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想起,也是痛恨咒骂居多。
他身为人子,却身受百姓供养,亦不能与天下人为敌,将这不舍难过的情绪泄露半分。
甚至他和妹妹也怨恨过生病后的父皇倒行逆施,也屡次进言却被重责到被驱赶而心生冷意。
在父皇走前一个月,皇宫内血流成河。
沈d亲眼目睹从前与他讲学的师傅一个接一个倒在父皇刀下,陪伴他长大的太监宫女的死伤更是难以计算。
这些惊心动魄的局面还没消散。有天父皇不知怎得对三皇兄沈琅起了杀机,提着刀一步一步朝跪着的皇兄走去。
沈d当时激发了此生最大的勇气,以身挡在皇兄面前,跪着苦苦哀求饶过皇兄性命。
当时他将头都磕出血,父皇视而不见,用脚狠狠踹开他。
他心知父皇是真心要杀了皇兄。这是他嫡亲哥哥,又是最有才干的皇子。
他作为亲弟,作为臣子,只能地奋力爬起用力抱住皇兄,背对着父皇嚎啕大哭。
他试图用命换取父皇一丝怜悯,最后确实让父皇手下留情,只在背部挨了父皇一刀。
父皇饶了他们的性命。但那痛彻心扉的疼痛和悲伤失望,如剥皮抽骨,将皇兄和他心底的亲情一点点磨灭了去。
皇兄抱着浑身是血的他痛哭流涕,他疼的说不出话,只眼见着皇兄对父皇的孺慕之情消失的一干二净。
过了数日,听闻父皇死了,他满心茫然,皇兄抱着养伤的他疯癫大笑,流着泪的脸上全是庆幸。
然而人死如灯灭,一切回归尘土后。留下的却是父子曾经和乐融融,相亲相爱的回忆。
从他蹒跚学步,到握笔写字,均是父皇手把手带着,耐心温和地反复纠正他。
在父皇未曾生病前,父皇对皇兄寄予厚望,会严苛冷厉,动辄打骂。
但对他这闲散皇子和芷衣,父皇将感情都倾注他们身上。处处维护,事事关怀。
以至于父皇性情大变,他割舍了数次的亲情,到最后还是放不下。
子欲养而亲不待。若非生在皇家,他与父皇就不会走到如此局面,连想念都成了禁忌,回忆都染上了重重的血色。
如今沈d望着手里的兰花,曾经的纷纷扰扰都消退了,爱憎怨恨也成了过往时光。
他的心安静下来,他轻抚这白色的兰花瓣,如同他今日拉住她的衣诀般,触感绵软。
沈d回想起今日种种,如坠入一场美丽的幻境。
从初见时的惊为天人,在旁观她绘画时的欣赏心动,与她交谈时的绞尽脑汁,为她冷淡相待的失落不安。
他所有因她而生出的忐忑不安,在此时都变得柔软平和。
姜雪蕙看着冷冷清清,明明连话都不肯与他多说,心思却如此玲珑剔透。
京城仰慕追求他的贵女如过江之鲫,可无人能知他的伤心烦忧。
而她与他保持距离,却轻易看懂了他,她怜惜他的不易。
纵使她的心无关风月,与卿相遇,对他亦是三生有幸。
第25章 相思没处辞
如沈d所料,燕临很快就被打脸了。
姜伯游为官多年,阅人无数。第一次没看出燕临的心思。
燕临再来几回,大多围着姜雪宁嘘寒问暖,姜伯游就察觉不对了。
等姜伯游探出燕临心意,发觉他心系二女儿,姜伯游勃然大怒,立即将燕临连人带礼物轰出姜府。
沈d机警,断定燕临肯定惹祸,后面都没跟着去。
他知晓燕临吃瘪,饶是他脾气十分好,这回风凉话也说了不少。就差点没写个活该二字贴在燕临脸上。
他数落完燕临,心里也发愁,就怕姜雪蕙也将他当成燕临一路货色。
他打算等姜伯游消气后,再登门拜访。由于怕芷衣看到灯笼和玩具会催促他,沈d迟迟不敢拿过去给妹妹看。
殊不知姜雪蕙还在家盼着他这金主快点下订单,连门都甚少出去。
每日下课后,她就在家苦练画写意兰花。边画边等这人傻钱多的金主速来信。
姜伯游严令不准燕临登门,姜府的门房自然不敢放他进去。
燕临磨了门房几次无法入门,仗着自已熟悉姜府地形。
他打听到姜伯游今日要去燕家,寻了机会直接爬到姜府内院种的木芙蓉树上。
这树正对着姜雪宁的屋子。燕临坐在树上看到姜雪宁出屋,高兴地喊:“宁宁,我在这里。”
姜雪宁听到燕临喊她,抬头望见燕临坐在树上笑着,少年笑容灿烂,如骄阳一般耀眼。
她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羡慕起他利落的身手,能爬上那么高的墙头。
她身旁的棠儿和莲儿都被吓到了,两个小丫头火速跑去报给孟嬷嬷。
不一会,气急败坏的姜伯游飞奔过来,一同来的还有他今日的访客,谢危。
今日姜伯游休沐,大早就在家喝茶看书,本来送了帖子说要去燕牧家,准备告燕临一状。
突然接到谢危的拜帖,说待会来访。他找孟氏安排妥当,通知随从给燕家递信,改约时间。就亲自到大门口迎接。
谢危穿着浅蓝色云纹银丝刺绣长袍,头戴玉冠,气势非凡,风姿和着装与上次不可同日而语。
两人在大门互相行礼问好,客套一番。姜伯游带着谢危绕过影璧,穿过立着抱鼓石的垂花门就望见前院。
他们从两侧的抄手游廊过去。院中左右种着石榴树,桂花树,放着吉祥缸。走了一盏茶功夫到了前院正堂。
这天风和日丽,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谢危见到正堂挂着横幅青绿山水画,下面摆着一个长方花盆,里面种着一丛紫红色的蝴蝶兰。
他便知是姜雪蕙的手笔。
他会心一笑,笑容清浅,眉宇舒畅。
姜伯游请谢危坐上座,谢危连连推辞。两人分别坐左右,正要聊些话。
他便听见一小丫头跑来大喊:“老爷,不好啦,燕世子爬内院墙头来见姑娘了。怎么赶都赶不走。”
姜伯游一见,正是姜雪宁身边的服侍丫头棠儿。他勃然大怒:“竖子,无耻之尤。”
他气急起身拔腿就跑,将谢危忘在脑后。
岂不知谢危紧跟在他身后,姜伯游也没留意,满心满眼就想着速去内宅将燕临赶跑。
棠儿带路,姜伯游一路跑到了二女儿的屋前,果然在墙角的木芙蓉树上看到燕临。
姜伯游怒发冲冠,抄起墙边放的长竹竿就要打燕临。
可燕临身手灵活,左闪右躲,反倒让姜伯游累的气喘吁吁,话都骂不出来。
燕临正得意,高声喊:“姜世伯,你不让小侄进门,我只好出此下策。”
姜伯游骂道:“你这样子爬墙,传出去我两个女儿的名声还要不要。旁人学你这般行事怎么办?”
燕临笑嘻嘻:“世伯放心,京城有我这功夫的不多。若有就告诉小侄,我立即将他打趴下。”
“竖子,你这个竖子!”
姜伯游破口大骂,想要用长竹竿再打。一只手拦着他,姜伯游转身一看,却是身上挂着弓箭的姜雪蕙。
姜雪蕙满脸寒霜,大步向前,衣袂纷飞。
等她找准地方,扬手就拉开弓箭,一箭接一箭,竟将燕临的衣袖和下摆都钉在树上,让他整个人动弹不得。
燕临哇哇大叫:“蕙蕙,雪蕙妹妹,你…你…”
姜伯游在一旁见大女儿射箭神准,给他出了一口恶气,他高声拍手叫好。
之前燕临打着姜雪蕙的名号来几次姜府,惹得孟氏对他十分热情。
结果知道内情后,孟氏气哭,说她这大女儿才貌出众,怎能受他如此折辱。
而姜雪蕙忍耐许久,那日姜父将他轰出门,她更是抄起礼物轮番砸他的脑袋,指挥门房关门。
燕临没想到自已的举动惹得孟氏如此伤心。他少年心性,一时有些不理解。
但因姜家大人都很生气,他觉得自已可能真的做错了,也对姜雪蕙内心生出愧意,不敢多说她半句。
姜雪蕙抬着下巴,最后再射一箭,穿透燕临的头冠。
她冷声道:“燕临,你再来坏我们姐妹的闺誉,惹我父母亲生气,下回这箭就直接射你了。”
说罢她还不解气,直接拿过姜父手中的长竹竿,用力打一下燕临的腿。
这才将手中竹竿扔下,对姜雪宁喝道:“我们回屋去。”
说罢,姜雪蕙扬长而去。
姜雪宁给燕临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乖乖地跟气势汹汹的姐姐回屋。
燕临拔出衣服和发冠上的铁箭,惊叹道:“居然还是神射手。雪蕙妹妹真是深藏不露啊。”
早知道姜雪蕙是箭术高手,他八百年前就该拉她拜把子。这样变成她妹夫容易多了。何至于爬墙。
他心知今日进不了姜府,握拳同姜伯游告辞,三两下跳跃就离开姜府。
姜伯游在他后头高声大骂,骂人专用的三字经都飙了出来。
燕临不知谢危在游廊下看完这场闹剧,面色变得铁青,恨不得也上前打燕临一顿。
为了避嫌,谢危望了眼姜雪蕙离开的方向,提早离开内宅,回到前院等姜伯游。
但他已无心多聊。他一直以为燕临文武双全,没想到燕临的武艺不用来上阵杀敌,竟然拿来爬女眷内宅的墙。
谢危将茶杯的冷茶一饮而尽,用力握着手中茶杯,差点将杯子都握裂了。
他想着燕临刚才轻浮孟浪的模样,气的两眼通红。
燕临同两姐妹年纪相仿,贸然跑去内宅,若撞见不该看的画面,岂不是要姑娘家含恨嫁人?
想起素来冷静的姜雪蕙方才含怒射箭的模样,显然燕临的荒唐的举动不是一两天了。
谢危心头大恨。这弟弟必须严加管教,不然岂不是坏了燕家百年清名。
过一会,姜伯游也是气呼呼地跑过来,面上还要强颜欢笑。
两人寒暄了几句,谢危推说有急事需离开,下回再来拜访。
姜伯游也想去燕府告状,便不多留。同谢危友好告别。
谢危坐上马车,看着姜伯游急冲冲的身影,猜到他的想法。
但是舅父公务繁忙,薛家在旁虎视眈眈。方才见燕临性子顽劣,怕挨上几顿打治不了他的毛病。
他要想法子让燕临不能再来姜府。
第26章 浅情人不知
因新帝登基不久,而朝中的老臣死的死,病的病,要么外放。能胜任的顾命大臣的着实没有。
心腹大臣谢危自然就要被委以重任,出来主持大局,稳定人心。
他忙的脚不沾地,其他存活下来的官员也是一样忙碌。
新上来的年轻官员还难以独当一面,又经常要谢危收拾残局,来姜府的事情只能一推再推。
自从姜雪蕙送了他画和兰花,他有空就会给姜雪蕙写信,找了各种缘由。
比如给她说自已头疼症状的进展,失眠的问题。哪盆兰花没精神了,哪盆根茎萎缩了。
有时还讨教养兰花的技巧。连春天有潮气,让画受潮的事都会写给姜雪蕙。
姜雪蕙回信愈发简短,能不多写一个字就不写。兰花会列个一二三条写养花办法。
受潮的事她直接回复:不懂装裱。
谢危还是看着那信发笑。等信的日子都变得有些乐趣。
开始会通过姜伯游送信一两回,后来姜伯游也忙,出于对谢危的信任,婉言请他直接将信交予门房,他自然遵从。
谢危有时下朝会找姜伯游聊公事,顺带了解一下他家情况。
当知晓她们姐妹有用心同女先生学习,谢危心下宽慰。当听到张遮出现的频率愈发频繁,他不觉心生忌惮。
听闻到张遮会在前院书房为姜雪宁读书解惑,等姜父来了就一块下棋。
还因张遮棋艺不高,多下几局就接不住姜伯游的招数,姜雪蕙去书房送糕点时,会在旁指点张遮下棋。
谢危听完,面上不显。转身就找了间严苛闻名的书院,打着为张遮前途着想的名义,将张遮塞了进去。
但张遮一走,姜雪蕙就不再回信给他了。
多日没有她的消息,谢危也是着急了,将手头紧急的公务加班加点处理完,特意来姜府。
没想到刚赶走张遮不久,下一刻就来个燕临。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燕临行事还如此荒诞,活像八辈子没见过姑娘,不按正经途径来拜见,专门走邪门歪道。
若不严加管教,只怕姜家姑娘都要因他失了名声。
听说边塞有些军汉找不到老婆。路上看到好姑娘,打听到是还没定亲的,就急急带媒人上门。
他们丢下聘礼抢了去成亲。怕是燕临耳濡目染,有样学样了。
谢危回府气的连觉都不睡,翻查宫中的典籍到半夜,列出不少条陈来对付燕临。
姜雪蕙倒不是故意不回谢危的信。实在是张遮走了,姜雪宁就跑来她屋睡觉。
姜雪宁天天同她念叨张遮,她陪着便宜妹妹,上学后又得管着铺子的事情。早将回信的事情忘干净了。
然后燕临来了,整那么一出好戏。还惹恼了父母。她也是十分发愁。
她生燕临的气,无非是他惹了孟氏伤心。她爱屋及乌,自然要收拾燕临。
事实上,因为燕临这么一折腾,绝了孟氏想将她嫁入高门世家的心。对她而言,反倒是因祸得福了。
燕临被轰出去那天,她同妹妹去探望孟氏,想安慰母亲。
不料在门外听见孟氏对姜父哭道:“相公,你常与我说高门世家子弟不可信,看着人模人样,实际藏污纳垢。
从前我不信你,总觉得世家风光,一心想让蕙姐儿攀附上去,从小就对她严格教养。
她才那么点大,就要学一堆礼仪才艺,一大早就起床,饭都不能多吃一口。
偏生这孩子听话懂事,会体贴我这做母亲的心。吃苦受累都不抱怨一句,总是乖乖按照我要求的去做。
你们总说我偏心蕙姐儿,可哪个孩子能像她这般乖巧懂事。钰哥儿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子,日后要支撑门庭。
可他话说重些都要同我撒泼,书多读一页都要发脾气。宁姐儿这么大,都嫌读书辛苦,天天要哄着才行。
三个孩子,只有蕙姐儿乖乖被我按在房中苦学琴棋书画,从不与我发脾气。
打小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见我累了病了还会心疼难过。
那年她祖母生病,我去侍疾跟着也病倒了。旁人只会说我娇气,没大嫂她们操劳还病的那么快。
只有蕙姐儿看在眼里,特意学了医术给我调理身子。
那么点大的孩子,学医术也是辛苦,还不时要来照顾我,知冷知热比服侍的丫鬟都贴心。
多亏蕙姐儿调理了我的身体,让我能再生个钰哥儿。这才省去婆母的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