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医院的次数多了,他知道怎么轻车熟路去找人。这个时间应该躲在空诊室休息。门虚掩着,他透过门缝瞄了一眼。
他来的不是时候。张怀凝正靠在杨浔胸口。
这甚至算不上暧昧的肢体接触,因为当事人毫无察觉。杨浔站着拿手机,在回复工作消息。张怀凝把头抵在他胸口,又特意把他的外套解开,嫌脏。
“我的头好疼。”她道,“顶叶的位置抽痛。”
“是不是洗头发没吹干?”杨浔没有看她,一派自然,“下个月的排班出来了,你记得看一下。”
“你讲话真没医学涵养。借我靠一会儿。”张怀凝把他的外套竖起来,头疼的人怕光, “你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不臭,也不是消毒水味,小动物的气味,你养过狗吗?”
“没,而且我一般不会闻狗,会被咬的。”
“你要和狗多交朋友啊。我以前有很好的狗朋友。”
“狗朋友有狗主意了。”旁边有椅子,杨浔坐下,让她平躺在自己腿上,从抽屉里找到毛巾裹住暖宝宝,放在她颈后热敷,手捏着她的胸锁乳突肌放松,“肌肉紧张也会头疼,你最好说有改善,不然我给你开颅。”
“没有内科背书的外科诊断不可靠。给你打回来。轻点捏,别把我捏成自发性低颅压。”张怀凝笑,轻轻打开他的手,坐起身,“檀宜之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路上堵车?”她拿手机显然是要打电话。
檀宜之屏息,立刻溜了出去,到医院正门他才接起电话,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道:“有点堵车,我快到了,大约再等五分钟就好。”
三个人在医院门口回合,说好了去动物园玩。换做过去,他肯定嫌幼稚,但张怀凝主动提出,去哪儿都别有趣味。
副驾驶座上摆着那本书,张怀凝拿起来,好奇道:“你怎么开始看普宁了?”
“随便看看,也没看出什么深意。”他笑了一下,主要是嘲笑自己。立刻把书藏好,生怕她发现那封信,现在不是恰当的时机。
张怀凝爱上了杨浔,甚至他们自己都没察觉,至少杨浔没察觉。 檀宜之曾经被爱过,所以却有更敏锐的预感。
身体比心更健谈。对一个讨厌的人,身体会下意识避开接触。当年他察觉张怀凝的心意,也是她偷偷摸他的手背。
杨浔是误打误撞,不理解,却先行动了。不是因为发生了肉体关系才有情,而是有了情才产生肉体纠葛。张怀凝已经倾心他了,他在拿着答案找答案,甚至连张怀凝自己都没察觉,她和他相处时总有一丝烦躁。不是厌恶,而是感情找不到出口。
天平两端,原来他才是责任。
动物园是意料之中的无聊,尤其还是阴天,下午到,他们隔着玻璃看午睡刚醒的老虎和懒洋洋的熊猫。
但剩下两人都很开心,杨浔甚至是第一次看熊猫,有个孩子被人群挤在外面,他还帮忙抱起来举高。
尽管他才是正统的犯罪分子气质,但孩子的家长很感激,送了他一张积点卡,敲满五个章有奖品。
杨浔还当真去集章了,在长颈鹿区,他守着时刻表等长颈鹿吃叶子。张怀凝望着他的背影微笑,而檀宜之在几步外注视她。
她已经很久没对他这么笑过。原来走了这么久,又回到了原点。
他回忆起更久以前的事。刚工作那几年,他囊中羞涩,也抽不出空,带她去朱家角玩,乘船时她也兴高采烈,但他高兴不起来,扭头望向水面,浑浊的青苔色,甚至不如淘米水。去植物园她也欢喜,望着光秃秃的樱花树,道:“和你在一起就好,我喜欢和你聊天。”
她毫无要求,反而让他患得患失。 一股耻辱涌上心头,他想要出众,力求远离平庸,暗暗立下誓言, “如果五年以后,我还是只能带她来这种地方,那我就是完全的失败。”
结婚后他出于补偿,每年都她出国旅游,她却兴趣寡淡。
在瑞士,他们搭乘冰川快车。他望向窗外的壮丽山景,翻滚的白雪纯洁无暇,是他镶金边人生的装饰画。
“很美丽,谢谢你,一定花了很多钱,回去后我和你对半分吧。”她依旧微笑,但已不见往日的欣喜。阿尔卑斯的雪映照在她眼里显得更冰冷。
集章的奖品是两个玩偶挂件,一只粗制滥造的长颈鹿,和一只丑得惨绝人寰的熊,张怀凝兴冲冲拿给檀宜之,“你先挑,一路开车来辛苦了。”
檀宜之选了熊,张怀凝笑道:“我以为你会挑长颈鹿。”
“我就是不想让你猜到我在想什么。”就像此刻,她也猜不到,他很喜欢看见她此刻的表情,带着狡黠, 略把眉毛挑起,眼睛向上看,阳光在在瞳孔下沿掐出金边。
交接玩偶时,他刻意却碰她的手,她的手指有意错开了。他果然又猜对了,身体比心更敏锐。
杨浔不想要长颈鹿,就送给了她。她没有拒绝,笑着拎在手里甩着玩。杨浔拿余光瞄她一眼,她假装不在意,过一会儿又看回去,正对上他的目光,都笑。
檀宜之假装在回工作邮件,没看见,不置一词。
该恭喜杨浔,张怀凝正爱着他。那又怎样?她也曾爱过他,会过去的。
第54章 我只看到我的爱,没看到你的痛苦
读书时做应用题,有个常见题型:甲先走一段路,乙再去追赶,问乙要等多久才能赶上甲?
他笑这个场景脱离实际,就不能买个手机先沟通清楚吗?多年后再回望,原来是他人生的写照。
做题时他有个习惯,喜欢把草稿纸捻成细纸条。每次辅导完张怀凝功课,他都顺手丢进垃圾桶。又一次上门辅导,他发现她竟然全捡了回来,收集了整整一抽屉 。
母亲曾提醒过,“小爱迪生说不定喜欢你。”
他并不上心道:“小孩嘛。谁小的时候不想和幼儿园老师结婚。”
他的性格非常严肃,并不讨女同学欢心。男女之事,他也看得很淡,一心求学。说老派也好,说落伍也罢,他隐隐希望能一而终,一旦交往最好能有结果。他的力争上游几乎到了苛求的地步,青春期趴在桌上做春梦,都没有具体的对象,一睁眼,就是冲凉再温书。
张怀凝经常偷看他睡觉,道:“你睡着的样子,傻乎乎的。”
那还盯着看,难道不是更傻 。他自恃身份,是大她几岁的稳重人,忍着没说。
本以为是孩子气的一时兴起,可张怀凝成年后,这份感情就变得更炙热。他工作,她读书,大一总是满课,她却能骑车数十公里,只为了远远看他一眼。
他窘迫,经常一出电梯就在大堂看见她。天冷,她冻得手和鼻子通红。
他道:“你到底过来做什么?说了好几次,你不要再来了,多把精力放在绩点上。”
她耸肩傻笑,挨训也不在意,只是送上些小礼物,基本是他用得到的。文具,围巾,洗眼镜机 ,囊中羞涩时就送玩偶。他一概不想要,学生没有经济能力,收她的礼物让他很难堪。
那天下暴雨,她又过来了,浑身湿透,站在一旁拧身上的水。他和同事一起出电梯,同事都看她眼熟了,调笑道:“又来了,你妹妹?还是女朋友?”
“妹妹。”他道。
她其实听到了,略弓着背,抬起脸,小心翼翼道:“我是让你丢脸了吗?”
“你这么无所事事,经常跑来看我,不好好读书,自己不觉得丢脸吗?”
她先是诧异,紧接着眼泪滚落,委屈道: “我们不如以前亲了。我就想听你说一些难过的事,想为你分担一点委屈,可是你总把我当作外人,什么都不和我说。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认识你的时间已经比不认识你的时间长了。”
他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但没道歉,递她纸巾擦眼泪,又劝道:“你该多交点朋友,大学里有说得来的同学吗?你多去和同龄人聊聊,谈个恋爱打发时间也好。” 说话间又来了三通电话,他无奈道: “我真的有工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你先回学校。”
他帮她叫了出租车,亲自送上车,叮嘱道: “以后不要这么晚出来。” 他想说‘我会担心’,嫌肉麻,开口却是‘对你不好’。
第二天他的车漏气了,因为轮胎下被放了钉子。是麻烦了些,但他不生气,挺喜欢她偶尔的不着调狠劲。
都忙,张怀凝真的隔了几个月不联系他,他跟完手边的项目又若有所失,一种戒断感。
他主动去学校找她,趁着午休才能见面,她身旁跟着个陌生男子。也不能说他们看着不登对。没忍住打听那是谁。
张怀凝道:“那是我同学啊,他叫杨浔,别看他板着脸,其实人很好。”
仅仅半年不到,他察觉她的性格就变冷了。或许她本就是个内敛的人,只是会留给他无阴霾的笑。
他们还是定期往来,他甚至更主动些。看烟花的那个夜里,起先他只看得见绚烂的火光 ,紧接着便是亮光下的她的脸。还是天冷, 莹白的鼻梁面颊上一点粉红。
只在她看向他时,她才会微笑,余下的时候是凝在叶尖的一层霜。头顶的烟花绽放,她眼睛的亮光也随之一亮,一灭。
终于在她没那么爱他时,他察觉自己动心了。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他承认他们没有那么亲了,他问道:“最近一切还好吗?你可以和我多说说话,聊点生活上的烦心事。”
她笑道:“为什么要在现在和你说烦心事呢?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你开心就可以了。”
后来听说她不是专门为他庆生,只是处理掉积压的库存。管他呢,能记住他的生日就是用心了。
临近毕业时,她忽然病倒了,自己是医生却碰到了误诊。疲惫所致的急性美尼尔综合症,医生却坚持是前庭神经鞘瘤。她笑着要求出院,他父母这才想到联系他。
他赶来时只觉万念俱灰,神经鞘瘤的手术有风险,还易复发,他从未想到这么轻易就会失去她。
她却道:“我真的没事,你工作很忙,快回去吧。”
之后换了一家医院再查,排队候诊时他牵住她的手,他的手竟然更冰。中途接了好几通电话,有个紧急例会。开会也没那么重要,他请了假, 后面又催,他索性把电话关机。
新检查证明她并无大碍,这结果在她意料之中,他却脱口而出,道:“真是个该死的庸医。 ”
“第一次听到你骂人。”她笑起来,略感诧异。
“因为我很紧张你。”他更想说,‘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还是说不出口,他只是侧身拥抱住她,“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多年后,他才发现她好像误会。她的理解是,能拥有一个健康的未婚妻候选,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真是万幸。
结婚后,他想当完美的丈夫,她也成为尽职的妻子,一齐努力,方向却相反,渐行渐远。好妻子有工具性,好丈夫不能轻易表露情感。他们的婚姻早就有第三者了,不是杨浔,而是社会的规范。
她生女儿时比预产期提早两天,并没有及时联系他。等女儿出生后,她才打了电话告知,“一个健康的女孩,七斤半,还被羊水泡发,皱巴巴的,过两天就能看出五官。”
“为什么现在才打给我,你不让我陪在你身边?”他接电话时声音都在抖。
“你在忙工作啊,我不想打扰你。生孩子血淋淋的,很多男人都受不了。”
他躲进洗手间隔间哭了,还装得喜气洋洋去医院,不想让人误会他是因为生的是女儿才哭。好像又装得太开心了,同事都以为生的是三代单传的儿子。
开车去医院的路上,他还在伤感。他们依旧有情,可她已经不相信他了。他成了一个男人,仅此而已,可与其他男人归作一类。是那种贪念青春皮囊,看到生育场景会心生厌烦 的男人。
假装完美是最简单的沟通技巧,因为放弃沟通。她不那么爱他,甚至隐约轻视她。
他又想起她说的那句话,我认识你的时间已经比不认识你的时间长了。
他想,现在我也是了。
进医院前,他有满腹心事要倾诉,张口却道:“我想过了,现在住的房子太小了,学区也不好,我准备上杠杆换套新房。最近有个新楼盘,我来处理,你好好休息。”
后来是车祸,丧女,离婚,当杨浔带着一团混乱闯入,当着张怀凝的面告白时,他诧异。 原来爱是要说出来的吗?这么轻易就能说出口的吗?是真心的吗?
张怀凝的眼神也变了,他能认清出她的一丝动容。这么多年来,他都误会了。他以为的幸福让她不幸。原来她想要的是无边黑夜中的一声回应,而不是一日三餐中的例行问候。
情感的赛道上,他们先后出发,张怀凝从后面追赶,超过他之后,她没有等在原地,而是朝前走了。还是应用题做少了。
能确定两个既定事实:张怀凝爱着杨浔;走到这一步,都是他咎由自取。
不过那又怎样?他也算是略有手段。当了太久病猫,失魂落魄久了,都快忘了她以前还说过他是笑面虎。笑一笑,事情总是没那么糟的。
他的优势还剩多少?
张怀凝现在不爱他,未必是坏事。
处理垃圾债时,有个反常识的逻辑:输家反而比赢家有更大的胜利余地,因为输家输无可输。人对于损失总是更敏感。她很难与杨浔结婚。他们越是不想伤害对方,越是有可能渐行渐远。
恋爱和婚姻是两码事。他已经学会了为她改变。永远不会太迟。
结论是什么?
他依旧有机会,并且胜算不小。他要用最理性的态度解释自己对爱的迷信。只要张怀凝和杨浔的关系没戳破,他还有翻盘的机会。
离开动物园,杨浔独自回去,檀宜之送张怀凝回家。
恰有小雨,下车后他为她擎着伞,道:“有句话我想对你说,谢谢你。是你教会了我很重要的一课,过去我总把工作环境中的距离感带进了亲密关系里,不想过分袒露自己。我很爱你,直到此时此刻。很抱歉,我之前太在意我的体面,一直没有说。”
“然后呢?”张怀凝明显紧张,生怕他放低身段打感情牌。
“没了啊,我就是单纯表达我的想法,我想让你知道,你很好,仅此而已。”他笑道:“我们以后经常出来走走吧,带着杨浔一起,我看他今天很开心。”
“你今天好像怪怪的。”
“是你喜欢的那种怪吗?”他笑得颇揶揄,“如果是,算是婚姻之将死,其言也善。对不起,之前很多地方我都没做对,我只看到我的爱,没看到你的痛苦,现在认错是不是太晚了?”
“是的。”
“是我应得的。”把伞递给她时,他也握住了她的手,熟悉中参杂着些许新鲜感。因为他失去过。她的手没有避让,这就是他今天微小的胜利,已足够。
周一门诊前,杨浔鬼鬼祟祟地来敲门,像丢炸弹一样甩给张怀凝一个纸袋,道:“你喜不喜欢丑帽子?就当你喜欢了。天凉了,吹到风也容易头痛。 ”
袋子里是个针织帽,大红色,羊绒双股线,她笑着戴起来,“诶呀,手艺退步了嘛,小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