穿上开司米开衫, 胡巧月赞不绝口:“你身材就像我年轻时候,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正正好。瞧瞧多么合身, 倒像就是你的衣裳。”
奶奶夸人是有一套的。
林思危又要去穿外套,却被胡巧月按住手:“就穿这个, 春天就该有春天的样子。”
“不是春捂秋冻么?”林思危道。
胡巧月笑道:“看情况了。平常春捂秋冻也就罢了,去饭店却是不成。什么叫时髦,比别人提前一个季节才叫时髦。”
乖乖,林思危服气。
奶奶就是奶奶,比她这个穿越者还新潮。
…
整个晋陵市区并不大,从阳川路往南公交车坐四站,下车就是晋陵饭店。
晋陵饭店是国营饭店,也是春节期间很多新人办婚宴的首选。此时一对新人正在门口迎宾。
这年头的新人也甚是朴素,没有穿红戴绿的习惯,新娘整整齐齐的齐耳短发,挑出一缕扎个皮筋,露出好看的额头,新郎一身簇簇新的中山装 ,刚剃过的鬓角显出几分隆重。二人胸口佩戴着小红花,与脸上幸福的微笑相印衬,胜过一切花枝招展。
林思危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年代的人结婚,不由好奇地驻足观望,却见宾客们纷至沓来,涌在门口大声交谈着,甚至隔着人群招呼着。
一个高挑的女郎被裹进人群中,左顾右盼寻找出路,并伸手推挡着挤来挤去的人群。
这女郎真好看。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雪白的巴掌小脸,墨黑的皮衣敞着领子,大大方方地露出修长的脖颈。
像美丽的天鹅一般。
很多人都在看她,也很多人都在挤她。林思危却望见一只手悄悄伸向女郎的皮衣兜,食指中指娴熟地夹出一只钱包……
“小偷!”林思危大喊着,不假思索冲过去。
女郎反应非常快,猛地一按衣兜,便知道自己遭了贼,也立即大喝一声:“有小偷!”
那小偷见被人识破,急急忙忙向人群外突围。
绝对不能让他逃脱,林思危大喊:“抓住他,他是小偷——”
人群里一阵慌乱,有人迅速反应过来,冲着小偷奔突的方向合围过去。小偷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一位老大爷。
老大爷一把将他拽住,骂道:“眼瞎了,往老子这儿撞!”
小偷拼命挣扎着,却被人群中拼命挤过来的林思危拽住了衣服。
“钱包拿出来!”林思危喝道。
小偷不承认,梗着脖子喊:“什么钱包,我不知道!”
林思危道:“我亲眼看见你从她兜里掏钱包!”
女郎也已经到跟前,娇喝道:“刚刚你在我身边挤来挤去,现在我钱包不见了,快拿出来!”
此时另一位大姐也突然叫起来:“我的钱包不见啦——”
“我没有,不是我!”小偷垂死挣扎。
“搜身!”围观人群此起彼伏地喊。
这年头的人有着朴素的正义感,对小偷尤其不能忍,几个男人将他团团围住,几个兜一掏,竟然掏出来四个钱包。
“我的钱包!”女郎夺过其中一只,“瞧,里头还有我照片!”
大姐也挤过来:“我钱包里有一张大团结,三张两块,还有五斤粮票。”
霍霍,巨款啊。
二人拿回属于自己的钱包,老大爷一手抓着一只钱包,威风凛凛地喊:“揍死这畜牲!”
一堆人涌上去,瞬间将小偷扣到地上,一顿拳打脚踢。喜庆的背景音乐,伴随着小偷的嗷嗷惨叫,晋陵饭店门口热闹非凡。
“谢谢你啊。”女郎和林思危挤出人群。
“不客气。”林思危道。
女郎道:“今天运气真好,幸亏碰到你。我钱包里有介绍信呢,这要丢了就麻烦了。”
这么重要的钱包就随手放兜里,不得不说,这女郎也是心大。
林思危笑道:“路见不平一声吼,应该的。”
女郎又道:“你在哪儿上班,回头我给你们厂里送锦旗。”
这还真是有诚意。
这年头不流行什么重金酬谢,送锦旗就是至高无上的谢意了吧。
林思危挥挥手道:“心领啦。我得进去了,后会有期。”
“我等人,后会有期啊。”女郎也向她挥挥手,挥得像锦旗一般。
…
林思危在大厅里扫了一圈,没见到丁家人,也没见到顾家人,心想这丁厂长还怪讲究,到底是请顾市长呢,去二楼雅座了啊。
国营饭店不兴叫包间,得叫雅座。
多雅呢,就是雕花的门扇隔了一间又一间,因为上半截全是玻璃,倒也好找人。林思危才晃到第三间,就听里面丁韶武喊:“这里,林思危,这里!”
丁光耀一家子最早到了,厂长夫人龚倩果然漂亮,虽有些微微发福,却更见得圆润明媚,烫了最时兴的卷发,扎着一条鲜艳的丝巾,有点电影明星的派头,果然当得起孟朝阳的一番折腾。
听丁光耀介绍了林思危,龚倩热情地招呼林思危坐下,又叫丁韶武来倒茶。
林思危嘴上说着“谢谢阿姨,阿姨不用忙”,心里却想,丁光耀真是精明到家了,定然是在顾家已经打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以丁光耀的性格,肯定会把市立中学校长也一起请来。
她林思危今天受邀,不仅因为她是林思危,更因为顾家。
“听我家小武讲,小林同志你英语非常好呀?”龚倩笑眯眯地问。
林思危猛然想起她像谁,像后世赌王家的四太啊。
“阿姨过奖了,只能说还可以吧,我挺喜欢学英语的。”林思危小小谦虚一下。
丁光耀却道:“哎呀小林你别谦虚了,你龚阿姨是要拜托你呢。”
“是啊,我同事出国,送我个外国货,不瞒你说,我看不懂……”龚倩也不客气,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帮我瞧瞧,这怎么用啊?”
林思危接过来一看,乐了:“阿姨,这也不是英语,这是法语。”
“法语你也懂?”丁光耀惊呼。
“不太懂啦。但我知道这是法语,和英语不一样的。这是一瓶面膜。”林思危虽然不精通法语,但这个面膜她认识。
龚倩一脸迷茫:“面膜……是个什么东西?我以为是香。”
晋陵人说的“香”,就是后世说的面霜,他们将“涂面霜”称为“搽香”。
“面膜就是在脸上薄薄地涂一层,它就会营养皮肤,让皮肤变得水润润的。过十五分钟,把它洗掉就好了。”
“噗——”丁光耀笑出声。
龚倩脸顿时红了,娇嗔:“丁光耀,不许笑话我。你不也不懂吗?”
丁韶武也哈哈笑了,还跟林思危道:“我妈往脸上涂了半天,说这个香怎么不好吸收啊,涂都涂不开,哈哈哈哈,原来是要洗掉的,哈哈哈哈——啊哟!”
他忘了自己是龚倩的儿子啊,龚倩不好意思打老公,还不好意思打你么?顺手就是一个毛栗子,给自己出气。
林思危赶紧道:“这个东西咱们国内都买不到,不知道没关系,阿姨能用上才是神气。”
“就是,别人都用不到。”龚倩转嗔为喜,又拉着林思危,“那你怎么知道的啊?”
林思危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一般:“我奶奶洋学堂出来的,她见识多,英文比我还好,都是她教我的。”
龚倩一脸心领神会:“到底是阳川路胡家的丫头,不一样的。”
瞧,果然把自己的底都摸清楚了。
丁光耀个老狐狸。
正快乐地腹诽,一阵脚步声近来,玻璃上映出几个人。
“顾……顾老,章老,念申啊,这里这里。”丁光耀本来想喊顾市长,一想这里到底是公众场合,还是不宜张扬,一转念就直接“念申”了,反倒显得亲热。
众人齐齐起身,将顾家人迎进屋里。
顾明德和章秀琴大声跟丁光耀打着招呼,顾念申已经开始脱围巾并客套,顾淮随后进来,喊着“丁叔叔”……
直到最后一位进来,与林思危一对视,二人齐齐喜道:“是你?”
第083章 饭局
那位天鹅般的女郎, 竟然是顾澜。
她结束团拜会,昨晚深夜刚刚回到晋陵,回家赶紧补了一觉, 一大早又出门办事, 和家里人说好在晋陵饭店门口汇合,没想到就遭了小偷。
幸好有个漂亮小姑娘见义勇为, 才使她免遭损失。
申城芭蕾舞团工作,又时常去各地交流,出色的姑娘顾澜见过多多少, 却依然觉得冲上去抓小偷的那小姑娘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动和明亮,有一种砖缝里也能突围而出的劲道。她不由感叹晋陵城现在也越来越出人物了。
却没想到,转身竟然在这里又遇上了。
再听彼此介绍, 这小姑娘竟然是邻居林叔叔家的女儿, 叫林思危……啥?林叔叔家里不是一对双胞胎叫欢欢乐乐么?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女儿?
更奇怪的是, 丁叔叔既然请了林思危, 又为什么只请了林思危?
难道丁叔叔一家只跟林思危有关系, 跟林正清家里的其他人没关系?
顾澜心中不解, 却也没耽误她对林思危有着特别的好感, 加之桌上也只有两位年轻姑娘,便自然而然坐到了一起。
“咱俩好有缘分。”顾澜向林思危挤眼睛。
林思危也很会来事,向她挤眼睛:“要知道是帮小澜姐姐追贼, 我还会喊得更大声。”
“你胆子真大, 有些小贼会报复的,换我都不敢喊。”
顾淮坐在顾澜另一边,闻言问:“你们认识?”
顾澜道:“十分钟前刚认识的, 我在门口不是遭了小偷嘛,就是薇薇发现的。薇薇见义勇为。”
“原来帮你抓贼的是思危。”顾淮不好意思跟老人家一起喊她“薇薇”, 却又觉得自己还是得有点大哥风范,对林思危道,“就……以后要注意安全。”
小淮哥憋一句关心不容易啊。
那边长辈们正进行到最隆重的互夸环节。
“你家小武这么好看呀,你也太会生的,这孩子,比女孩子还白,又秀气又漂亮。”章秀琴很会夸人,特别能夸出重点。
龚倩也不赖:“男孩子要这么白干什么。考大学又不会说生得白就给高分的喽,看你家小淮多牛,京城大学研究生,羡慕死我喽。”
顾明德扭过身子看着顾淮,满意地拍了两下:“我家这小子,书呆子,也就会读书。”
典型的嘴上谦虚,行动很诚实,顾明德看着孙子的眼神,都快满意出泡泡了。
丁光耀嗔道:“顾老您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啥叫‘也就会读书’,全国能这么‘也就’的,您倒是给我找找,有几个啊?”
“哈哈哈哈。”顾明德和章秀琴一起笑起来。
丁韶武原本有些紧张。虽说丁光耀和顾念申算是关系不错,但也没到“很不错”的地步,多少也是因为顾念申仕途坦荡,丁光耀有心攀附,孩子们之间以前并没有来往,而且丁韶武跟顾家三个小辈也差了好几岁,难免有些拘谨。现在见气氛活跃,丁韶武也轻松起来,笑道:“爷爷奶奶你们太谦虚了,三位哥哥姐姐都是我的榜样,一个有学问,一个有才华,一个有胆识。”
“说得棒!”丁光耀立刻夸赞,“小武这个总结就十分准确,我应该早点来跟你们请教怎么教育孩子,现在来不及喽。”
丁韶武道:“爸,你请教也没用,那是人家遗传好,先天就比咱家强。”
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笨蛋美人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林思危都听乐了,心想丁厂长在家应该教了很久吧?还是厂长夫人教的?
瞧瞧这现场效果,顾家二老开心得眼睛都眯成了四道缝。
不过,笨蛋美人就是笨蛋美人,就算来之前背好了台词,终究也会脱纲。气氛刚刚热烈起来,下一秒钟就被他搞到冷场。
丁韶武问:“小恰哥怎么没来?”
二老眼中的光芒顿时有些弱了。骄傲的神情中也多了一丝担心。
顾念申干笑两声:“哈,小洽啊,他部队里纪律严,没到探亲时候不能回。”
章秀琴已经嘟囔起来:“往年春节小洽都会给我写信拜年,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顾淮和顾澜对视一眼,顾澜立刻岔开话题:“奶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团里要排《天鹅湖》,我首席主演。”
“真的?”章秀琴立刻转忧为喜,“你跳得好,应该当主演。那白色小纱裙一穿……”
龚倩也察觉到顾家孩子在转移话题,十分配合,也兴奋道:“我看过报纸上的照片,就是那种撑起来的白色芭蕾舞裙,几个小姑娘手拉手跳的那个舞吧?”
顾澜道:“我穿白纱裙,也穿黑纱裙。”
章秀琴不乐意了:“为什么啊,你要演两个人?”
顾澜笑道:“对啊,黑白天鹅都是我演。”
章秀琴更不乐意了,她看过大俄电影,对《天鹅湖》略知一二,皱眉道:“那不行啊,穿白裙子的才是好天鹅,黑裙子那个是坏天鹅。怎么还要演反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