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安心告别,临走之前,看了一眼在恩师怀里崩溃哭泣的女孩,怜悯暗忖:
母亲痴傻、父亲封建、舅舅愚昧,她受了委屈时,只能向热心老师哭诉;
日子够煎熬的。
他第一次,涌起一个荒唐念头:既然煎熬,干脆离开采屏县呗,天大地大,必有属于你的容身之处。
例如,等明年,我妈支教任满,我可以――
正神游琢磨时,铃声响起,是保姆吴英,他接听并解释:“阿姨,我今天有点事……正在路上,二十分钟……饭菜放着,我回去会吃的。”
与此同时・艾家
客厅,老艾和钱斌大眼瞪小眼。
“娣娣闹别扭不肯回家?”钱斌皱眉。
老艾从坐立不安,变为怒不可遏,“周兰,又是周兰!我女儿本来乖巧,被她教唆长歪了。”
“要不要去周家把丫头接回来?”
老艾跳脚,“不去!她有本事一直赖着周兰,我乐得节省一份口粮。”
钱斌讪讪的,“麻烦了,杨潇犯错,咱们背骂名。唉,怪我,大意了,光顾着杨家有钱,没认真考察小伙子的人品和健康。”
老艾忙安慰:“是丫头不懂事,阿斌,你千万别自责。下次谨慎点就行了。”
“放心,下次的相亲人选,我一定各方面严格把关!”钱斌拍着胸膛承诺。
老艾气呼呼,“先晾一晾娣娣。哼,我倒要看看,周兰的善心能持续几天!”
在老艾的认知里,无法理解周兰的慷慨与博爱胸襟,猜测一两天后,昔日教师就会不耐烦,找理由赶学生回家。
孰料,周兰愉快收留了学生,毫无怨言。
一眨眼,周五清晨,起雾了,远眺采屏嶂,半山腰以上被浓浓白雾笼罩着。
“老师,我去上学啦。”
周兰在整理教案,扭头说:“降温了,记得加衣服,你姐房间柜子里自己拿,莫见外。”
“小雅姐姐让我穿这件外套。”艾荔荔展示了一下胳膊搭着的衣服。
周兰含笑嘱咐:“去吧,好好学习。别因为数学考了一次满分就骄傲,往后考试多着呢。”
她恭敬答应,快步下楼,自行车骑出公寓大门,望见秦朗已在路口等候。
少年穿着宽松的黑色连帽卫衣,却清爽颀长,丝毫不显臃肿,骑在车上,长腿轻松撑地。低头划拉手机时,眉眼鼻梁线条俊逸出尘。
秦家到周家,并不顺路,需要早起绕路。
但少年人用心时,仿佛有无限精力――
早起不嫌困,绕路不嫌累。
专程赶过来,只为能与她一起上学。
“叮铃铃~”
艾荔荔仅在第一天意外询问为何过来,此后隐秘期待,默契汇合,“早啊秦朗同学。”
“早。”秦朗抬头,注视她,递过一只小巧蓝牙耳机,“准备!今天接着听英文朗诵《小王子》,
第五集 。”
她接过,彼此指尖轻触即分,开始练习英语听力。
“小学读物,给高中生听着玩玩。”少年语气慵懒,匀速骑行。
在悠扬的前奏音乐里,她讷讷说:“我的英语听力比小学生强不了多少。”
晨雾里,两辆自行车并排远去。
老艾在家,左等右等,先坐不住了,于冷战中败下阵来。
这天中午,他把妻子锁在后车厢,赶在放学前,站在校门口等候,誓要把女儿带回家――
第34章
采屏县一中的放学铃声,是由萨克斯演奏的《茉莉花》,舒缓悠扬。
在放学铃声响起之前,老艾便在校门口徘徊,翘首盼望女儿出现。
针对此事,钱斌特意打来了指导电话:
“娣娣年纪小,道理可以慢慢教。”钱斌嘱咐:“先接回来,莫让丫头在外面把心待野了。”
老艾无甚把握,“唉,丫头脾气见长,不知好歹,拒绝我们帮她张罗亲事。”
“她讨厌杨潇那一类型,没关系,下次尽量挑个帅小伙!”钱斌胸有成竹,“小姑娘嘛,肯定喜欢帅小伙,能理解。”
老艾抬腕看表,“再过五分钟放学。”
“一会儿见到娣娣,不要责骂。”钱斌仔细指导:“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你先答应,把人哄回家后,再设法纠正她的错误思想。”
老艾频频颔首,言听计从。
片刻后,伴随着《茉莉花》的乐曲声,放学了,学生们蜂拥而出,均赶着吃午饭,自行车把一整条街道给堵住了,众人发现:
今日的校门外,停放着一辆厢式三轮车。
车旁,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路一瘸一拐,肩膀一高一低,穿着泛白格纹衫、老式藏蓝西裤、解放鞋。
并且,上锁的后车厢内有动静:是钱二妮,她透过小窗朝外张望叫嚷,继而被热闹人潮吓得瑟缩。
路过的学生们猜测:谁家的爷爷来接孩子了?
与此同时・18班教室
“吃饭去喽,冲啊!”
住校生三五成群,嬉闹奔向食堂。
周鹏背起书包,“我回家了,你俩抓点紧,去晚了食堂只剩难吃的菜。”
“好的好的!”
秦朗在等候,艾荔荔急忙合上课本,却把手机落在书包里,感慨说,“走吧。哎,以前羡慕住校生,学校吃住,能省出不少时间花在学习上,但体验过才知道,打饭要‘抢’、洗澡得排队,并不轻松。”
赵乐斜睨一眼同桌的手机,指尖卷着刘海玩,眸光闪烁,“你们两个体验了几天,还没吃腻食堂呀?听说难吃得像猪食。”
唉,我是有家不能回,学校食堂比外面餐馆便宜多了。艾荔荔有苦难言,心疼零花钱,故作轻松状,“食堂有三层,每层几十个窗口,我们才体验完一楼。你不回家吗?”
赵乐托腮答:“陈嘉明上厕所去了,我在等他。”
周鹏帮着隐瞒内情,故意调侃:“荔荔是想节省时间、每天多学习一小时,备战期中考试,试图打败我。”
艾荔荔匆匆离开,附和说:“没错,请本班第一名小心,第二名正在追赶。”
“哇,真可怕!”周鹏夸张拍胸口。
秦朗双手插兜,步伐懒洋洋,浑身散发着阳光松弛感,“待会儿去二楼逛逛,有面食窗口。”
我跟父亲僵持,迫不得已去食堂,你家却明明有保姆精心烹饪三餐……艾荔荔处于困境中,暗暗感激有人陪伴,一口答应,“行!”
周鹏乐呵呵搭着秦朗肩膀,“朗哥北方人,比起米饭,应该更爱吃饺子面条。”
“都行呐,我不挑。”秦朗不紧不慢,落在艾荔荔背后,挨了她催促:“走快点,晚了光剩凉的菜底。”
“噢。”秦朗个高腿长,几个大步超越她,瞥了瞥少女修长雪白的后颈,莫名联想到宠物猫芹菜:每次,捏住芹菜后颈皮毛、把它提溜起来时,它会举着前肢,迷茫喵呜……呆头呆脑。
三人说笑着远去。
赵乐托腮蹙眉,内心颇不是滋味。
须臾,陈嘉明从厕所回来,边走边用衣摆擦手上的水珠,熟练背起心上人的书包,“走吧乐乐。”
赵乐坐着没动,朝后门努努嘴,失落地说:“朗哥和荔荔、周鹏,三个人关系越来越好了……有时候,我会感觉自己被孤立。”
“尖子生小团队嘛,估计瞧不起咱们成绩差。没事,我会一直陪着你。”陈嘉明鞍前马后,帮她拿着遮阳伞,“走啦,午饭想吃什么?回家还是找个馆子?”
“懒得回家。你哥呢?”
“那就出去找个地方吃。我哥回去了,他喜欢家里的饭菜。”
赵乐慢吞吞站起,忽然听见同桌书包里响起铃声。
此时,教室里还剩五六个人。
“咦?荔荔没带手机,要不要帮她接一下电话?”
陈嘉明心里眼里唯有一人,“不用管,等她回来自己会处理。你身体弱,要按时吃饭,小心饿出病来。”
铃声一直响,赵乐想了想,拉开同桌书包,“得帮忙接一下,可能别人有急事找她。”
“你呀,就是热心肠。”陈嘉明的眼里满是欣赏。
赵乐拿出艾荔荔的手机,见来电人显示“爸”,“是她爸爸打来的。”遂接听:
“您好。”
校门外,老艾听见陌生嗓音,眯起眼睛,辨认手机号码,诧异嘀咕,“打错了吗?”
赵乐毫不怯生,嗓音甜美,“您是荔荔家长吗?我是她的同桌。荔荔去食堂吃饭啦,没带手机,等下再打过来吧。”
老艾对待外人总是客气周到,忙和蔼说:“原来是娣娣的同桌啊。那我等会儿再打过去。”
两人简单交流几句,即挂断电话。
赵乐把手机放回原处,掩嘴笑,透露道:“荔荔她爸叫女儿‘娣娣’。”
“小名吧。”陈嘉明说:“我初中有个女同学,大名叫‘来娣’,她非常反感,特想改名,但家长不允许。”
两人慢慢往校外小吃街走,半路却遇见秦朗和艾荔荔。
“荔荔!”赵乐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你手机忘在教室啦,刚才铃声一直响,我帮忙接了,是你爸打来的。”
艾荔荔拎着午饭,愣了愣,“我爸?好,知道了。”
“你俩打包了什么?”
秦朗单手插兜,没吭声,扬了扬手里的饭盒作为回应。
艾荔荔随口说:“炸酱面。人太多了,挤得慌,又没有座位,干脆打包回教室吃。”
她若是一个人,必定会等座位。
但察觉秦朗忍耐拧着眉头,果断选择打包。
为此掏了五毛钱打包费。
四人告别,各走一边。*
校门外,赵乐看见三轮车,结合曾经窥看荔荔手机的信息,判断老艾是其父亲。
她眼珠转了转,走向斜对面的小饭店,“没什么胃口,喝粥,怎么样?”
陈嘉明自然无异议,“好主意!”
艾荔荔返回教室,第一时间拿出手机,稍作思考,致电父亲。
“不先吃饭呐?”秦朗打开饭盒。
艾荔荔听着“嘟嘟~”声,“我回个电话。你先吃,面要坨了。”
老艾迅速接听。
“娣娣?”
“爸。”
“听你同桌说,你去食堂吃饭?”
“嗯。”
老艾忍不住讽刺:“不是吧?爸还以为周老师每顿给你做四菜一汤、大鱼大肉呢。”
有若干同学留在教室休息,她往外面走,淡淡道:“周老师工作繁忙,没空做饭,她自己都在教师食堂凑合。我这种无家可归的人,万万不敢多给老师添麻烦。”
老艾来气了,怒问:“谁叫你不回家?谁限制你回家了?一天三顿外面吃,得花多少?仗着有几个零花钱,败家!我带着你妈,在校门口,本来想顺路接你回家,白跑一趟。”
艾荔荔一怔,“你们在校门口?”
“早知道不来了,免得打扰你在外面过逍遥日子。”
“稍等,我立刻出去。”
不久,一家三口在校门外见面。
“荔荔!荔荔荔!”钱二妮几天没见女儿,扒着窗口往外望,兴奋拍打车厢,“嘭嘭”响。
老艾一瘸一拐,拿出钥匙,打开车厢后门。
“妈,吃午饭没?”艾荔荔搀下母亲。
钱二妮饿了,摸摸肚子摇头,旋即抱住女儿雀跃转圈。
老艾控制不住自己,张嘴便是冷嘲热讽,“我们穷,兜里没零花钱,只能吃吃家里的鸡蛋、青菜,不像你有钱在外面消费。”
嘲讽的语气,艾荔荔听一万遍,亦感觉刺耳。
可无奈,他是父亲,是至亲。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旁边小饭馆内
赵乐心不在焉,用勺子搅粥,望向对面,“那两个,是荔荔的父母。”
“是爷爷吧?”陈嘉明点的炒饭,狼吞虎咽,“驼背白头发,一看就是老人。”
赵乐摇头,“是她爸。聊天时荔荔说过,她爸晚婚,今年六十岁了。”
陈嘉明咽下炒饭,迟疑说:“另一个女的,是她妈妈?看着似乎不像正常人。”
赵乐通过窥看手机,了解同桌家庭,却耳语透露:“荔荔申请贫困补助金的资料,我不小心看见了,写着她妈妈有智力障碍。”
“啊?”
“天!”
陈嘉明惊奇张着嘴,饭粒掉下,憨里憨气,唏嘘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猜不到,尖子生大美女的父母居然是那样的,简直是‘负负得正’!”
尖子生?大美女?赵乐听着不痛快,眼底嫌恶,嗔道:“哎呀,你衣服又沾了饭粒!食不言,专心吃饭啦。”
“嘿嘿。”陈嘉明胡乱拨了拨衣服,继续扒饭。
校门外
艾荔荔搂着母亲,平静说:“我没几个零花钱,逼不得已才去食堂买饭。”
“你打算闹别扭到什么时候?”老艾站着时,需要仰视高挑的女儿,于是改为坐上三轮车驾驶位,威严说:“如果知道错了,就回家。别死乞白赖缠着周老师,知识分子脸皮薄,她不好意思开口赶人,你要有自知之明,自觉离开。”
艾荔荔打定了主意,坚定表示:“除非你答应、在我上学期间不再安排相亲,否则,我不敢回家。一个家,让人没有安全感,怎么回?”
老艾想起大舅子的嘱咐,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黑着脸责骂:“没良心的丫头,不知好歹!我和你舅,掏心掏肺为你张罗,结果没得半分感激,竟然还成了罪人了?!”
“掏心掏肺?”
艾荔荔伤心失望,“你们根本没把我当人,而是当成面团,随意搓圆捏扁,或者说难听点,你们把我当成鸡鸭狗之类的小动物,无需征求当事人意见,擅自安排配种。你们专制霸道、不可理喻,叫我怎么感激?我不是任人摆布的傻子。”
“你――什么‘配种’,小姑娘嘴里没把门,不像话。”
“有必要避讳吗?你们已经偷偷给‘小姑娘’安排了一次相亲了。”艾荔荔叹道:“新世纪,新时达,像你这样焦急给十六岁女儿张罗亲事的家长,绝对属于少数。”
老艾被呛得有些狼狈,梗着脖子强调:“长辈是为了你好!”
“爸,我不需要。”
艾荔荔冷静思考了几天,主意已决,坚定表示:“今天索性说明白,如果你们执意忽视我的意见、再偷偷安排相亲,我会申请住校。你们的做法,实在叫人害怕,学校比家里安全,我住校算了。”
“你住校?家里的活全推给我?想累死老爸?”
“我不想,是你和舅舅逼我的。”
父女对峙,老艾盯着性格与自己同样犟的女儿,头疼不已,权宜妥协了,烦躁道:“行了行了,不安排就不安排!既然你不领情,我和你舅也懒得操心了。好心全被当作驴肝肺,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