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女儿扶了一下他,23 号病人就立刻张嘴 ,咿咿呀呀叫着,含糊不清,像是某种狂躁的动物。
“身上有没有什么地方痛?你碰到的时候,他反应特别大。”
“好像脖子吧,我给他擦身的时候,他一直在叫。”病人女儿道。
张怀凝触诊了病人颈部, 病人确实挣扎起来,不过颈部也没摸出硬块。她收回手,指腹很干,今夏格外热,今天气温已经超过三十五。诊室的冷气不高,她都有些出汗,可病人的皮肤却没有汗。
“这么热的天,你爸怎么不流汗?”
“他一直这样,不出汗,别人说是病人体虚。”
张怀凝抿了抿嘴,指挥小赵立刻把灯关了,拿瞳孔笔照了病人瞳孔又移开。她基本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转向小赵,问道:“你能看出什么?”
小赵道:“瞳孔持续缩小,两瞳孔不对等,这是典型的霍纳综合症典型症状为无汗,手臂疼痛,瞳孔反应,可能诱因是癌症或外伤。”
“没错。一般诊室都开灯,看不清瞳孔反应,所以要留神病人有没有流汗。无汗也是一个重要标志。” 张怀凝转向病人女儿,道: “你爸爸之前是不是抽烟很厉害?”
“对,他是老烟枪了。”
“我帮你开个检验,你陪你爸验个血,再测个指标物。”
“是不是肺癌?”
张怀凝迟疑了一下,才道:“结果没出来前,我不好说,可是你做好准备。”她的语气已带出不自觉的怜悯。
说得再委婉,病人女儿也有了预感,她抓着轮椅扶手的样子才更像是个病人,“爸,爸,你对得起我吗?我一辈子都耗在你身上了。”她穿着灰衣服,脸色也是灰白,像是被抹开的铅笔印,模糊黯淡。
肿瘤标志物的检验当天就有结果,张怀凝能在系统看到报告。指标偏高,大概率是肺癌。
她嘱咐道:“小赵,刚才那个病人家属,穿棕灰色衣服的,你跟出去看一下。或者叫保卫科的人留心点,最好看着他们出医院大门。”
小赵起先不太懂,但追着出去,看到 23 号病人的女儿推着轮椅坐电梯。在医院后门,她忽然停了下来,抬头思索了良久, 她看的位置正是医院顶楼的天台。
小赵顿时领悟,立刻出言提醒,道:“那边是天台,门是锁上的。高层的窗户也是封起来的。正门在这边,我带你出去。”
再回到诊室时,还有十来个病人没叫号,张怀凝则起身道:“我去上个洗手间,有病人闯进来,你去解释一下。”她简直是做贼一样溜了出来。
果然,不到五分钟,就闯进来一位时髦母亲,她牵着女儿的手,道:“刚才出去的那个是张医生吗?她干嘛去了。”
小赵道:“张医生去洗手间了,很快回来。”
“啊,医生看门诊怎么还要上厕所?”
小赵气不平,脱口而出,道:“医生也是人啊,还要吃饭喘气呢。”
”我就是随口问一句,又不是质问,你火气不要这么大。我女儿现在是高三,下午还要补课,今天看不完门诊,就是耽误她学习了。”
小赵翻了个白眼。地球可不止围着她家里打转的。
倒是那女儿善解人意,轻轻拉了拉她母亲的衣服,低声道:“妈,算了,我没事的。真的轮不到也不要紧,医生也很辛苦。”
“为了你,我可就不辛苦了。”张怀凝笑着推门进来,坐回电脑,轻巧扭转刚才略尖锐的氛围,道:“好了,小朋友你是什么问题呢?哪里不舒服?”
就诊高中女生叫林天恩,主要情况是幻听,头疼,注意力不集中。这种症状可轻可重,她算是严重的那一类,前天早上因为剧烈的头痛而呕吐。
林母很强势,交待完病情又补上一句,道:“医生麻烦你认真看一下,她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肯定不会是因为逃课而装病。”
张怀凝道:“我没说她是装病啊。”
“可是你刚才在皱眉啊,我以为……”
林母咬住话头,脸色也沉了下去。她是以己度人,因为她多少怀疑过女儿是装病,所以才觉得所有人都会是同样的推测。但医生皱眉,往往只导向一种结果:病情严重了。
张怀凝道:“这位妈妈你不要说话,让你女儿回答问题。今天是几月几号?”
林天恩小心翼翼,道:“七月十九号。”
“你还记得你们是几点出门的吗?”
“好像是七点。”
“那你早饭吃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林天恩沉默下去,眉毛拧起来,好像在回答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旁边的林母急了,抢着回答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早饭吃的是包子啊。你就是太紧张了。”
“对,是肉包子。”
“这位家长,我再说一遍,不要影响我提问,这会耽误诊断,要不然请你先出去,给你女儿买瓶水。你在这里她也会有压力。”
林母不情不愿地推门出去,显然是信不过她。
张怀凝倒是习以为常,笑着腹诽:对啊对啊,我是吃人的妖怪,你一走,我就一口吞掉你女儿。
她示意林天恩起身,道:“你站起来,沿着地砖这条直线走,尽量走直。”
这是在测试林天恩的运动能力。她一连走了两遍,能正常地直线行走,没有出现共济失调。接着又给林天恩做了 SDMT 测试评估患者认知障碍的一种量表,一边用于诊断阿兹海默与多发性硬化,结果就很不好,她的认知水平与中度的多发性硬化患者持平。
等林母回来后,张怀凝便道:“她可能是多发性硬化,我要给她安排做个核磁共振,再抽脑髓液。”
“不可能。”林母斩钉截铁道:“她不会是这种病,多发性硬化那不就是绝症吗?没有药可以治的,我们孩子不抽脑髓液,那么粗一根针,太伤身体了。”
多发性硬化确实是无法治愈的,现阶段只能依靠药物延缓病情发展。患者的视力会衰退,运动能力减弱,认知能力和记忆力都会下降。青春期时发病,可能三十岁就会痴呆。
这样的噩耗,对家属确实是个打击,林母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心理学上叫退行,退回孩子一样的状态撒泼打滚。
张怀凝见多了,也就像哄孩子一样,道:“好吧,那就不抽脊髓液,先去拍片,今天应该能拿到结果,来得及的话,门诊结束前拿给我看。”
诊断多发性硬化就两条标准,脑髓液的寡克隆呈阳性,或者核磁共振出现病灶。中一项就能确诊,林天恩的症状不算轻,影像上病灶应该很明显。
但结果大出所料。林天恩的核磁共振显示她有轻度脑萎缩,但不是多发性硬化,也没有肿瘤或是内出血。
这就很反常了,难道要往病毒或代谢的方面考虑?可验血结果里白细胞正常,也没有明显的发热,片子里看不出脑脓肿。
张怀凝让林天恩张嘴,拿灯照了照,“你嘴里怎么都是溃疡,很严重啊。持续多久了。”
“大概有一个月了。”林天恩道。
张怀凝又把林母叫出去,悄悄问道:“来,你今年十六对吧?你妈可能还把你当孩子,不过我觉得你已经算是大人了。你实话和我说,有没有男朋友?”
林天恩笑了一下,有些不屑,觉得她也拿自己当孩子,“你是要问我有没有性生活吧?”
“那有没有呢?就是那个,偷尝禁果?”
”这种用词好有年代感啊。“她回答得格外坦荡。“有,不过就是几次。”
“最近一次是什么时候?”
“上周在补习班上。”
“是和同学吗?”
“算是吧,是我妈请来的补课学长。他大二了,进复旦了,是定向生。其实他长得特挺普通的,就是读书好,年级排名一直是第一。我也不是太喜欢他,就是看他的时候觉得有光环。
“你现在排名多少?”
“年级前五十。”
“不是挺好了。说真的,高考分数不会通过性生活传播。没做什么保护措施吧。”张怀凝开了检查单,道:“验一下血,你可能怀孕了。”
张怀凝已经特意支开林母,不料林母的医疗常识丰富,一看验血项目, 就冲进诊室质问,道:“怀孕?你怎么当的医生,我女儿还是小姑娘,清清白白的。”
“查一查也不碍事。不过她有溃疡,又在短期内性生活,片子做出来有轻微的脑萎缩,有可能是孕期脑萎缩。早发现早治疗,不是也花钱买个安心。”张怀凝没敢说梅毒也会造成类似症状。
“你不要心里脏,看什么都脏。”张怀凝正在起身活动筋骨,林母没忍住,推了她一把。她猝不及防,朝后踉跄了一步。
张怀凝站直,脸色也冷下来,道:“推一下就可以了,再动手我就报警了。你要是有案底,你女儿以后政审会很麻烦的。”
林母还在怒头上,不肯让步。林天恩立刻两边劝和,又不停对着张怀凝道歉,道:“对不起,医生,真的对不起。我妈平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比较着急。”
“我知道,你妈挺爱你的。我是家里的老二,如果我妈有一半爱我姐,我都不会出生。”张怀凝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快去做个检验。然后拿着报告过来给我看。”
一直到那天门诊结束,林家母女都没再来过。张怀凝从内部系统看到检查报告,血液检测是阴性,没怀孕,也不是梅毒。
第5章 车位在我们这里比肾源都紧张
小赵口风太松,当天的午饭时间,杨浔就主动来找张怀凝,道:“听说病人对你动手了?就这么算了?”
张怀凝笑道:“没真上手,就是推了一下。”
“把名字给我一下,一会儿我和主任说一下,下次别让她们挂你的号。就算要看诊,也让人多看着点。”
“我估计她们不会再来了。那个妈妈觉得我简直是个人渣,败坏她宝贝女儿名声,估计去别的医院了。如果她们再回来就麻烦了,说明那个女儿又出大问题了。我倒宁愿她们别过来。”
杨浔点点头,道:“我也一样想,要不然就是我和你一起麻烦了。”神经内科的急症多半要转外科治疗。可内科无法确诊时动手术,外科的风险很高,全靠医生的经验和发挥,稍有不慎,就是医疗事故。
医院有食堂,但杨浔一般不吃,他在小事上总是恍恍惚惚,有几次进食堂前忘了换下白大褂,必挨食堂阿姨骂,列为可疑嫌犯。他又不喜欢和同事拼桌,宁愿一个人在外面吃饭。张怀凝有时会和他搭伙,纯粹是吃不惯食堂。
她刚要开车出门,就看到职工车位上停着一辆陌生的丰田。这车横冲直撞的,擦到了旁边一辆粉红色的五菱电车。
“这人谁啊,车位在我们这里比肾源都紧张。”张怀凝纳闷起来,过去敲了敲丰田的车窗,“这是医院职工车位,你不该开到这里来。”
“我知道,我这不是要开走嘛?保安催得要死。要不是那辆红色的车没停好,我早开走了。”
“你先别走,你擦到旁边的车了,现在开走属于肇事逃逸了。”
“肇事逃逸,听你吹的?好笑!你什么态度啊?”车上下来个年轻男人,像是没洗干净的筷子,干干瘦瘦,还油得滑不溜手。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
“还是大医院呢?从保安到护士,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大医院就这样啊,我投诉你们。”他抬手一指粉红色五菱,嗤笑道:“停成这个样子,我都没说你堵了我的路。开个玩具车上路,你也是好笑,这不就是电瓶车加个盖子。”
“我是医生,不是护士。而且这也不是我的车。”张怀凝略微一抬下巴,道:“这是他的车。”
杨浔远远走来。平时凑近了说话,他都会配合着弯腰低头,她并不觉得他有多高大,如今站直了,他的影子几乎能盖住那人。他低头问道:“谁撞了我的车?”
“噢,医生好。” 筷子变成一次性的,立刻显得卑躬屈膝
张怀凝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诶,杨浔,他说车没停好,活该被撞。”
杨浔面无表情,多看了两眼,道:“是嘛,我觉得我停得挺靠里了。买这小车就是为了停车方便,怎么还会被撞?”他站在红色的袖珍小车旁,衬托得格外凶神恶煞。
“不好意思,我真没看见,刚才保安在催,一不小心就撞了。不太严重,就是擦掉点漆。真对不住。能不能私了啊?”
“可以啊,我看你挺急的。这里挺挤的,磕磕碰碰挺正常。”
那男人像是怕杨浔后悔,付了两百块私了,马上就钻进车里想要离开。杨浔车位斜对面停着一辆蓝色的保时捷 911。那男人一紧张,急着调头,就撞掉了 911 的后视镜。
又轮到张怀凝笑着去拍他的车窗,道:“恭喜了,这辆真的是我的车了。”
“医生怎么买得起这种车?”男人大惊失色,走下来时边看边擦汗。
“我前夫给我的,他爱乱花钱,我也没办法。”张怀凝笑笑,道:“保险是他负责的,留的也是他的电话,我打给他来处理,你等一等。”
檀宜之离得不远,二十分钟后就赶来了,他在大夏天还穿着西装,完全是一身外化的铠甲。搞金融前台的人是打包出售的,正装皮鞋好表好车,一个都不能少。那男人看到后就成了环保纸筷子,彻底软下去了。
“嗯,撞得比我想象中严重点。”檀宜之平静道:“那还是报警走保险吧。”
事情处理得很快,紧接着是保安找上来,外部人员私停员工车位,要罚款五十。换做平时,这油滑男人或许也还犟嘴几句,但现在他彻底没了脾气,交完罚款还不忘对张怀凝道歉,道:“这位医生,对不住啊,对不住。”
张怀凝只笑而不语,这人的眼界也就是丛林法则。欺软怕硬,相信男人的尊严在拳头和权钱。女人的尊严则在男人。檀宜之的面子在车和表,他则又成了她的面子。
要说当年是他贪图她家的背景,主动追求,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信。
“把你的车开走吧。我领导都说我了。”张怀凝特意举起手机,给檀宜之看秦主任之前发的消息,“小张啊,你也别把车停在楼下了,一个容易磕碰到,还有一个被外面人看到了,拍照放到网上也容易有误会。”
“是我没考虑周到,让你难做了,那我这辆车给你吧,国产宝马低调点,也适合你的工作。”他微笑,把捏在手里的车钥匙递给她。“天热,地铁里又冷,这样对身体不好的。你是医生,我也不多说了,班门弄斧。”
他还是那股知情解趣的模样,张怀凝却看倦了,女儿死后,不到一个月就提离婚的人也是他。
张怀凝收了他的车钥匙,对车没什么大兴趣,只是想早些打发他走。但檀宜之却走到杨浔的粉色小车前面,饶有兴致欣赏起来,“杨医生这车不错,出行都方便,不容易堵车。听说还送牌照是吗?那很划算啊。”
既然车是男人尊严的外化,大车大尊严,小车小尊严。杨浔买这种几万块还送个牌的破车,简直是地里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