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新婚时,张怀凝就提醒过他,“你别和我妈太计较,我妈真的脑子有问题。感情淡漠,反应迟钝,共情底下,自说自话,焦躁易怒,她是轻度额叶损伤了。额叶决定着人的智力和感知,很多人的额叶在三十岁前都没有发育完全,而大脑的神经突触是终身修剪的。不接受新知识,不迎接外部挑战,过着麻木不仁的生活,额叶就会迅速萎缩。我妈结婚早,二十五岁就生孩子,从来没工作。三十多年来都过着固定的生活,闲了就看电视,现在看短视频。所以你和她说任何她理解之外的事,她都听不懂。”
“我该说你是冷静呢,还是冷漠?因为你把你妈当成病人,所以也放弃与她沟通。”
“那你去和她沟通吧。” 接着,张怀凝说了一句他至今记忆犹新的话,“大脑,是最能体现阶级的器官。”
张怀凝外热内冷。太聪明的人注定不会太热切。上次和杨浔对峙时,她对他是不假辞色,倒推起来,她离婚后的诸多柔情大抵是装的。
有片刻寒心,可再一细想,那又如何?她都愿意装了,怎么不算有情呢?
他决心趁着自己生日,再与缓和些关系,现在可不能闹僵了。
终于摆脱了丈母娘,他主动去找张怀凝。她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东西堆满了,连椅子都不能坐人。里面大半是她姐姐的东西。
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张家父母没善待大女儿,死后供了牌位,却不敢放遗照,还把她的房间改成书房和衣帽间。里面的东西原本想丢了,张怀凝紧急抢救过来,贴身放一半,另一半就存在房间里。
檀宜之看了眼故人旧物,不说话,抽了张纸叠成一朵花。张怀凝姐姐与他关系一般,唯一一次夸他,就说他折纸有一手,手巧,心不灵。 后来每年清明的纸钱都是他亲手折的,再忙也抽空。
张怀凝面上有淡淡笑意,算是消气了。他便顺势,道:“你也不能把你对爸妈的怨气,全发泄在我身上吧。”天热,他穿衬衫也敞开领子,一根细链子的亮光一闪而过。不是第一次见了,她心念一动。
“我就怪你,你给我受着吧,哪能什么便宜都能你占尽了。”
檀宜之笑了,说气话倒也可爱,接着道: ”其实我想问你明天有没有安排,我……” 他咬住话头,忽然在她身上闻到一股凶猛的烟草味。衣服放在一起久了,总会彼此沾染到。
还有谁抽这么烈的烟?心底顿时黯然一片, “算了,没什么。” 他扭头就走,懒得自取其辱。
张怀凝纳闷。接着又被母亲叫去,张母想给盗版小说网站绑定银行卡,让张怀凝帮忙操作。
她一目十行扫过母亲的阅读记录,口味很固定:一个美丽而天真的女人,被一个儒雅又不失城府的男人选中。旗袍美人,落难公主,一声娇嗔,一双泪眼,软倒在男人怀中,从此红烛帐暖,被翻红浪。她只挑男方年纪比女方大五岁以上的,方便代入枕边人。
母亲还是个好读者,每本小说她都留了言,有几条是触目惊心,“这种女人被卖到妓院去,被一百个男人搞,死掉之后,再重生,再被卖掉。”
还有一条评论是,“女主角做了这么多好事,她肯定是要生儿子的,生个女儿,一辈子全完了。女儿留给坏的去生。”
张怀凝想,那我和姐姐算什么呢?报应吗?
更悲哀的是,所有她厌恶的女角色都能在现实里找到原型:艳绝无双,张扬泼辣的花魁是舅妈;文静高傲,沉默寡言的才女妾室像是杨浔的继母,张怀凝的姨妈;开朗坚韧,自强不息老姑婆像是檀宜之的妈妈。
饭桌上,张怀凝提了母亲看小说的事,让她找个正经网站充钱,看盗版容易被诈骗。张母一撇嘴,不乐意。
张父则抢过她的手机,皱着眉看记录,“你看什么书充这么多钱?让我看看。噢,《霸道王爷狠狠爱,我被全家宠上天》,《重生之庶女贵妻乱后宅,恶毒女配哪里逃》。真是奇书,妙书,你竟然还要花钱看?还充了这么多钱?我的钱是风里刮来的。”张父叹口气,道:“算了,你也就这个脑子,社会经济啊,你是一概不懂,一概不关心的。”
张怀凝不忍心母亲被数落,道:“你也没给她关心社会的机会啊,又不是她的错。”
“不要这么和你爸爸说话。”张母急了,维护起丈夫。
檀宜之则当即接话,道:“她是关心你。不领她的情罢了,何必把她想这么坏,伤她的心。”
同样的话,由女儿说出来就不中听,女婿一讲,就格外妥帖。张母笑眯眯,不反驳。可张怀凝已经沉了脸,同桌的两个男人更紧张她,时不时偷偷一瞥。
饭桌上氛围尴尬,张母并不知是自己的缘故,只喋喋不休说着话,“对了,她要回来了。”
“她?”张怀凝有不详之感。
”就是你姨妈啊。你大概不记得她了,很早就出国了。她是不像样的,以前差点把你外公气死,也不回来。前几天说想回来看看,看就看吧,估计就是显摆自己有钱。 她在国外投资了什么公司,有股份,钱多了也无聊。不过没结婚,没小孩,估计这笔钱要便宜那个了。”
“谁?”檀宜之道。
“你不认识的,张怀凝的表哥,不知道还在不在本地。一个混混,搞不好要发大财了。”
檀宜之愣了一下,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弯腰去捡。起身时,他看向张怀凝,忽然道: “你脖子上是什么,怎么一块红的?”语气凉飕飕,颇有言外之意。
张怀凝脱口而出,“我刮痧了。 ”
张母听到这话,立刻来凑个热闹,问道:“你怎么也开始刮痧了?身体不好啊,效果怎么样?”
“还行吧。”
“那你给我介绍介绍,哪个医生啊?”
张怀凝支支吾吾起来。檀宜之忽然打断,道:“我看是杨医生吧。”
张母道:“哪个杨医生啊?我认识吗?是不是那个老中医啊?”
檀宜之道:“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医生,好医生到处都是,不差这一个,有需要我给介绍也好,不必急于一时。”他是盯着张怀凝说的话。
饭后,张怀凝琢磨出异样,杨浔素来小心,鲜少留痕。去洗手间一照镜子。果然脖子上不是吻痕,是一个快消退的蚊子块,周围一圈抓痕。
忍到出门后,她在电梯间质问檀宜之,道:“你竟然诈我?”
“是你心虚了。”檀宜之淡淡道。
第32章 看吧,你逃我追,你是插翅难飞
张怀凝垂首无言。
檀宜之蔑笑,道:“是杨浔不对,他明知故犯,让你为难。投怀送抱你就这么把持不住吗?算了,也是人之常情,他太主动了。”
“哪怕你再看不顺眼杨浔,这件事也先别和我家里说。”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下作的人吗?我们从小认识,我一直觉得很了解你,现在看来好像是我太自信了。”
“你有话不妨直说,不要藏着掖着。”
“是我提的离婚,如今我对你也是外人了,你对我和善,也是因为你宽厚,念旧情。对于你和杨浔的事,我也没有干涉的余地。要说旁观者清,我还对你有情,说出的话也就算不上客观。……是我自私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对女儿多悲痛一会儿。”
“什么?”
“我说女儿……”
“你还有脸和我谈女儿?”
张怀凝怒极反笑,本已走开几步,便又反折回去,冲到檀宜之面前,一把将他撞到墙边,左手高高扬起,厉声道:“你觉得我是不够悲痛,所以会找上杨浔? 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对不起,你可以动手,是我说错话了。”檀宜之神色如常,也不躲闪。
”你真以为我舍不得?”
她的手终究没有挥下,转而勾起檀宜之脖子上的一根链子。婚戒串在上面,她此前佯装不知。用力一扯,拽断链子,檀宜之慌神,抬手去抢,却慢了一拍。张怀凝已经把戒指丢进一旁河里。
“这东西用不到了。”
“和你无关。”
“多少钱?大不了我两倍赔你。”张怀凝嗤笑一声,“别后悔已经发生的事,提离婚的是你,我答应了,也没多要你的钱,那你还在计较什么?装模做样,自作多情,惺惺作态。”
檀宜之也真动了气,目光从河面收回,神色惨淡,道:“是我无耻,是我有错,我逃避责任,软弱无能, 没有照顾好你,有负你姐姐的嘱托,是我……害死了女儿。你对我失望也很正常,反正我对你也成了无足轻重的人。”
“你这就是在怪我了,怪我没有谅解你。”
“是你先怪我的。我难道还不算好丈夫吗?钱,我拼命赚了。房子,我也上杠杆买了,一个人还贷。情感,我尽量提供给你了。孩子,我就抽空在带。如果连我这种程度,你都不满意,那杨浔比我又好在哪里?就因为他是医生吗?”
“我选杨浔还不是因为,我一看到你的脸,就忍不住会怨恨。”
“我也恨我自己,我除了去死都不知道该怎么弥补。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天不是你去替班,根本不会是我送她,很多事也不会发生。医院就缺你一个医生吗?我都能放下工作,你不行吗?”
“原来是你在怪我啊。你大可以把话说明白些。我蠢,听不懂你的迂回。”张怀凝冷笑,“摊牌吧,你的房子,你的车,你的好工作,我一样都看不上。你嘴上说为了别人,其实心里全是为了自己。你想当社会上最标准的成功男人,妻子也不过是个配货。你就是人尽可妻的货色。如果女儿再长大一点,她说不定都会看不起你!”
“你总是用最坏的恶意揣测我,那你对我的心还剩多少呢?是不是没有你姐姐的托付,你也不会嫁给我?”
“对你很重要吗?”
“不重要!”檀宜之道。
“那就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宜之。别太在意这种事,容易伤了你的男子气概。” 张怀凝从口袋里掏出她那枚婚戒,走到不远处的公共垃圾亭,“你知道你在我心里算什么吗?这个。”她把戒指抛进垃圾桶里。
“是嘛,那我除了抱歉,还能做什么呢?建议张医生下次别那么激动,显得你好像对我很放不下一样。”
“是我放不下,还是你放不下?”
“你自己心里清楚。”檀宜之错开眼神,不看她。
张怀凝快步离开, 不想被看到她眼圈红了。 檀宜之也情愿如此,见她走远,他立刻深吸一口气,强忍恶心,拿纸巾垫着,还是从垃圾堆里把戒指捡出来。
肃整衣冠,装得无事发生,张怀凝回到家里,杨浔似乎没看破,正忙着整理衣柜。他指着衣柜里的一角,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纸上用水笔画着一只壁虎,剪下来,拿双面胶黏在显眼处。
“是不是很可爱?”张怀凝笑道:“小壁虎,是我女儿给我贴的。以前这房子有蚊子,她从书上看见稻草人的作用,觉得画个假壁虎,蚊子也会害怕。 虽然没什么用,但我一直留在这里,别人只要一看到,都会问,这样我就有理由再和你们提起她。”
她微笑着,意气自如,却忽然泪流满面。
杨浔一拽,将她拖进怀里抱着,强压着她的头靠在肩上。
“没事的,你放开我,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她拼命要挣开他,但他动了真格,纹丝不动。
等她的挣扎停下,他才开口,道:“以前我们家住一楼,天井里掉出进来一只小麻雀,我亲手喂它,晚上睡觉都摆在旁边,养了一个多月,小麻雀忽然死掉了。我很伤心。我后妈,也就是你姨妈劝我放下,把麻雀好好安葬。可我才不要放下,我就在夜里把小麻雀从土里挖出来,放在身边。后面怕腐烂,我就拿布包着,放进冰箱。被我爸发现了,差点没把我打死。后来长大了点就知道,应该做成标本。”
“为什么要释怀?为什么要原谅?什么都平静接受,和死了有什么差别。不要放下,痛苦也是爱的证明。”片刻后,他又道:“你去见过檀宜之了?回来我就看到你哭了。”
杨浔松开她,如同无事发生一般,兴致勃勃 道:“对了,今天不吃土豆,我做蛋炒饭了。”
同坐餐桌前,张怀凝看到他眉间的疤痕彻底淡了。总是如此。杨浔的性情太刚烈,简直不适配现代社会。都市的男欢女爱,总是轻描淡写,半真半假,闹翻了也留几分余地,方便日后相见。
杨浔的爱恨却是泾渭分明,留不出缓冲地带。如果将来她和杨浔分开了,他会做什么?
来不及求一个答案。因为趁着夜色,杨浔像撤退一样搬走了。
张怀凝醒来时,半边床空了,给他发消息,道:“我这算是被你甩了吗?”
杨浔回道:“我们都没正式在一起,我怎么敢甩你呢。是我小小的投降,不敢把你逼太紧。”
“你这话特别像是始乱终弃,睡过就腻的说辞。”如果是檀宜之,这样的激将法他一定会上当。但杨浔把自己看得很低,反倒游刃有余。
“你生气了吗?你如果生气了,我反而会很开心,但是你肯定不会。你只会松一口气,想还是一个人待着轻松。我的小花招,你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好的一面也就那么点,坏的一面也不想给你看。要是哪天我爸找上门,你肯定更受不了。”
“没出息的废物,开始的是你,跑了的也是你。我都开始对你主动了,你又退缩了。以前是这样,现在又这样。要是读书时你更积极一点,我们何至于这么不上不下。”
“骂得好,我就这死样子,多骂两句,反正明天还要一起上班,我给你留下了我最喜欢的酒,算是赔礼。”
酒放在冰箱里,她喝一口就吐了,完全是柠檬味的医用酒精。剩下大半瓶,她留着当消毒水。
周日是檀宜之生日,唯一给他庆生的是母亲。余下的祝福短信,都是各大银行发的。这也是张怀凝十年里唯一缺席的生日。他在蛋糕上点起蜡烛,犹豫了一下,没吹,追忆起往事。
那一年生日,张怀凝还在戴牙套,说话时嘴里四面通风。她吹蜡烛时,不知为何很矜持,撅着嘴,小口吹。第一次没吹灭,第二次也没吹灭,第三次吹得火苗一弯,很快又颤颤巍巍站起来。
檀宜之站在旁边,实在忍不住,怕她的唾沫溅在蛋糕上。一会儿还给分给众人吃。他一低头,轻轻一吹,就把蜡烛吹熄了。
他本以为这是件小事,不料张怀凝嚎啕大哭,她认为只有吹了蜡烛才能许愿。为今天,她筹备已久,从愿望清单里精心挑选三个最重要的愿望。遭檀宜之这么一捣乱,全毁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连她姐姐哄不住,毕竟很忙,一边哄,一边还要抽空瞪檀宜之。
檀宜之也服软,抽纸巾给她擦脸,“不哭了,是我不好,我不知道这是你这么珍贵的愿望。是我莽撞了。我答应你,以后我每年生日,只要吹蜡烛,只要你愿意,我都让给你吹,你想怎么许愿就怎么许愿。”
“真的?”张怀凝立刻破涕为笑。“那我是不是该许愿你长命百岁?不然你明天死掉,我就吃大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