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荔荔告别,“你到家了。”她意欲摘下耳机归还,却见他继续往前骑。
“诶,秦朗?”
秦朗头也不回,身影没入前方暮色中,“入冬了,天黑得早,我送送你。”
他早就想这么做,总算有了合适理由。
艾荔荔一怔,不由得感动,追了上去,“谢啦同学!这条小路,我闭着眼睛也能骑回家,以前没有你,我来回都是一个人,早就习惯了。”
一个女孩子,家住在偏僻山脚,父母残障且忙于农活,没空接送,你不害怕吗?或者说,你小时候,不孤单、不害怕吗?
天性善良的少年,简直不忍心想象。
“是么?”他视线环顾,从水渠、稻田、眺望向远处层层山峰,其中高耸的采屏嶂亘古屹立:既是屏障,又像是桎梏,黑暗阴影庞大,牢牢笼罩着小县城。
“艾荔荔。”
“嗯?”
他缓缓问:“你有计划过、将来离开采屏县吗?”
寒风扑面,艾荔荔捋了捋被吹乱的发丝,不假思索,踌躇满志答:“当然!我跟小雅姐约定了,等我考上大学,毕业后一起留在省城工作,争取扎根。不行的话,退一步,回市里碰碰运气。”
秦朗放慢速度,状似开玩笑,“不考虑考虑北上广深?你不是说没见过下雪么,京市每年下一冬的雪。”
“一线城市?不是不想,是难度巨大,没法挑战。而且我爸特恋家,莫说千里迢迢的京市了,连省城、市里也强烈抗拒,加上我妈……唉。”
“伯父伯母身体原因,是不太方便出远门。”
她亦减速,慢悠悠骑行,憧憬透露:“咳,我有一个梦想,希望将来有能力时,带父母去首都旅游。”
秦朗郑重承诺:“行呐。到时提前通知,我负责当导游。”
“哈哈,八字没一撇的事。”她有些不好意思,“我爸老古董,对高科技、商业建筑一概不感兴趣,只记得他念叨过天安门和长城。”
“唔,那是老一辈人的情怀。”
自行车沿着水渠,绕过山坡,通往艾家的长坡近在眼前,尚未竣工的鸡舍露出一角。
与此同时・秦家阳台
韩燕披着羊绒大衣,端着养生茶,眯起眼睛,眺望远处山坡。
自行车消失后,她摇了摇头,叹道:
“臭小子,以前是目送,现在改为送到小姑娘家门口了?”
“怪用心的。”
她拢了拢外套,继续观察。
艾家坡下
艾荔荔下了自行车,仰望坡上的家,忽然有感而发,“小王子可以环游宇宙,在地球思念玫瑰花了,就琢磨着返回B612号星球;而我,土生土长,无论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必须留在地球面对现实。”
她归还耳机,“我到了,得回家了。”
容貌姣美的少女,亭亭玉立于苍莽山林间,犹如缥缈的精灵。
他接过耳机,笨拙却诚挚,低声安慰:“甭羡慕,人类也有属于自己的‘星球’,无形的,在心里。小王子是男孩,你是女孩,是统治‘荔荔星球’的小公主。”
小公主?
艾荔荔愣住了。
从下到大,她被取过许多外号:“瘸子女儿”、“疯子女儿”、“那个贫困生”、“瘦竹竿”、“大美女”……唯独没有被称过“小公主”。
我这种出身,配当公主?
稀奇,竟然有人叫我小公主。
两人对视,顷刻间,寒冷北风仿佛变成了炎夏热风,吹得四只耳朵发烫,被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萦绕着。
须臾,她仓促扭头,推着自行车上坡,“该回家了。”
他朗声问:“明天上学吗?帖子虽然删了,但你估计得被议论一阵子。”
艾荔荔转身,斗志昂扬,“Tomorrow is another day!明天见,别迟到。”语毕,匆匆离开。
“不见不散。”秦朗原地目送,眼神流露本人不自知的情绪。
花季少女,步伐轻盈,藏着一颗乱蹦的心脏回到家。
“叮铃铃~”
“爸、妈,我回来啦。”
客厅内
“饿、饿。”钱二妮窝在藤椅里,口齿不清地喊饿,“菜炒、炒吗?”
老艾不理睬妻子,与妹夫并肩:“娣娣回来了。”
钱斌放下茶杯,发号施令:“准备!一切按照刚才商量的办。”
“阿斌,看你的了。”老艾对大舅子深信不疑。
钱斌比了一个尽在掌握中的手势,“这招,叫‘以退为进’。”
下一刻,艾荔荔抬着自行车,迈进门槛,来不及打招呼,就听见舅舅暴怒咆哮:
“杨潇太过分了,简直欺人太甚!”
“有几个臭钱,了不起?”
“这件事,绝对是他花心欠下的风流债,被女人造谣报复,连累了娣娣挨骂。”
“我要去杨家,给娣娣讨个公道!”
钱斌破口大骂,挽起袖子,大步往外走。
“阿斌,冷静。”老艾一边偷看女儿反应,一边拦住大舅子,“杨家土财主,黑白通吃,你冲动找上门,会挨揍啊。”
“挨揍就挨揍,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外甥女被欺负。”钱斌气冲冲,“别拦着,我要去找杨潇,逼他想办法删帖!”
艾荔荔呆若木鸡,回神后,感动至极,一把扔下自行车,飞奔向亲人――
第50章
生为穷人家的懂事女儿,要求从来不多。
拥有亲友的关爱与支持,家境贫寒算什么?受委屈又算什么?暂时的,能忍。
“舅?”
艾荔荔站在大门口,被客厅杀气腾腾的钱斌吓一跳,吓得扔下自行车,急忙阻拦。
“舅!冷静点,无凭无据,谁会承认干了坏事?你冲动去杨家,成闹事的了。”
老艾依计行事,一副焦急愁闷模样,“你舅舅不懂网络,摸索半天,找到帖子,发现你被一群陌生人辱骂,气坏了,非要去找杨潇算账。”
“放手,不要拦着我!”钱斌精明圆滑,工于心计,揉红了并无泪水的眼睛,懊悔嚎道:“整件事,起因是我瞎了眼,保错了媒,害得娣娣先是被杨潇当街骚扰,现在又受到了网络、网络暴力是吧?”
“舅舅,先坐下,有话慢慢说。”
老艾宽慰:“别自责,你又不是故意的。”
三人拉锯,艾荔荔使出吃奶的力气,却拽不住正值壮年的肥胖舅舅,混乱间,从客厅挪向大门。
“饿、饿。”钱二妮蜷缩在藤椅里,受惊且挨饿,不敢参与,嗫嚅央求女儿:“荔、荔荔,炒菜。”
钱斌捶胸顿足,表现出悔恨模样,蛮力挣扎往外跑,“根源错在我,坑了外甥女。怪我,都怪我。”
“我要去杨家,如果小杨不负责想办法把瞎说八道的帖子删除,我跟他拼命!”
艾荔荔年少,仍保留着孩子式的纯真,依赖信任长辈,感动之余,奋力阻拦,劝道:“消消气,你高血压,忌动怒。快坐下,听我说,其实――”
她意欲告知帖子已经删除,却被钱斌吼声打断:“上次小杨当街耍流氓,我们顾忌面子没追究,这次绝不能放过他!大不了跟他拼了。”
老艾附和妹夫,吓唬女儿,“杨家仗势欺人,拿鸡场果园的销路威胁我,太嚣张,我也想找他拼了这把老骨头。”
“爸!舅舅!天呐,你们一个胖子、一个老头,打得过谁呀?杀气腾腾的,把我妈吓得不敢说话。”
艾荔荔手忙脚乱,却感动得心里暖暖的,来自至亲的慰藉,溶解了无端遭受网暴的愤懑心情,情绪变得平和,高声宣布:
“安静!听我说,帖子已经删除啦,一小时之前删的。所以不用去找杨潇了。”
此言一出,老艾和钱斌傻眼了,停止演戏。
偌大的老宅,瞬间静悄悄。
天已黑透,光远远从客厅照过来,照亮了老艾、钱斌难看的脸色,艾荔荔扶自行车,并未察觉父亲和舅舅的失望。
老艾扼腕,失声叫起来:“什么?!已经删了?”
“怎么、怎么――谁删的?”钱斌暗叫可惜,抹了把脸,改为问:“谁干的?”
她弯腰扶起自行车,靠墙放置,旋即掩上大门,使劲推着两位至亲返回客厅,“匿名小号,不清楚是谁,删了就行。我买了新号码,过两天去官方营业厅申请注销旧卡,杜绝骚扰。”
老艾给大舅子使眼色,钱斌皱眉思考,顺势坐下,嘴里仍霸气:“伤害了你,删帖就完了?做梦!这笔账,必须找小杨算一算。”
她把两位至亲按坐下,倒茶奉上,明明受了委屈,却反过来宽慰长辈,劝道:“打住打住!这种纠纷,你们去杨家理论,对方不一定搭理,最怕场面失控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爸,我们无权无势,你又一把年纪了,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草率去杨家挑事。”
老艾高低肩,坐着时身体歪斜,非常失望帖子舆论尚未发酵扩散即已删除,粉碎了自己希望女儿“知难而退选择辍学”的美梦,敷衍说:“哦。”
她又劝钱斌,“舅啊,大表嫂怀孕,你快要当爷爷了,更不应该冲动。万一出事,叫我怎么面对舅妈、表哥表嫂和表姐?你因为我的事出意外,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钱斌试探问:“可是,会不会有人纠缠着骚扰你、欺负你?”
“不至于吧?不怕,社会新闻天天有,谣言过阵子自然烟消云散,忍忍呗。”
她故作轻松,唯恐长辈冲动惹出大麻烦,叮嘱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个,不准去找杨潇麻烦!舅舅,听见没?”
钱斌喝了口茶,一语双关,“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这时,钱二妮饥肠辘辘,凑近女儿,眼巴巴地说:“荔荔,饿,饿。”
“你妈饿了。”老艾无精打采,吩咐女儿:“把你舅舅带来的菜热一热,再炒个青菜,快开饭。”
“知道啦。妈,你和他们玩会儿,我马上炒菜。”
艾荔荔翻出钥匙,打开房门,解下书包。
“锁门干嘛?”钱斌纳闷问:“防舅舅?”
“防尤坤。他上次偷偷溜进我房间,乱翻东西,可讨厌了。”
老艾批评女儿,“尤三是你叔叔辈,没大没小。”
“略略略,他不在,没关系。”
钱二妮犹如跟屁虫,黏着女儿,拽书包拉链,瞥见金红色鲜艳的奖状,便扯出来,雀跃跳了跳,从书桌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比比划划,却不会写字,亲昵缠着女儿。
艾荔荔脱下校服,换上旧外套,“签名?来,我教你。”
她握着母亲的手,一笔一划,认真把“钱二妮”三个字写在自己名字上面,哄道:“拿去玩,小心点别撕烂了。等我忙完,再贴墙上。”
钱二妮注意力被转移,一手捏着一张奖状,跑出去,挥舞着玩。
钱斌扭头问妹妹,“二妮,什么东西?”
“奖状吧。”老艾眼皮耷拉着,仅用余光瞥了一下。
艾荔荔哼着歌,顺势告知:“期中考试,我考了全班第二名,数学又是满分。”
老艾淡淡道:“两张奖状?还不如给20块钱。学校装修得特气派,奖励学生时抠抠搜搜。”
“……期末考试有奖金,我会尽力争取。”
若是往常,她会生气跟父亲呛起来,但此刻心情好,没计较,径直走进厨房准备热菜,“哇,糖醋排骨!”
“哈哈,就知道你爱吃。”钱斌照顾妹妹半辈子,每次来总会带食物。
老艾烦躁,斜睨贴了半面墙壁的奖状,被绕圈玩耍的妻子吵得头疼,嫌弃黑着脸,“啧,金色、红色,亮闪闪刺眼,晃得人头晕眼花,我迟早把它们全撕了!”
钱斌不赞同,耳语劝道:“娣娣喜欢,贴就贴嘛,没妨碍。你的脾气,需要改一改,要学会‘智取’,娣娣倔强,吃软不吃硬,你稍微哄一哄,她会变得温顺乖巧,效果强过责骂一万句。”
“悖她是老子我是老子?”老艾某些方面,冥顽不灵,压着嗓门说:“叫老子向女儿低头?反了,乱套了。”
“你们父女俩,性格活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针尖对麦芒,难怪经常吵架。”
钱斌放下茶杯,提出告别,“到点了,我得去中医院接婆娘。”
老艾起身送客,“鸡舍周末完工,到时再聚。”
“行。”
艾荔荔听见动静,握着锅铲从厨房跑出来,挽留长辈:“舅舅,留下吃饭!”
“今天没空。”钱斌苦着脸,解释道:“你舅妈烂赌鬼,通宵打麻将,腰间盘突出了,在中医院做理疗,我答应去接她回家。”
钱二妮在啃排骨,仅听见一个字,瑟缩依偎着女儿,“鬼、鬼?怕鬼。”
她忍俊不禁,“世上没有鬼,是在聊舅妈。既然有正事,先去忙吧,周末我家请客,舅舅不来我不高兴。”
“哎唷,外甥女邀请,舅舅一定来。”
钱斌提了提裤腰,挺着啤酒肚往外走,发牢骚抱怨,“唉,娶了一个不贤惠的老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呐!孙梅烂赌鬼,干脆猝死在麻将桌上算了。”
“何必诅咒自己老婆。”老艾伸手拉开大门。
这时,艾荔荔想起一个人,再次从厨房探头,提醒道:“舅,如果你徒弟周末休息,记得邀请他,林哥帮忙干了几天活,分文没得,不请顿饭说不过去。”
老艾和钱斌对视一眼,露出计谋成功的笑容
钱斌单手叉腰,兴头上,愉快嚷道:“好嘞,放心,林雄铁定来!小伙子有的是力气,你莫心疼,尽管使唤他干活。”
碰巧,油锅热了,她把鲜嫩的青菜下锅,“滋啦滋啦~”大火翻炒,香味扑鼻,没听见舅舅后半句话。
艾家雨过天晴,融洽和睦。
赵乐却对陈嘉明发起了冷战。
“几十个未接来电,疯了?”赵乐恹恹趴在床上,“有事?”
陈嘉明低声下气,“你消息不回、电话不接,我担心。”
“刚在睡觉。”赵乐冷冷说:“一到家,我立刻把帖子删了,不敢真得罪艾荔荔。你满意没?”
“傻瓜,删了就好,我――”
“要洗澡了,挂了。”赵乐挂断,虽然一开始并不喜欢对方,但相处久了,意外产生依赖,吃醋闹情绪。
陈嘉明捧着手机,苦恼思考该如何求得原谅。
与此同时・KTV
包厢内,三女一男在聚会。
一个穿吊带裙的年轻清秀女孩,袒露肩臂大片纹身,喝得半醉,恨恨盯着手机视频荔的艾荔荔和杨潇,“艾荔荔?”
“珊姐,就是她,抢走了你的未婚夫。”手机主人名叫李楠,怀恨于心,借机报仇,“我跟艾荔荔初中同校,她仗着长得漂亮,四处勾搭男生,绿茶*。不信你问张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