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稍晚些时候,秦主任私下对张怀凝,道:“我先告诉你,你的副高审核基本没问题了,到年底应该就有公了示。小张啊,以后要管你叫主任了。”
张怀凝道:“哪里的话,我们这里就您一个主任。”
“这个消息别和任何人说,最近你也小心点,别惹来什么投诉,影响最后的审批。”
张怀凝保证守口如瓶,但扭头就告诉了杨浔,并不太高兴,“分院主任那个位子,我可能悬了。同批申请,你和文医生都没评上,给我看着像是个安慰奖。如果院长心仪的人选是我,不必急在一时,先定职务,再走职称,到中期补评,以前有这样的先例。你和文医生都被卡了,反而可能是你和他是二选一,院长不想事先走漏风声。”
评职称除了要申报材料外,还要考试。考试成绩有效期,所以各科室主任会提前暗示。如果这两年没指望,主任隐晦表达先别急着报名,留出精力在日常工作上。同期的年轻医生是去年才被允许报名,意为:有机会升,但希望不大,前面还有一堆前辈要补缺。
张怀凝本以为杨浔的优势被她大,外科人少。
杨浔安慰,道:“既然是好消息,你就别想太多,说不定是外科选许医生,内科在你和冷医生里二选一,想让你和她在同一起跑线。”
中午宫院长有请,故意揶揄她,道:“小张主任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院长请吃饭,张怀凝的调子起得太高,本以为是小包厢一对一宴请,吃两三个大菜。结果却是被叫到办公室,一人一客盒饭。
宫院长道:“椒盐排条还是炸猪排?你先选。”
张怀凝选了炸猪排,配菜有茄子。
“最近在试菜,我让你们的主任都一起吃,大家觉得好的客饭再拿给工作人员吃。我一直在说,不要觉得自己很特别,你是名医,学者,教授,医院没了你就不转了。没有那些最基层的工作人员,你的工作也是很难展开的。别把自己摆太高,事情才好办。”
“我来这里的时间不长,不过比你们知道的要早到。私底下我在医院已经逛了一圈,有两个想法。第一,我真是痛心疾首。这么好的一间医院,竟然管理成这样。手里掌握了那么多王牌科系,竟然去扶持内分泌科。东南西北,国内国外,我还没听说过哪家大医院是靠内分泌起家的。古巴吗?他们还用蓝蝎子治病的。”
张怀凝笑了,心想到底是大领导,说话有章法。先高瞻远瞩,把前任的失败清点一下,再说一下自己的长远规划。她不敢搭腔,猛吃茄子。
“我在医疗口做的时间不长,而且是北方人,很多人觉得我就是来混一混资历的,过两年也走的。这么想也很正常。我不分辨什么,日久见人心。我的想法是优先扶持你们神经科,老王牌了,不说国际上的地位,至少‘华东第一’的招牌是要再拿出来,擦擦亮。以前的老医生走就走吧,你们这批新进来的,都很不错。”
“这就是我的第二个想法,我过来的消息,我以为很保密了。但是你舅舅知道了,还特意说希望我多照顾你一点。这里真是人杰地灵,卧虎藏龙啊。”
“还是别照顾我了,我害怕。”张怀凝噎了一下,说的是真心话。
“所以我弄不懂你的想法,你有这样一个舅舅,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要说待遇,私立的待遇要好很多,还是一家人,好办事。你为什么不走?”绕了一个大圈子,院长无非就是要问这一句。
“不想走,我当医生还是有职业理想的。私立不契合我的理想,太利己了,让生命变得太有门槛。”
“你能这么想,很好,但架不住别人不这么想。副主任到时候要公示。太出挑的人,难免惹人闲话。和冷医生比起来,你觉得自己怎么样?”
“我比她稳重。”张怀凝答得坦荡,背上却有一抽子冷意。院长的问话太直接,几乎到了不留情面的地步,像是对她很不满意。
院长转了话题,道:“外科的这么多医生,你也都合作过。假设也要派一个人去分院,你觉得谁最合适?”
“杨浔吧。”
“同样的问题我问过杨浔,他没说你。他说了王医生。”
“这说明我们各有考量,说的答案都没有私心。”
张怀凝都佩服自己的急中生智,但院长依旧不置可否,只是道:“你吃了完就走吧,垃圾记得带一下。”
第49章 你对自己的命,有绝对的掌控权吗
杨浔当然有私心,事后立刻向张怀凝交底了,“院长城府很深,她在用这个位子试探所有人。很可能她心里一个人选,嘴上一个人选,宣布一个人选,她未必是真心问我们,我也就随便说说。”
张怀凝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要在分院的位子和你之间二选一,你希望我怎么选?”
“我的意见对你也不重要吧。”
”如果很重要呢?”最受不了他一味牺牲,不求回报的姿态。
“到时候再说吧。”
“想给你一拳,但你皮太厚,等一等,我戴个指虎。”张怀凝还真从包里翻找出来,不是指虎,是电影票,“周六去看电影,苏联大师经典电影展。我抢到了两张票。”
杨浔是和艺术绝缘的品种,不理解张怀凝怎么突发奇想让他去接受艺术熏陶。明明有更合适的人选。
到赴约时,他看到盛装出席的檀宜之才明白, 确实只有两张票。张怀凝在医院加班 。
檀宜之显然也没料到,一皱眉,转身就想走。他的痛苦就是杨浔的快乐,杨浔立刻拦住他,道:“来都来了,给我买点爆米花吧。不然我就和你牵着手进去。”
张怀凝在医院里处理一位癫痫病人。45 岁的女性,无前史,在家中突发癫痫昏厥,家人叫了救护车送来。用了卡马西平,等病人清醒的时间,她抽空给舅舅打了个电话。
舅舅未语先笑,“来兴师问罪了?觉得我使绊子影响你升职了?杀人犯都能请律师,我能为自己辩解一下吗?”
“舅舅请说。”张怀凝倒很平静,是他能使出的手段,精于算计,甚至挺佩服他。
“不管有没有我,你都不会被重用。说一下我知道的情况。宫院长很有能力,她这次名义上是平调,其实按她的资历算是降了,本来要回首都,所以她一定要做点成绩出来,分院对她很重要。初来乍到,她会挑选亲信送去。你太聪明了,又有自己的主张,反而不好用。 杨浔被她提拔的可能比你大,到时候你真的能坦然接受吗?所以我劝你不如跳出来,很多事都能迎刃而解。”
“你怎么还给檀宜之介绍我同事啊?”
“膈应你啊。我劝你先装不知道,万一他真的去呢?和檀宜之复婚,对你绝对弊大于利,别的不说,他一旦失业,房贷就会变成你们的共同债务。而且那件事你也已经知道了。”反对檀宜之,没见他多支持杨浔。
“舅舅不会真的想栽培我吧,我真不是管事那个料。你为什么不换一换,去招揽杨浔呢?”
“我只想要你。我想要有管理能力的领导者,而不是单纯的医学人才。你有野心,为什么不抓住眼前的机会呢? 而且杨浔吧……”舅舅少见的迟疑了,“他的野性难驯对你是情趣,对我可不是。第一次见面时,他问我的腿是不是做事太缺德被人打断的。”
张怀凝没忍住,笑出声了。
舅舅的语气又温情起来,“打扰你工作了,算我欠你一次。以后你有需要我帮忙的事,尽管来平账。 ”
进了电影院,杨浔表现得很没见过世面,东张西望,满眼都是新鲜。檀宜之以为他是装的,便道:“你上次来是几年前啊?”
“啊,我没来过大光明啊。”杨浔笑道:“我看电影都是医院组织的,就近的小影院。”
“大学里呢?你不出来看电影吗?”
杨浔摇摇头,一脸莫名。大学有娱乐活动,对他似乎是天方夜谭。檀宜之这才明白,他的穷是荡气回肠进骨子里,童年的主要娱乐是挨揍。玩,也是需要培养的。
他只得道:“那你认真看,电影很好看的。”
同情归同情,他还是想着,杨浔要是在电影院接电话,大声喧哗,被赶出去,一定要装作不认识他。
放映的是《西伯利亚的理发师》,檀宜之已经看过许多次。他母亲文艺修养好,很喜欢苏联影片,以前他辅导完张怀凝功课,奖励就是看一部电影。两个脑袋挨在一起,到情节转折处还会窃窃私语。
走神得厉害,他倒想起一件旧事。当年他和张怀凝一起看《战地浪漫曲》,说的是一个男人在妻子和情人间犹豫不决。每个都是阴错阳差,时代捉弄。 他爱的是情人,最后选的是妻子。
张怀凝看完,对此人很是不屑,道:“他也太犹豫了,真是没用的。嘴上说着爱情,也没出多少力,选了家庭,又没有负责到底。”
当时他笑着逗她,道:“那换成你是他,会选谁?”他本以为这个年纪的少女春心,必然会选情人。
但她却道:“当然是家庭,爱情就是一时的,责任才是长长久久。”
那么现在呢,她天平两端的男人们,哪个是爱情,哪个是责任?
杨浔看得很认真,檀宜之很快听到断断续续抽鼻子的声音,本以为他是感冒了,转头一看,竟然在哭。
他倒吸一口冷气,嫌丢人,偷偷给杨浔塞纸巾。杨浔边哭边把整包抢过去。
到散场时,檀宜之道:“公共场合,你一个成年男人哭成这样,不太合适吧。”
杨浔倒是理直气壮,“有什么问题?真心的眼泪不丢脸,虚假的眼泪才可耻。你一直在走神,是之前看过吗?”
“嗯,看过电影也看过书,不过是学生时代的时候了。”
杨浔平静道:“那你真的读过很多书啊,有正常的童年,一定很好。”
戒心如雪融化了一整片,檀宜之心软起来,想着人与人理解原来很简单,可以仅仅是电影院里的邻座。
出了电影院,杨浔好奇为什么对街的人手里都拿着杯子蛋糕吃。
檀宜之道:“说明五百米内肯定开着一家甜品店,人从电影院出来后会习惯性觅食,并且对食物的品类和质量,没那么挑剔,这一带的租金很贵,就是赚这些冤大头的钱。”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杨浔正盯着他,目光灼灼。
“你不会想让我请你吃吧?杨医生,外科医生里你也算是高薪了,就没有一点成年人的自觉吗,我们没有熟到我能请你,而且两个男人这样在街上吃东西,有失体统。”
杨浔先一步找到那家店,并且挑起品类来,道:“给张怀凝也带一份。给她买香草的吧。”还是檀宜之付的钱。
癫痫病人醒了,典型的强直阵挛发作,血压和心率高得出奇,却找不出原因。没喝酒,像是食物中毒,但她自述今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钱晶晶经过时,随口一句,道:“可别是咖啡因中毒了。”
张怀凝这才发现她衣服上有一大块淡棕色污渍。
一问才知,病人确实没吃过任何东西,因为忙着用咖啡灌肠了——把温热的美式咖啡,特意强调是现磨的,通过导管直接灌入肠道。直肠的吸收功能远胜胃部,大剂量咖啡因无法被代谢,就诱发了癫痫。
钱晶晶道:“诶呀,我去,长见识了,第一次碰见用屁股喝咖啡的。"
病人还振振有词,解释道:“灌肠能排出身体的毒素,启动人体的自洁功能。我们群里还有通过灌肠治好癌症的病友。你们现代医学的思维被禁锢了,被书本上的知识所局限。我知道你们不太理解这种传统疗法。”
钱晶晶忍着没反驳,拉上张怀凝,悄悄道:“没,哪能不理解,特理解,这不就一纯傻缺嘛。”
“确实挺离谱的。”后面有个声音附和,原来是阮风琴又来了。
张怀凝把她叫进诊室单独谈,“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如果你再不说是什么事,我以后见你一次轰你一次。”
阮风琴讪笑,原本还含糊其辞,等张怀凝当真要赶人,她才不得不承认,道:“我身体不太舒服。” 轻描淡写的描述兜不住她的症状。从上月起,她就开始恶心反胃,伴随强烈的眩晕感,复视,间接性视线模糊,甚至因为剧烈的头痛,昏厥在洗手间。
“我在备孕二胎,也不是重男轻女,就是一个孩子挺孤单的。刚怀上三周,我没和家里说。我怕影响孩子,拍片有辐射,你能不能就帮我看看,不上仪器?”
张怀凝斩钉截铁,道:“不可能,必须拍片。我给你预约 MRI,看看今天能不能排上。 ” 为她做了眼底检查,已经有明显的视乳头水肿,颅内压增高的典型表现, “你的乳癌可能脑转移了。乳癌和肺癌是最容易脑转移的。”
“你怎么知道我得了乳癌?”
“你让我关注了你啊。内科医生的基本功,细心。”张怀凝点开她的账号,找到其中一张自拍。她穿的是吊带裙,镜子里的倒影忘了 P,放大后能看到手术疤痕。
阮风琴面色惨淡,只一瞬就觉得自己病更重了。张怀凝天生聪明,进了高中就与她分道扬镳。好在她侥幸高嫁,是泥佛渡金身,自认是屈尊降贵来见旧友。可张怀凝轻轻一挑,她的自信全溃败成灰了。
手术留下狰狞的伤口,淋巴水肿让手臂涨到难弯曲,曲妥珠单抗的副作用让她打寒颤咬破舌尖。丈夫出轨她不敢声张,只记得他发给情人的那句话,“灯一关,她摸着像个男的。”
她索性挑明,“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张怀凝道:“为什么要笑你?生了重病,能挺过来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要是你放弃治疗,自暴自弃,我才会看不起你。你对自己的命,有绝对的掌控权吗?”
“你什么意思?”
“要接受治疗,肯定要终止妊娠。如果你丈夫要求你放弃治疗保住孩子,你准备怎么办?”
阮风琴一愣,刻意娇嗔起来,“你在说什么啊?我先生那么爱我,当然不会。”他当然会让她死。她急着要走,不肯做检查,张怀凝挽留,纠缠之下她竟然昏倒了。
再次醒来时还在诊室,张怀凝守在旁边,道:“你的血压太高了,平静一下,去拍片,快轮到你了。”
阮风琴做完检查回来,却看见走廊尽头杨浔在冲她们招手,“吃蛋糕。”檀宜之也在一旁。
又是一浪挫败感袭来,竟然有两个男人对张怀凝示好。
她在婚姻里过得难堪,开了个小号专门收集婚姻里龌龊,取名为‘人间真实’,看得多,心头的怨气也就淡了。婚姻里的男女无非是圈养的妻子,放浪的丈夫,再加点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生儿育女,得过且过。
可为什么张怀凝是例外?凭什么男人对她念念不忘,莫非她床上特别勾人?
“下次再聊吧,我先走,再不走,我家先生要来接我了。”不想经过那两个男人,阮风琴宁愿绕了远路。
待她走后,杨浔道:“张医生的同学怎么不理我们?”
张怀凝对他,道:“别说她,我都不想理你,惹我生气了,就买个蛋糕哄我啊,估计花的还不是你的钱。怎么,以为我很好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