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么多,对我有什么好处?”他依旧在笑,笑意里尽是发作边缘的忍耐。
“好玩啊。得罪了我舅舅,他肯定不会罢休,我和院长的关系也一般,以后全是问题。您说要和我发展感情,未必是认真的,可挑选的对象有很多。真要是认真了,您会少个乐子看。一个人要是完全没理想,也就不过如此。一个人要是眼里只有理想,多半也疯了。只有我这样的人,会一直为了理想挣扎下去,狼狈得不行。生活都是要对比的,没有穷,怎么显贵。没有我的狼狈,怎么显得旁的体面。”也算看透了他,情感上的枯竭,他比她更明显,生来什么就有的人,百无聊赖是常态。他对她的游刃有余的风度,多半也是某处的心力不足。好处是他不至于急色。
她送了一本鸟类画册给他,意有所指,道: “观鸟嘛,也不是只看一季,来来回回才有意思。”
郎先生不置可否,佯怒了片刻,还是被她逗笑了,“你确实不同寻常,你舅舅没看错人。可惜了,他也招揽不了你。”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戏班子临上台前对角儿的鼓励。“你知道辛苦,还要留下来?”
“人嘛,有时候不犯贱心里难受。我贱了这一下,晚上睡得都好了。”
郎先生抱着肩,不表态,认为她服软的态度不够,他便不想给她台阶下。她也是早有预料,拿他的原话又奉上,道:“郎先生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她又拿出一个空汽水瓶,“要是我赢了,郎先生就请放我一马吧。”
按理,她是不该赢的,就算两人都丢中了,也不过是打平。照例是郎先生先丢,一根筷子直直飞进瓶口,可她却把瓶子提起来一晃,原来瓶底钻了个洞,筷子又从洞口掉了出来。轮到她时,她倒着丢了一根叉子进去,正好卡住。
郎先生笑道:“练很久了吧?”
“是挺久的。”
”小聪明,还挺逗趣。你就希望你的小聪明能护你一辈子吧。”郎先生还是收下了那本画册,是同意到此为止。
临走前又道:“其实我的想法和你舅舅是一样,赌你赢,是不想你下不来台。人性啊,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打倒了帝王将相,批臭了才子佳人,可没多久,他们都翻倍等上了台。原来帝王将相的车夫爱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奴仆爱看才子佳人。”
事后,她才知道郎先生的哥哥和宫院长那一派素不和。也没说谎,对头也算是认识。要是张怀凝那天跟着他去,无论事后如何解释,传到院长耳朵里,都该收拾铺盖准备走人了。郎先生有意透露给她,估计有心看好戏,乐得欣赏她和舅舅打得头破血流。
真不愧是舅舅,没事就让她上一当,当当还都不重样。真要着了他的道,他还能无辜一摊手,道:“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想走捷径,不过没事,人性如此。”
张怀凝倒是看淡了,失去了分院的位子,她暂时无欲则刚。反正副高已经过公示期,明年就能拿证,她对安慰奖都心怀感恩,鼓励自己道:“你这个年纪能当副高已经够出色了,还能抽空睡同事,真是个厉害的书呆子。”
她不在乎舅舅怎么对付自己,他的手也伸不了那么宽。然而,他针对的是檀宜之。
一个两难局面, 檀宜之是因病辞职,给前司留了情面。然而生病的事可大可小,他的病情现在被渲染得极其严重。要是他自证身体健康,就默认是金蝉脱壳。如果他沉默不言,现在金融业本就在寂寥之秋,雇佣病患又是极大的风险,压价压得吓人。
舅舅当然没那么大的能量,不至于让他彻底失业,目的是让他的那套房子断供,月供七万八拖他半年就够捉襟见肘。
生怕檀宜之不说自己的难处,舅舅特意打来电话,道:“都说最好的前夫是死掉的前夫,你既然开展了新感情,肯定不在乎之前那个了。我知道你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张怀凝道:“万一我是呢?”
“太不幸了。你手边有那么多流动资金吗?要不找我借点吧,我和你凡事都有商量。”
“舅舅人真是太好了,我感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怀凝只得和杨浔商量对策。杨浔问道:“我只知道那套房上杠杆了,但不知道贷了多少,你说吧,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还剩一千多万房贷。”
“那个零头也有不少吧。”
张怀凝苦笑着默认了,杨浔干笑两声,“要是他嫌开网约车丢份,我介绍他去夜店跳舞吧。”没再说什么,他回房间拿计算器,又丢给张怀凝一个,两人连夜算钱,掏空存款能借给檀宜之多少。肯定不够,公立医院的医生又不是印钞机。
另外一条出路是檀宜之卖房,但按现在的价位,至少折损三分之一,他白干十年,还未必能马上找到买家。
杨浔想到剩下的出路是找姨妈借钱,张怀凝断然拒绝,“檀宜之说到底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对他那么好,当心他嫁给你。”她打电话叫舅舅的司机来接,“我来处理吧,我要去玩阴的了。瘸子不给人活路,他也别想好过。”
第81章 就算我落泪,也仅仅是一滴泪
张怀凝赶到舅舅家时,刚至黄昏。灯开得不亮,人模糊的影子倾倒在地毯上。
舅舅并不意外她赶来。天冷,他只披着件羊绒薄衫,极尽苍白,唯眉宇间的野心灼烧得鲜明。
她装得漫不经心,先问过好,又蹲下身与狗玩弄。但舅舅不吃这套,直接道:“现代人实在把规矩看得太重。其实吧,你前夫征信坏掉,房子被银行收走,日子也能过的。要么赔掉一千万,钱财也不过是身外之物。”
张怀凝道:“舅舅能不能支援些,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借给我。”
“我没那么大方,除非……”舅舅走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接受一份新工作,我预支工资借你,也算全了你这份旧爱难忘的心。”
“我不会牺牲理想来搭救他的,也不是旧爱难忘,是你欺人太甚,我从来没惹过你,你一定要来硬的。那就抱歉了。”张怀凝掏出一个药瓶,轻轻搁在桌上,“这是阿托伐他汀钙,配合小剂量的地塞米松,是治脑血肿的药。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次看你,你都在这里休息?为什么你最近不太处理公事,也不出差?为什么舅妈反对你,却愿意这么容忍你?凡事总有代价,有得必有失,这是你教我的。舅舅您天资聪颖,算无遗策,从遗传来看是一种突变,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看,你的血管可能比常人细,又有癫痫。天赋的代价就是健康。你根本不能太操劳。
你脑出血了,推算应该是六七月。你选了最保守治疗,等着局部血块自行吸收。只是吃药,在别墅静静修养。这就是你怀疑人性的代价,无法相信别人,所以事必躬亲;凡事总做最坏打算,出手狠辣,就处处树敌。你不敢住院,更不能让外人知道你病了。多疑的代价就是永远不能放松,只能赢,不能输。”
“你威胁我?”
“对,各退一步吧。舅舅你借点钱吧,我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否则,我就把这件事公布出去,一个医生的诊断还是有说服力的。”
舅舅嗤笑道:“噢,那你去吧。”他甚至没正眼看她,随手丢了一个球给狗。“公布?你对谁公布?公司的股东你认识吗?我的主要对手你知道是谁吗?难不成你要在我公司楼下贴大字报吗?可惜百分之八十的员工不认识自家老板。”
张怀凝被打懵了,她承认自己来得匆忙。
“来一趟也难得,舅舅再给你上一课吧,好人有一种误解,以为自己一使坏心眼,立刻就做成坏事。不是这样的,使坏是要天赋的。你没那个本事,回家抱着你男人们哭去吧。”
“我确实谁也不认识,但我很了解你。我赌你能从父亲手里接班,肯定不是正常流程。你赌你父母防着你,就像你防他们。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既然舅舅说她像他,那她就以己度人。假设是她病了,并不怕让冷医生知道,却会迟一些告诉父母。
舅舅还是平静,道:“好啊,你去吧,要我让司机送你吗?”
“不麻烦了,我自己过去,我还记得路。对了,我很好奇问一个问题,舅舅有没有想过,当你死的那天,有没有人会为你流一滴真心的眼泪?”张怀凝起身告辞,装得轻松,心里也没底。才刚走到正门口,就听到重物翻倒的声音,紧接着是狗叫。
舅舅昏倒了。
张怀凝慌了,有片刻还以为是他装的。舅妈下楼来,镇定自若才更像个医生,与她一人一边把舅舅架起,熟练叫上司机往医院开。去的路上,舅妈还探了探他的呼吸,表情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舅妈原来旁听了他们的对话,对张怀凝道:“他刚才唬你呢。你多说几句说不定给他气得再出血。”
“……不至于吧。”张怀凝吓得用气声, “舅妈怎么如此平静?”她观察舅舅的情况,时刻准备心肺复苏。
“他活该,我活该,半夜惊醒我都拿纸巾测测他还有没有气。有的爱人会变心,我的男人会变凉。谈爱嘛,作死的平替,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没指明是谁自找烦恼,或许都是。
好在舅舅没大碍,其实人在半路上就恢复了意识。有自己的医院也是好,当即安排住院有全套保障。宁院长在病房里帮舅舅检查,张怀凝心虚,只敢在走廊眺望风景。
医院造得真是漂亮,之前是羡慕,现在又多了一层对金钱魔力的敬畏。舅舅也不是生来如此,是坐了财富权势的王座就很难起身了,除非被人一脚踹下。
门开了,舅妈叫张怀凝进来。她蹑手蹑脚飘到床边,虚心认错,歉意连连。
舅妈不耐烦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来装模做样探病了,快走吧。”各打五十大板,就是网开一面。
舅舅对她道:“我都这样了,你也不心疼我?”他还很虚弱,只能抬起一边眼睛。他没打吊针的手挪到床边,舅妈轻轻握住,“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还是心疼他,眼睛微红。
舅舅只得像弹烟灰般动动手指,道:“走吧走吧,你舅妈说了算。你指望我一病病十年吧。”
“怎么会,祝舅舅早日康复。”生怕他改变主意,张怀凝忙不迭走了,只求爱情能缓解他的小肚鸡肠,在修养期间不至于时时想起她。
然而檀宜之的事情依旧没解决,又绕回了原点。张怀凝小心翼翼问他的打算,是面谈,檀宜之又戴起了那副墨镜,是她一阵紧张。他的问话更加深了她的不安,道:“我曾经问过你,爱情和责任,你会选哪一个?你说你会选责任,现在还是没变吗?”
“是。”
“我对你也算有恩,如果我的视力真的出了问题,恳求你帮我保住房子,你会同意吗?”他皱着眉,好像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兴许会吧。”张怀凝犹豫片刻,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还好吗?”
檀宜之避开了,后退一步,又问道:“那要是我恳求你留在我身边,你会愿意吗?”
“不会,这不是负责,是伤害杨浔的感情,也对不起我自己。”
“所以你是默认爱上他了?”
“是的,我不相信天长地久的爱,但这一刻我的心无比清晰,已经足够了。”
檀宜之竟笑了,道:“你应该说大声点,我不确定他能听到。”他的手机一直摆在桌上,这时才朝上,原来打给了杨浔,一直开着公放。
他取下墨镜,甚至刻意凑近,直到她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淡淡阴影。一切正常,只是他含笑的眼盯得她不自在,“就算你想帮我,我为什么要成全你的圣人心肠呢?我还没逊色到这地步。”
愁眉不展是装的,无非套她几句真心话。他倒开始安慰她,“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离职前就想好退路了,只是没料到你竟然去要挟你舅舅。我要走了,有个私募在香港有办事处,专门找沙特王爷拉投资。 至少这几年,我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房子准备卖了,已经选好了买家。钱刚够抵房贷,还有一点小节余。”
“中间一千多万的差额你自己吃进?白给银行打工了。”
他笑得更开怀,就等着这句话,“亏钱是肯定的,我认了,比起亏给银行,我更想亏给你。要是这套房子给你们当婚房,怎么样?我只有一个要求,哪怕你和杨浔再有孩子,女儿房间的格局也不要变。”
太荒唐了。乍看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房子按市价折半卖给他们,等同于他们提前还贷就立刻办过户。卖掉杨浔不住的那套房子倒能凑齐,檀宜之无贷一身轻,他们白占了千万级的便宜。好像谁也没承谁的情,其实牵牵绊绊纠缠不清了,也是檀宜之有意为之。
他这么做,自然有感谢张怀凝仗义执言未遂的缘故。但肯定不乏情感考虑,他向来认为利益往来是最牢靠的关系。收下这套房子,哪怕他们多年后在情感上与他划清界限,一墙一物的布局都是他的痕迹。
可毕竟是一千万的便宜。张怀凝和杨浔商量了一下,犹豫道:“这样是不是像在趁人之危,不够高风亮节,还有后续隐患。”
杨浔道:“一百万,是该高风亮节。一千万,必要时可以短视。一千多万,有需要他可以当我的前夫。”因她之前的告白,他莫名扭捏起来,谈完正事也不敢看她,只面朝阳台忽然傻笑了两声,笑意一深,又瞬间转做愁容。
手续来不及全办完,檀宜之就属意他们先搬进来,他下周就要去香港入职,中间会抽空再来处理后续。
杨浔道:“真信得过我们,小心等你一走,我就把门锁换了,贷款也不给你还,等你失信了,我再搬出去。”
檀宜之正在理菜,头也不抬,道:“这样是正常人做派,之前好像有谁疯了,竟然拿出存款要给情敌还贷,容易使我惹上不实的同性绯闻。”杨浔不搭理他,当作没听到。他又道:“之前刚搬来时,我还邀请过你,不知你记不记得。”
杨浔道:“好像有点印象。”其实他记得很清楚,当时檀宜之明显存有炫耀心,叫来医院一班同事为张怀凝暖房,故意只叫了他,而不叫文若渊。他承认自己没见过世面,故意带些赌气说,房子太大太新,人的心在里面容易显旧。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檀宜之还记仇。
趁着张怀凝不在,檀宜之也微笑着对他,道:“杨医生,现在攻守之势异也。这套太大太新的房子就留给你了。你们在一起,我是真心祝福。可惜婚姻和爱情不能混为一谈,希望你们能尽快磨合。再过十年,彼此的心意都不变,否则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杨浔耸耸肩,无所谓道:“你要是比我有耐心,那就等吧。反正医学发达,平均年龄能到八九十。你去养老院再和我较劲,记得带着假牙。”
走的那天上午,张怀凝在机场给檀宜之送行,感叹道:“没想到你还是换个地方做金融。”
檀宜之笑道:“我是受了点教训,把许多事看淡了,可还不至于被洗礼成一个新的人。难道我要去偏远乡村支教,或是去沙漠植树造林?玩熟的游戏上手容易,我也明白桌上的筹码没那么值钱,庄家也未必是什么聪明人,我不会下桌的。输掉的早晚能赢回来。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我唯一没做计划,也无可挽回的,只有女儿和我们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