瘫了一会儿歇口气,她又坐直了,指了指一旁堆积的文书:“少废话,这一摞拿回去好好看,看完了有何谏议,写成一份奏章给朕。”
贺兰辛正想告退,一听这话,无奈道:“陛下,臣是武将,不是文官。”
段曦宁豪气冲天的大道理张口就来:“武将又如何?我大桓的武将,就是要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民!你可是朕的亲卫,是朕最信任的人,如今朕人手紧缺,你自该替朕分忧。”
北朝经过百年混战,民生凋敝,文脉几近断绝,天下士人泰半都在南朝。
恢复科举以后,每年选拔的士子也都不尽如人意。甚至有的士子连《论语》都没看过,致使朝中文官青黄不接。
为了缓解这种局面,段曦宁将云京外一座前朝行宫改为学宫,给以士人优待,却连几个像样的先生都凑不齐,逼得教过她的老太傅一把年纪还得出来接着传道授业。
贺兰辛自然清楚这些,嘴上说着不愿,却已经将她递过来的各项文书接了过来。
见他这么痛快,段曦宁摆了摆手:“回你帐中看去吧,早些看完。”
她又拿起了笔,想到什么,又吩咐道:“听说此地黄酒不错,去给朕买几坛来,要烈一些的,晚上一起喝酒。”
“好。”贺兰辛没再说什么,只心中感叹自己是个劳碌命。
段曦宁私下里跟麾下众将不爱讲究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每次大胜以后常与诸将一起喝酒庆祝,从不摆架子。
白天军中不少普通将士已经热闹了一番,总不能厚此薄彼,晚上处理完军务得了空,段曦宁就叫了麾下的将军们一起喝酒。
平时这些将军们对段曦宁极为敬畏,从不敢轻易冒犯,但是到喝酒时候,胆子就大了起来,没了那么多顾忌。
酒兴正酣时,有个白天看见沈渊的马车进来的副将大着胆子问:“陛下打算怎么安排这沈七公子啊?”
女将们胆子更大,无所顾忌地调侃:“是啊,末将当时在梁国大殿上见了,这小公子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陛下好福气啊!”
段曦宁正喝得飘飘然,酒气上头,听了她们的话也开始了胡吹六哨:“那是,老娘看上的人,自要好好地……受用受用!”
“贺兰辛!”喝得醉醺醺的段曦宁嚷嚷道,“去,让人把……叫什么来着?把,把沈七给老子洗干净,等着我……”
酒量极好又脑子清醒的贺兰辛听了,有些摸不准她什么心思,不知她这是喝多了满嘴跑马,还是真打算找沈渊来。
他跟随段曦宁多年,自认对她也了解,知道她向来对男子多有提防,戒心深重。
这沈渊再好看再气度不凡,那也是别国送来的质子。放在平常,她只会对他防备心更重才是。
况且,她白天还对这位沈七公子的到来无动于衷,怎么晚上喝了酒又开始说这话?
难不成憋着在这儿等着呢?
见贺兰辛坐着没动,旁边喝高了的、稍年长些的女将起哄:“贺兰老弟,陛下让你去,你照做就是,难得陛下有兴致!”
段曦宁也豪气干云道:“就是,让你去你就去!磨磨唧唧的!”
她都这样说了,贺兰辛只好无奈地起身出去,心下只希望等她醒了,若是后悔,别拿他撒气。
沈渊平常都是日落而息,今天初次到桓军大营中却是辗转难免,无心安寝,简单沐浴过后便在灯下看书,却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过是颗弃子。他那好父王从让他来为质时就已经彻底放弃他了,只会任他在大桓自生自灭,不会再管他。
哪怕他被人随意宰了。
想起梦里那大桓女皇毫不留情地让人将殿中之人统统斩杀的狠辣场景,他就忍不住一阵胆寒,总觉得那屠刀下一刻砍的就是他。
他该怎么办,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虽不愿连累无辜之人因他而死,可他也不想自己就这么客死异乡。
母后生养他不易,他还未加冠,前半生都困在梁宫中,从未见识过书中所描述的大千世界,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人杀了,实在很不甘心。
正当他思绪万千时,帐外响起一阵嘈杂,似是他的侍从商陆与人起了争执。
他正要起身出去查看,就有将士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白天接他过来的贺兰辛。
他清楚贺兰辛是那女皇的心腹,必定是女皇要找他,贺兰辛才会专门过来。
能劳动女皇的亲卫亲自过来,定是大事,难不成是要当众斩了他祭旗?
想到这个可能,他心下一凛,盈满死亡的恐惧,只得面上强装镇定,客气地问:“贺兰将军到访,可有要事?”
贺兰辛当日在大殿之上也曾见过他,那时便暗自惊叹世间真有谪仙降世,如今再仔细打量仍旧惊艳。
都说灯下看美人,原本就惊艳夺目的人在灯火映照下更不像真人,山精鬼魅一般,摄人心魄,看得贺兰辛心中一突。
他们的陛下或许真的会为这样的颜色失了分寸,乱了心智。
可她是他见过的心志最为坚定的人,真的不会免俗吗?
此刻他有些不敢确定。
敛下打量的视线,贺兰辛干咳道:“沈七公子,陛下召你入寝,请随我来。”
第一次做这样的事,贺兰辛也有点儿别扭,总觉得自己这会儿好像变成了尚寝局的内侍,还得给她操心内帷之事。
沈渊自是听出了言外之意,惊愕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着未动。
贺兰辛刚说完,便有两名甲士上前,表面做着请他去的姿态,只怕他若不从便会直接押他过去。
沈渊自知反抗不得,只能乖乖从命。
他既然选择来为质,心中自然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先活下来才是要紧。
蝼蚁尚且偷生,他又何必找死?
段曦宁还未回到帐中,此刻中军大帐内空无一人,这让沈渊紧张万分的心缓和了几分。
贺兰辛只让人给他上了壶热茶,留他一人在此等候,领着其他人守在门外。
他坐在桌前,看着那壶热茶袅袅升起的白烟,茫然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觉便出了神,都未注意到一道人影晃晃悠悠地进了大帐。
行军在外,段曦宁等闲亦不会让人随便进自己的大帐,尤其是晚上,更是不准任何人闯入。
今日她喝酒喝得高兴,防备心也给喝没了。进来时贺兰辛仿佛跟他说了什么,她也不耐烦听,更没察觉到帐内还有别人。自顾自地卸了甲,准备脱衣服时才意识到不对劲。
有人进了她帐中!
段曦宁的酒一下醒了大半,飞快地拔剑挥向来人,听到一个声音才停了下来。
那是如清泉划过的声音:“参见陛下。”
第4章 天之骄女
段曦宁见是沈渊,诧异地收回剑,戒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沈渊被她凌厉的剑锋直指咽喉,顿觉自己的脑袋方才仿佛摇晃了几下,险些直接滚落。
兀自镇定,听她问话只觉得莫名其妙。
明明是她派人将他叫来的,不知这又是唱的哪出?
难不成是贺兰辛自作主张?
对其意图不明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拱手如实答道:“贺兰将军言称,是陛下召臣前来。”
段曦宁恍然,这才想起自己先前喝多了,酒气上头指使贺兰辛去干的好事。
她打量着眼前如玉纯净的少年,未曾言语,不知在想什么。
帐中一下静得出奇。
他墨发只简单松垮地用发带束在脑后,比起当日在大殿之上多了几分慵懒随意,在昏暗的灯光映照下更加不似真人。
久久未听她出声,闻到她身上似乎有酒气,不由地忐忑起来。
她收了手中剑放好,随口道:“朕喝醉了,一时脑热叫你来的。”
听她如是说,他眸中闪过一丝希冀。
看她不似好色昏聩之徒,现下清醒了,是不是会放他走?
毕竟他们也才第二次见面,他也不是什么貌胜潘安的天仙,这位女皇不至于见色起意到如此地步吧?
虽说他是男子,不在乎什么清白贞洁的,但被迫与只见过两面的女子太过亲密,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能免则免。
可是他腾起的希冀很快被浇灭,只听对方道:“正好,你先在此候着,莫叫旁人进来。”
沈渊垂眸掩饰眸中的失望,微微俯首,露出一截白净无暇的脖子,整个人像一只困于笼中的仙鹤,眉目低垂地长揖应道:“是。”
他心神不定地坐了回去,看着她去了屏风后面,听着清晰传来的水声,思绪愈发烦乱。
他不是无知小儿,隐隐能猜到她可能想要对他做什么,心中迷茫而无力,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想起自己来之前,沈濯对他的冷嘲热讽。
从前他对此早习以为常,已能自觉当对方在犬吠,并不会往心里去。
此时此刻,却莫名应景,那些谩骂之声不受控制地回荡在他脑海中,勾起了他那单薄脆弱的廉耻心。
没做过什么事时,他自然不会将那些污言秽语放在心上。
可眼下,他岂不是正要做那些人口中的,不知羞耻之事吗?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种事归根结底吃不了什么亏,不必往心里去。
并且,这女皇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神思游离,正胡思乱想地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有一大块洁白的拭巾和一把桃木梳子劈头盖脸地砸进了他怀里。
待他回过神来,那女皇已大马金刀地在他对面落座。
她长发散落,着一件足以遮到脚面的长裙,整个人奇异地显出了几分柔和。
“发什么呆呢?”段曦宁支使道,“过来给朕将头发擦干理顺。”
沈渊错愕,完全没想到她会使唤自己做这事,一时未动。
见他呆愣,段曦宁微蹙了蹙眉:“愣着做什么?”
沈渊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拭巾和木梳,迟疑:“陛下,男女,男女授受不亲。”
段曦宁不耐烦:“哪儿那么多废话?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读书人就是毛病多,叽叽歪歪的,出门在外,哪儿那么多讲究?
要不是此刻酒意上头脑袋发昏不想动,她才不使唤这呆子呢!
眼见她显露几分不悦,沈渊也不敢真的惹她发怒,起身先拿着拭巾覆上了她湿漉漉的长发。
他从来未干过这种活儿,不知轻重,不敢用什么力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头发上的水珠,余光觑着她的脸色。
她仿佛对他并无防备,慵懒地靠着椅背,似在闭眼小憩。
倘若他现下有刺杀她之心,她的咽喉近在咫尺,只需手起刀落,便能……
且不说能否成功,可杀了她之后呢?
她麾下将士可不是梁国的酒囊饭袋,必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大桓,甚至整个天下都会乱,且极有可能从江南、从梁国乱起。毕竟谁也想不到盛怒且善战的大桓将士会做出什么事。
届时又会是战乱频仍,生民离乱,永无宁日。
他既来为质,自该求和,而不是求战。
他思绪正游离着,便听看似小憩的人突然出声,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沈渊。”他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心下一惊,莫名有几分心虚,生怕被她看出来。
她重复了一声他的名字,又问:“沈渊?‘居善地,心善渊’的渊?还是‘渊s岳峙’的渊?不错,是个好名字。”
听她念着名句,沈渊神情一滞,有些恍惚。
他的名字只是宗正寺按着族谱随意取的,根本没什么值得深究的含义。
紧接着,就听她说起自己的名字:“段曦宁,东曦既驾,万邦咸宁,朕的名字,记住了。”
“是。”沈渊轻声应下,紧张地根本不敢看她,在心底默念她的名字,又夹杂了几分疑惑,不知她为何突然要与他互通名姓。
见她不再多言,他也默然不语,只动作轻柔地为她理顺头发。
正要放下木梳,她却突然袭来一掌,吓得他慌乱地后退,手中梳子也随之掉落在地。
一道巨大的力道如狂风席卷,扯得他又往前踉跄了几分,抬眼时,却见她依旧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手上却多了一把匕首。
正是她当日在大殿之上把玩的那柄。
他心下惊骇,她明明只是挥了挥手,东西怎么就到她手里了,难不成她会什么仙法?
段曦宁一扫方才的慵懒,换上了惯常的、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倨傲:“想杀朕?”
这匕首是他出来时带在身上的,原本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惊得脊背发凉,急忙拱手:“臣不敢。”
“朕名曦宁,乃天之骄女,只有天能收朕。”她淡漠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极了站在九天之上俯瞰世间的神明,“你不会武功,当有自知之明。”
语罢又问:“朕送你的匕首,可喜欢?”
沈渊心中七上八下,惊魂未定,如实道:“臣并非习武之人,只怕会暴殄天物。”
“无妨,这匕首送你正合适。”她微微一笑,将匕首还给了他,意有所指地提起,“荆国质子的东西,指不定就是你梁国进贡的,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沈渊一愣,不知她此话何意,荆国质子?
荆国不是已经为她所灭了?
未曾听闻荆国也有送往大桓的质子啊?
段曦宁不理会他的反应,又恢复了慵懒的模样,无所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张口吩咐:“该安置了,去给朕铺床,朕累了。”
沈渊迟疑了片刻,这回倒是未让她再催第二回 ,手脚利落地为她铺好了床,起身见她就站在身后,急忙闪身将地方让开。
段曦宁在榻边坐下,扯过被子就躺下,翻了个身见他在一旁杵着,纳罕道:“你不走吗?这儿没你睡觉的地儿。”
沈渊竟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施礼道:“臣告退。”
“记得将灯灭了。”段曦宁又道,“烛火刺眼,妨碍睡觉。”
大帐外,有好几双好事的眼睛都盯着帐内的动静。
毕竟这可是他们陛下破天荒第一次留男子在帐中过夜,万年的铁树难得开花,对于很多了解陛下的将士来说,堪称奇景。
女将们嫌弃地推了推一身臭汗的男人:“边儿去,一身臭汗,熏死了!”
被推得踉跄的将军没好气道:“都是行伍之人,你能比老子香多少?假干净!”
占据最有利位置的女将兴冲冲地问:“你们说,那小子跟咱们陛下,谁上谁下?”
推人的女将豪气干云道:“肯定是咱们陛下在上啊!那小子看着弱不禁风,待宰羔羊似的,哪能压得住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