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你能不能说重点,喝完药酒,你哪里不舒服?”
“就和我爸一样的症状,手抖,没力气,怕冷,有点虚。看过中医,说我是不太节制,阳气泄了。我是不信这个的。”
“除了蛇以外,你还吃过些什么东西?”
“其实也不多,很多时候也不是我要吃,就是别人招待我,那我肯定要给东道主面子,你放心,穿山甲是国家保护动物,那我肯定不吃的。狗肉吃过一两次,蛇胆吃过,还吃别的野味。对了,有一次我吃过那个大王八,你懂不懂?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鳖。挺补的,回去后我就弄了好几次。”
半小时后,张怀凝对杨浔复述这次谈话,道:“他吃鳖,我吃瘪。你懂吗?这家伙简直吃了一个动物园啊,什么东西都往肚子里塞。”
杨浔立刻道:“如果他要上台,别让我开,找别人去。”
“你这么大个人,竟然怕寄生虫?”
“不是怕,是恶心,很多时候寄生虫夹出来还是活的,在动,如果死了,我还要检查有没有夹断,是不是哪里还留着没弄出来。上次那个病人,都钻到玻璃体里了。”
他指的是去年一例裂头蚴寄生,从脑子钻到眼睛里。也是张怀凝确诊,拿灯一照,就有模糊的虫影在眼睛里动。
张怀凝看他端着的脸,顿觉好笑,又想起他早上在生闷气,便想多问几句。可钱晶晶却找来了。她个性要强,不要人搀扶,已经拄拐拄得虎虎生风。
钱晶晶没看杨浔,先对张怀凝道:“我找了五院的主任问过了,他说这种情况不像是寄生虫,至少不会是蛇类寄生虫。除非是罗伯特氏蛔虫,但这种寄生虫的宿主一般是蟒蛇。国内没出现过这种病例。”
张怀凝道:“就是基本排除寄生虫了?”
“没把话说绝,他说蛇类寄生虫还是活检最准,因为病例少,抗体假阴假阳的概率都不低。你当开颅赌石呗。赌赢了,你又能写新文章了。赌输了,你找病人家属跪下磕头。”
杨浔旁听着,把头低下去,就差埋进饭里。钱晶晶不惯他这脾气,道: “喂。杨浔,听到没,要开颅的。”
杨浔道:“哈哈,求你放过我,我没这个本事。而且现在都说非必要不开颅,张怀凝你再看看吧,万一不是寄生虫呢。”
能在内科安身立命的都是敏锐人,钱晶晶立刻道:“你怎么直呼她的名字。吵架了?那为什么白天一起迟到,现在一起又吃饭?”她又狐疑着看向张怀凝。
张怀凝笑道:“我也弄不懂他,估计是睡太少情绪不稳定。你要不要一起来吃饭,我给你再叫一份?”
“没那么闲,你托我的事,办好了。请我吃饭别请炸猪排,我不爱吃。东北菜也别买了,这里就没一家馆子正宗。”钱晶晶烦躁地摆摆手,拄着拐走了,正好拐角处有个垃圾桶,她顺手就把一个礼盒扔了。
她休养期间,三位相熟的同事都来探望过,文若渊和张怀凝是结伴来的,她分别回了感谢礼。杨浔是单独来的,出于某种微妙的情愫,她是单独回了礼。还没送出手,如今想来也不必送了。
待她走远后,杨浔压低声音,道:“你别这样,钱医生很快就看出来了。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烦我自己,不好意思,不该拿水泼你,我太懈怠。住在一起真的不好,我明天搬了吧,否则再过几天,他们都看出来了。”
“现在知道怕了?之前谁在停车场冒险吻我的?”张怀凝笑道。
“那个位置没监控,我提前踩过点的。说好的地下情人,影响工作就不好了。”
“明白了,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无耻。幸福是我的,吃亏全你来。” 张怀凝含笑看他,眼神玩味,多少拿捏住和他相处的窍门了。
他和檀宜之恰好反着来。檀宜之要她要示弱,全一全他的自尊,他才能顺坡下。杨浔则会先低头,等她的承诺,掀开他的低声下气,底下全是自作主张。他肯定又要坦白什么事,才别扭了大半天。
张怀凝继续,道:“我是想过最坏的可能才接受你的。 真戳破了,我一定认, 藏着掖着的倒让人看不起。我遇事不会逃避,敢作敢当。”
“我弄不懂你。”话说如此,但他的神情明显缓和了。
“是我弄不懂你。”
杨浔踌躇片刻,道:“你有没有想过?世界上没那么多巧合,至少我们当同学就不是巧合。你想听的话,回去和你说。”
下午的意外之喜是 9 号病人,有个陌生号码打给张怀凝,道:“那个是我爸,我是做工程的,现在在项目上,赶不过来,但是工地方面明天会派人来,陪他到医院。剩下的就都拜托医生您照顾了。”
他说话吞吞吐吐的,语气倒很诚恳,“我爸出来偷偷找活干,我是不知道的,他每月新农合的钱少,我有想办法打钱,可是他硬说闲不住,这次还在工地摔了,我也愁。可是穷啊,手停口停。其实他病了让我处理,肯定想不到挂您的号,也是阴错阳差。 我们小地方来的,不敢上大医院,怕钱不够,也怕没有关系没人管。可是工地那边说您还特意打了个电话,肯定是负责的医生。我也嘴笨,不知该说什么谢谢您。我这个周末尽量赶来医院,这两天全靠医生您了,我爸没文化,粗人一个,可是心不坏,医生您多担待些。您烦了,骂他两句都行,别不管他。”
张怀凝道:“我尽力而为。别的你不用担心,我每次门诊放近五十个号,至少五分之一,我都要让他们住院,如果每一个都要托关系的,我哪有这么多关系,干脆去联合国好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略迟疑地笑了,道:“医生放心,我从老家把事情办妥,立刻来医院。”他说的事自然是回老家筹钱去了。
病人家属信任她。 挂断电话,她心底绽开细小的喜悦。痊愈后的感恩戴德不少见,但病人没来,家属就推心置腹说这么一番话,确实让她感动。异样感一闪而过,她忽略了。
前两天张怀凝给 25 号病人董父做了肌肉活检,现在也有了结果。肌肉活检排除了猪囊虫,也不是代谢性肌病,更没发现炎症反应。
做了一堆无用功,兜兜转转,又回到老路上:开颅活检找寄生虫。
张怀凝进病房时,董家贵也在。他正说着那些年走南闯北跑业务的经历,许多细节都颇具传奇色彩。同病房的也是个老人,被逗得眉开眼笑,不停对董父,道:“你福气好,有个好儿子。”
董父只是笑而不语。
董家贵颇得意,还拿着手机四处炫耀,也给张怀凝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儿子,医生你来看看,是不是很健康啊?”
健不健康是次要,重要的是儿子。照片中孩子的脸占比不大,但拍了他没穿裤子的下体。大鹏展翅算不上,但镜头中心也突出个小鸟依人。
“多大了?”张怀凝道。
“刚满月,九斤的大胖小子。”
张怀凝原本对病情另有推测,听了这话就默默划去。
开颅手术有风险,她领着董家贵都无人处,想晓明利害。但董家贵却抢先塞了个红包给她,不用打开,一摸厚度就知道,至少一万。
“医生,给我个面子,收了吧。钱不多,都是心意。”董家贵笑不达眼。
张怀凝摆摆手,把红包退回去,笑道:“就是给你面子,才不收。你想啊,你这样的人,难道还要给红包,我们才会安心办事吗?不至于的。”
这话回得滴水不漏 ,董家贵愣了愣,也只得作罢,笑道:“张医生,厉害的。”
她与董家贵详细说了活检的计划。他实乃大孝子,同意给父亲做开颅。万一开出来是寄生虫,父子两个的症状相似,也能一并确诊。
万一不是,白挨刀子的也不是他。他这么爽快,置父亲的生死于度外,医院这头倒紧张了。
外科不想签字。董父上了年纪,慢性病也有几项,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上手术台的风险大于收益。要是董家贵愿意亲自上阵,外科还愿意考虑一下。
文医生道:“今天刚劝退一个垂体瘤的,你们这个情况比这还轻,最好别开颅了,吃点打虫药吧。”
张怀凝无奈道:“就是吃药没用啊,试了左旋咪唑没效果,用了吡喹酮,副作用比病情都严重。他的情况一直在恶化,现在起身都无力了。”
文医生笑着耸耸肩,以示爱莫能助,道:“你加油,我们外科全体在精神上支持你。要不你先把那个儿子治好了,既然症状一样,病因说不定也一样。中年人的检验比老年人的准确率高很多。”
“我也想啊,可这家伙金贵着呢。不验血,不拍片,不接受触诊之外的任何检查,说难听点,就是拿他爸当小白鼠。要是他爸出个好歹,就等着吧,他肯定找我们算账。”
这话不是夸张,当天稍晚些时候,董父私下找到张怀凝,想雇个看护。他已经无力到上厕所不能下蹲,需要看护从旁搀扶。与董家贵提了几次,他都充耳不闻。张怀凝立刻选了个可靠的看护,先试用着。董父也满意,当下就交了钱。
晚饭时,董家贵又来了一趟,一见看护就捶胸顿足,懊恼道:“爸,你也真是的,你早点和我说啊,我给你找人去。你别心疼我的钱,我不差这点。”
他转而又对护士,道:”你们也不能拿我当冤大头,住院费也不便宜,要是这周再没个具体诊断,我就要投诉了,也不是不认识人。到时候在网上给你们一曝光,看谁难做。”
指桑骂槐完,他才笑着转身对张怀凝,道:“不是针对你啊,张医生,别放在心上。不过不是要开刀,什么时候开啊?尽快给个准信。”
第29章 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不是来限制他人的
忙碌了一天回去,有现成的饭菜可吃。杨浔放弃了用土豆做三菜一汤宏伟愿景,总算叫了外卖。
张怀凝边吃边听他讲话。杨浔的坦白从房产证开始,近郊的那套房子果然在他名下。
他解释道:“我爷爷死前有点钱,住院的时候把房子留给我,我爸一直想要,是我逼我爸让出来。你认为我是用什么办法呢?”
“以德服人吧。”张怀凝故意懂装不懂。有时,也能把左勾拳取名为‘德’。
杨浔没笑,继续道:“接手之后,我立刻把老房子卖了,买了新房子没告诉他地址,怕他找来。他现在就在外面到处找姘头住,每个月我给他基本的生活费。”
“他知道你在哪里当医生吗?”
“知道。不过他不敢来找我。我担心他会来找你,早晚的事,到时候放着我来就好,可能不是你喜欢的方法,但我会解决。”黄赌毒成瘾后,教训起来都是华山只此一条路。
“你爸知道我?”
“我爸曾经带着我,来你家借钱。那时候你们全家都不在,是个保姆接待了我们。因为说了是亲戚,保姆对我们还算放心,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显然是李阿姨,难怪他们见了彼此,都不太自在。
“我偷偷去你的房间看了一眼,很漂亮,让我很嫉妒。我想的是,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平。为什么你能过这么幸福的生活,我却要整天躲债,忍不住怨恨你。正好保姆说你要当医生,房间里能翻到宣传册和笔记,看你记下的往年分数线,就知道你准备填哪个志愿。万一我们能当同学,我就找你借钱。我那时一直觉得你不会轻易借我,要哄骗你,威胁你。怕认不出你,我还拿了照片,没想到你主动来找我了。”
他从抽屉夹层里拿出半张照片,是从一张合影里撕下来的,穿着校服的张怀凝。她读的是女校,校服也有裙子。脸以外的地方, 用刀刮得一塌糊涂。
要说不怕,肯定是假话。张怀凝瞄了眼杨浔的手臂,没发力时都看出青筋。牛马精神牛马劲,平时他对她都是轻拿轻放,今天叫她起床没收力,捏得她肩膀疼。
但思忖半晌,她还是笑道: “原来是你撕的啊,我说怎么少一半,还好你撕的是不重要的一半。” 这是她与姐姐的合影,张怀凝找出另一半,拿胶带又沾了回去,平淡道:“好了,没事了。”
“你是真的很生气,还是完全不在乎我?”杨浔道。
“我是在庆幸,小崽子,不知好歹。”她拿食指戳他的额头,他太高了,还特意弯腰方便她够到,“论迹不论心。赌徒的儿子,没往来的亲戚,把我的照片戳得稀巴烂的家伙,我都很讨厌。但我还是愿意相信,我刻苦的同学,可靠的同事,多年的朋友, 杨浔医生。教育和爱可以改变一个人,因为我也是这样改变的。”
杨浔坐到她身边,沉默起来。他原本就是个话不多的人,笑起来也勉强,和檀宜之怄气时除外。
张怀凝继续道:“你听听我犯的错吧,我们家是最早集齐中产三件套的一代:两个孩子,家庭主妇,再加上私立学校。那时候的私立学校良莠不齐,很多都是骗钱,远不如公立学校有保证。可我家就把我塞进去了,跟着一群纨绔子弟,养成了坏习惯,也不爱读书,高中考得还行,但后来家里出了事,我就办了病休,回去和初中的大姐头在一起。我就是想在集体里找一点归属感,想被人在意。看,当年串的环还有印子呢。”
她拨开头发给他看耳骨洞,“舌头上也打过,不过愈合了。其实也没干什么坏事,放现在就不叫小太妹,应该叫‘正在 gap year 的 city walk 兼亚文化爱好者‘。”
杨浔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姐担心我,一直来找我,我就故意不让她找到。其实那些大姐头也劝我快回家。我偏不要,因为我姐姐成年了,我很害怕。我妈总说我姐在大学谈恋爱了,不要我了。所以我要逼她证明,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意我。每次我得到了她的一点关注,就会想要更多。所以我变着法不让她找到我。好幼稚噢。结果我姐急着找我,就被车撞死了,是我害死的她。我拥有的一切都是跨过她的尸体得到的。我女儿也是车祸没的,都是我的报应。”
张怀凝伸了个懒腰,继续道:“后来我继续去读书,家里待不下去了,只能住校,同学老师都很照顾我,我又一次感觉到集体的温暖,大家都劝我不要放弃。所以不管多怀疑人性,我尽量去相信好的那一面。只要融入了一个好的集体,真心为大家,总有一天是有回报的。”
“怎么说呢?”杨浔浅笑,却流露出一种悲哀的神气,“你有道德洁癖。我还以为说了照片的事,你反应会很大。那套房子本来是给你消气用的,我想过户给你。现在完了,反而说起你的伤心事了。”
”道德是用来约束自己,不是为了限制他人的。”
“没想到你会这么快提同居,我的计划全乱了,我原想先展示些我假装的、可爱的优点。住在一起就容易藏不住, 我是酒鬼,赌鬼,家暴男人的儿子,很多事是会遗传,你有准备吗?”
她确实撞见过杨浔半夜在喝酒。这倒无妨,她更担心的是杨浔车里有根撬棍。当朋友时她可以自欺欺人,当作粉红小车的装饰。可现在同居了,她就很难再掩耳盗铃。
“你说得对,遗传就是很重要,会决定很多事。”
杨浔脸色微变,歉疚地望着她。
“但我没说你,指的是另一件事。我想到董家父子是什么病了,一开始那条蛇太有干扰性了。既然是亲父子,最先考虑的应该是遗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