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二医——陆雾【完结】
时间:2024-12-13 14:41:31

  午饭后,就有医院的电话来,召杨浔回去,但态度不是很强硬,希望张怀凝也一同到。他们应该是有拒绝的余地,说喝了酒就能推辞。
  檀宜之道:“你们要去医院吗?”
  杨浔已经在拿外套,张怀凝则苦笑道:“我们要去不去医院,这里就不是我家了,搞不好当场被你们扫地出门。”
  出了门,他们对望了一眼,杨浔压低声音,道:“我们是不是太好哄了?”
  张怀凝点头。开车出小区前,他们还被阮风琴的女儿拦车,“你们不知道吗?出大事了。”她用小孩子专用的,一本正经的腔调,道:“有只叫安安的狗跑丢了。你们看到了一定要叫它回家,它主人很着急。”她也帮着在小区里找狗。
  张怀凝不认识,杨浔从旁提醒,道:“邻居家那只比格。”
  现在这孩子又多了个优点。至少很善良,而且够外向。小区里这么多狗的名字全记住了。
  张怀凝道:“其实你和孩子相处得很好,为什么不喜欢小孩?”
  杨浔道:“我没说不喜欢孩子,只是不接受和你有孩子。要维持一段没感情的婚姻,最好的办法是生个孩子。我不想一个新生命牵扯在家庭矛盾里。”
  “这么说我们收养一个小孩是最好的选择,她本来就出生了。”
  “哈哈,我还真被你套路进去了。”杨浔道:“不过你肯定没想好,因为你给你女儿在心里留了很大一块位置。”
  张怀凝没搭腔,杨浔怎么爱她都不可能感同身受,连檀宜之都不行。怀念女儿时的痛苦并非从心底涌出,而是子宫的纠拧感。不是悲伤或失落,而是空荡的失去,她曾用自身的血与肉滋养了女儿,然后女儿被挖出来,那里留下一个洞。
  急召他们是医院有台手术卡住了。
  患者是个做装修的工头,半月前帮一户别墅装吊顶时,不慎从梯子上摔下,当时去了医院,第一次 ct 颅内未见明显损伤,仅软组织挫伤,他连药都不配就回去。工程赶,他同时帮三户人家开工。昨天下午他却在装修现场昏倒了,送来医院确诊是迟发性外伤性脑内血肿,需要立刻手术。
  原本一切很妥当,正好有病床,家人也马上赶来缴费,告知书也签了字。可临近手术,麻醉医生都准备写单子了,患者却无端闹起来,坚持要出院还破口大骂。原定的主刀医生被骂得血压都高了,还惊动了周主任。主任不在院,又把杨浔召回。
  张怀凝在路上看了片子,额叶挫裂伤不是小问题,上一家医院怎么就放他走了?迟发性外伤性脑内血肿的预后就差,患者要是坚持出院,不死也残。她顺路去看看,额叶也控制情绪,兴许病人发狂并非出于本意。
  他们到的时候,护士和家属都在劝。护士连连解释,迟发性外伤性脑内血肿的特点就是迟,受伤后不会立刻显现,第一次拍片没拍出来不代表正常。患者妻子声泪俱下,只差给他跪下了。
  可他还是不信,把脏话当标点用,断断续续骂个不停,道:“我不开刀,我他妈的就不是要开刀的病,上一家医院说我没事,你们他妈的说我有问题,我他妈的我消费者,你他妈的骗我钱,配穿白大褂吗?脸红不红,心跳不跳?”
  “心不跳就死了。”杨浔上前,面无表情低头看他。他抿了抿嘴,便不敢再骂。
  杨浔也没闲心多威吓他,检查他双侧瞳孔,不等大,对光也反射迟钝。除了意识清醒不昏睡外,和其他伤患无异。
  张怀凝道:“估计给他用药,血肿吸收了一部分,他才有力气骂人。”
  杨浔更干脆下了判断,“清醒不了多久,血肿周围水肿明显,拖得越久,脑组织失活越多,这个劲卸了他就不行了。”这样的急症,别说放他出院,推迟手术都可能会出问题。
  局面僵住了。患者家属知道麻醉要用镇静药物,想让医护直接上药把他麻翻,张怀凝断然拒绝: “想什么?我们又不是贼窝。”
  旁边的几个护士都很忧心。近来的杨浔不好惹,几乎是共识。或者说杨浔本就是个不好惹的,只是如今懈怠于伪装。当一个医生无心升职,不屑投诉时,几乎所向睥睨。他并不发火,也不骂人,依旧客客气气说话,只一样,谁对他说话,他就开始直着背。哪怕是院长训话,要么是抬头看他,要么是请他坐下。
  再僵持下去,她们都怕杨浔和患者吵起来。毕竟刚骂跑了一个医生。
  但杨浔忍了下来,异常平静走到病床前,问患者,道:“你是真的信不过医院吗?还是害怕?”
  “我他妈怕什么。”
  “你怕手术之后人生就完了,走下坡路了,倒不如死了干脆。你是做体力活的人,手底下有许多人跟着你混,你怕手术之后就不再是劳动力,还成了家里的拖累。不要这么想,活着就有出路。人是可以像野狗一样活着,活着坚持着,总等到转机。好好想一想,放弃的话,真的什么就没有了。”
  他顿了顿,给出思考的时间,才继续道:”你要是真的放弃治疗,医院也尊重你的选择。我就去联系主任和医务科,做一下报备,你签字确认,再把对话录音。吵是没结果的,给你三分钟想清楚。”他真的拿手机计时。
  等了约一分钟,病人点头,手术终于能继续。主刀还没缓过来,真被气坏了,胃溃疡都发作了。经过家属同意后,就换了杨浔上台。
  张怀凝多留了一会儿,原本担心家属对临阵换人有异议,没料到他们竟以为占便宜了,患者妻子悄悄打听道:“新来的这个医生明显架子足。今天他又不上班,是小领导吗?”
  既然来了,她就顺路去查房。刚巧住院的那个老太太发完癫痫,虽然是常见症状,但上了年纪的人要处处留心,她又安排了一个脑电。
  手术结束后,确定患者无大碍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他们抓紧时间趁着天没黑回家,车经过当初为钱晶晶庆祝的餐馆,又过了一个红灯,张怀凝看到杨浔原来在流泪。
  她道:“今天对患者说的那些话,你想了想很久吧,不只是要告诉一个陌生人。”
  他抽了抽鼻子,道:“张医生不准说啊,不然我职场霸凌你。”
  赶到楼下时,天已经全黑了,但是属于他们那间房的窗口还亮着灯。他们在楼下静静端详了一会儿。
第80章 人嘛,有时候不犯贱心里难受
  檀宜之的 last day,并不比其他人走得更热闹。
  前两天他就被通知,要提前把办公室收拾出来,方便接替他的闻守仁尽快搬进去。以往组织聚餐一类的场面活都是他负责的,所以现在没人记得再给他维持场面。
  倒是安吉拉还特意感谢他,“没想到是你先走,谢谢这段时间来的指导,我学到很多。”他们这批实习生倒是因他的祸得福,腾出一个空位,挨个升,就意味着多一个转正名额。
  檀宜之道:“我也很感谢你,坚持每天买 manner。”manner 多人装的纸盒子,很适合离职收纳。安吉拉囤了两个,全贡献出来给他。
  闻守仁靠在门口,看他把最后一个衣架收好,不咸不淡,道:“你不会误会我吧,康顺的项目我没有抢你,实在都是意外。其实你伤到一只眼睛并不影响工作,唉,我真应该帮你说说情。”
  “好啊,那你现在去。”檀宜之冷笑,凑近他,用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失去的是女儿,你要清楚这一点。现在,送我去电梯,大声说,你对你对我女儿的事很抱歉。”
  “凭什么?”
  “因为你需要竖立一个好形象,假装和我的关系不错,否则你接手康顺时,容易被说摘桃子。你要是不在意,那我就走了。”檀宜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笃定鱼已经咬钩,道:“说的大声点,请再帮我按一下电梯,谢谢。我说了请。 ”
  闻守仁与他素不和,他把康顺的项目完成大半才离职,闻守仁自以为顺手捡了大便宜。人在得意时总想面面俱到,演一出兄弟情深的戏也不费力。显然他还不知道公司要被合并的消息,以为上了船,倒没想到是泰坦尼克号。
  另一个未解之谜也有了答案,难怪领导层豁出老脸也要保住小王,都闯出菌子杀手的大祸来,还是轻拿轻放。这个人情是即取即用的,按计划明年就要走合并流程。如果领导们在新的派系斗争里落败,小王父亲这张牌就能打出去。
  玩金融,玩得粗浅是玩数字。玩深了,玩的是人情与政治。
  檀宜之故意装出怅惘浅愁,好像他的镇静不过是落败者强撑的体面。闻守仁不禁更得意,果然热情周到地送别,在电梯前惋惜地说了许多临别赠言,又是一个重音,感慨道:“你女儿的事,我真的是太为你难过了。”
  檀宜之笑道:“谢谢你,我已经挺过来了。”演得入戏,闻守仁甚至还拥抱了他。
  回家之后,他丢掉了眼睛的纱布。邮箱里有封新通知:他的终面被取消了。
  那个老太太的手术已经做完,杨浔处理得很精细,再过几天就出院了。他们虽然在本地没什么亲戚,但病房里总是很热闹。住的是四人间,其他床的患者也爱听他们拌嘴,免费的相声。
  老头子给她开黄桃罐头,一边喂一边和对床吹嘘。他说起自己在村里有多风光,道:“我出门都专车接送。”
  老太太打岔,道:“三轮车,有时是运鸡的卡车,谁去城里到来我们家问,要不要捎一程。”
  “谁见我都请我吃饭。”
  “就一菜,酸菜。”
  “谁见我都叫一声哥。”
  “应该的,你名字里不就有个‘哥’嘛。”他全名叫洪全哥。
  张怀凝站在门口也笑,做脑电时有个意外发现,不知对他们算不算好消息。她拿了一本德语字典到床边,在白纸上写了五个单词,谎称是术后测验,让老太太记五分钟,看能不能默写。她拼写无误,就是有的字母没写标准。之后是十个单词,十五个单词,最好的记录时五分钟记下二十个单词。
  张怀凝道:“手术没什么问题,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语言天才。”原本担心她是颞叶癫痫,但脑电波形很反常,不符合任何一个典型波形,她也没有临床表现。后来问她当时的感受,她说无聊,忙着看字,像绣花一样绣进脑子。竟然是仪器上的英语标签和品牌名。她可以完全背下。
  老太太道:“咱们村也没几个认识外语的。有本事的都出去了,不回来了。”一听不是身体问题,她就大松一口气。
  张怀凝却惋惜她错过了很多。世界上总有多语言天才,研究也并未发掘他们大脑的精妙所在。美国就曾有个清洁工,掌握了 24 门语言。可天赋也需要挖掘。
  如果这老太太出生在大城市的富裕家庭,或许能成为知名的翻译家或是其他人才。但她只是个农村妇女,她出院后只是继续去种地和养鸡。
  张怀凝送了她一本英文字典和几册儿童英语入门绘本,带图画,看着也能解闷。老太太兴高采烈学起外语来,还对老头道:“医生夸我了,你可算捡到宝了。”
  她午休时也会教老太太外语,却暗含不忍。老太太学得飞快,已经能读几百字的小故事,如果在年轻时,只会更出色,然而此生的天赋已被浪费。她甚至都没法拿他们当科研对象,他们不日就将回村里,并且此生不会再来。这个世界又怎会知道出过这样的天才。
  这天她因事迟到了,进病房时却见钱晶晶在代班教书。她送了本原版的《傲慢与偏见》,又教她用百元机上的语音读书。老太太问,这书是讲什么的。她说,讲男的女的乱搞男女关系。老太太说,那不错,她爱看。
  事后,张怀凝对她感概,道:“她现在才学是不是太晚了?回去后会不会难过浪费了人生?”
  钱晶晶骂她,“你想多了,庄稼人没那么矫情。有一天过一天,不是大的成就才叫有意义,今天比昨天好,就叫意义。你没见过死人吧?我见过。”
  “那时候我老家还分大集体和小集体,吃国字头的饭,就是光荣。有个人,在大集体当干部,领导百来个人,孩子在职工专属的小学读书,他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先是妻子,再是他,都下岗了。他本来就是个酒蒙子,白的黄的都喝,最看不上喝格瓦斯的。那天他穿着工作服,喝了家里最后瓶白酒,就从十楼跳下来。那酒本来想拿去送礼走关系的。那个人是我爸。”
  “后来呢?”张怀凝的声音冻住了。
  “我妈那时候靠摆摊赚钱,带着我去认尸。晚上她还给饭店刷瓶子,回家一哭,刷好的瓶子又碎了两个。天都塌了。然而没事,还是那么过来了。我爸觉着下岗了,不光荣了没意义。我妈觉着把我养大就是意义。”她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你说这些,就是忽然想到了。你估计也觉得我挺没意义的,户口都才刚着落,混得肯定没你出息。”
  “你是不是不想我走?”张怀凝顿时明白她为什么近来总避开自己,原来是一份近乡情怯的心。
  “我管的住你吗?”
  “试试看,你说了我会听。其实我也觉得认识你们很有意义。我没什么家能回,想起朋友让我能坚持更久,来,抱一下,晶晶宝贝。”钱晶晶嫌肉麻,骂骂咧咧推开她,红着脸就跑了。
  犹豫再三,张怀凝还是去要回了辞呈。 秦主任竟然没给,反而斥责道:“想通了?要把辞呈要回去?拿我这里当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怀凝道:“对不起,是我莽撞了,主任。”
  “不要说这种空话,我要问问你到底一开始怎么想的,现在又怎么改主意了。把脑子里的条条框框理清楚,不然早晚还要再犯。”
  辞职也难,不辞也难,没想到还会被抽查思政。张怀凝只得承认,“其实我没太想清楚,今年太多的事一起发生,我难以承受。这次输入性鼠疫一共两例,到我们院那个病人活下来了,还有一个没去医院,在家里死了。他们是同一个旅行团的,一个是大学情侣出去玩,还有一个是中年人省吃俭用跑这一趟。人生没什么公平,我有时也会想,是不是抓在手上的才是真。”
  “人就两只手,抓住些就要放掉些。这是很公平的。一辈子有起有落,像跑马拉松,到最后靠的就是韧性,说忍也是忍。忍到最后,到了终点,凡事就有了回报。”
  “可要是忍不过去呢?”
  “忍不过去也要忍,所以人发明了希望。人生很快的,十年二十年,眨眼就过,有个目标朝前看,坚持下来不难。”秦主任把辞呈推给她。她拿了回去,又见冷医生的辞呈还搁在一旁。
  张怀凝约郎先生见一面,专程穿了最好的一条裙子。郎先生一瞄见她便笑,势在必得,去牵她的手,忽然又生出一丝厌烦。既然已经得手,那她就算有千般个性,也变得泯然众人。
  不料他的手还没碰到实处,她轻巧一躲,避了过去,后退几步,两手背在身后,轻飘飘道:“多谢郎先生的厚爱,我左思右想,还是不劳烦您,更无福当您孩子的继母。为求郑重,我觉得还是与您面谈为好。”
  “怎么就改主意了?”
  “还要多谢您的一番话,帮我指明方向。我决定留在公立,哪怕明确与我舅舅翻脸,并且没有任何回报。我也认了。您说的很对,我是时代的产物,这段时间我才发现最在意的是人与人之间微弱的联系,我没办法把医疗做成服务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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