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如何能歇好?
“宫女力弱,怕摔着陛下。”素筠无奈,“陛下不喜内侍近身,若将陛下吵醒,只怕她又要多熬些时辰。难得陛下能睡着,唯有如此了。”
“我抱陛下去睡吧。”他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自知失礼,犹豫着问,“如此,可行吗?”
素筠看着他,思量许久,踟蹰之后,叮嘱:“动作轻些,别惊着陛下。”
“好。”他应下,轻手轻脚地挪到段曦宁身边,小心地把她手中的文书保持着翻开的样子放到一旁,控制着力道将她稳稳抱起,朝她寝殿走去。
素筠让宫女掌灯,她在一旁引路,一颗心都提着,大口喘气都不曾,生怕会将陛下惊醒。
然而事与愿违,半路上段曦宁还是醒了。
见自己被人抱着,猛然一个激灵就打算下来,听到耳边沈渊熟悉的声音才松懈下来:“陛下,莫惊,是我。”
那声音极轻,像一片落入凡间的云朵,压得她眼皮沉沉。
她卸了警惕又安心睡去。
以她之警觉,必然会早早惊醒很难入睡,此刻当真是困极了。
将人轻轻放到榻上后,见她眼底淤青,他不免心疼。
只是这般抱她已是失礼,又有素筠很快上前为她褪鞋袜,他不好久留,匆匆出去了。
漆黑夜色中,唯有斑驳树影间挂着一轮残月,在冬日里透着寒意。
素筠从殿内出来后,见沈渊还站在殿外,不由错愕:“沈公子怎未回承明殿?”
沈渊询问:“素筠姑姑,我见有些账册还未算完,我想去算完,可以吗?”
素筠犹豫。
按例,陛下歇息之后,寻常人是不得随意进宣政殿的。
今日到底事发突然,那些账册总要算完。
陛下既然愿意交于他算,总归还是信他几分的。
权衡过后,素筠才道:“沈公子且去吧,莫在宣政殿内随意走动便是。”
沈渊得了允准,径直回了宣政殿,继续算方才段曦宁算了一半的账目。
其实这些账册算到如今,只剩几摞就可完成,因此段曦宁这几日才愈加夜以继日废寝忘食。
坐到书案前,沈渊全神贯注起来,心无旁骛地拨着算盘珠子,丝毫未曾察觉外面的天色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慢慢透出光亮。
直到破晓,朝阳缓缓升起,算珠碰撞之声才渐渐消弭。
段曦宁下朝之后匆匆换了身常服用了早膳,火速又钻进了宣政殿。
刚踏进去时,她便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只见她寻常理政的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摞账册,而昨日还剩几摞的箱子已经空空如也。
徐徐走过去,可见成堆的账册间有一人伏在案边,一旁是放得妥帖的笔墨和算盘。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那个埋在臂弯的脑袋:“沈渊,醒醒!”
沈渊迷迷糊糊地抬头,见是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清醒了许多:“陛下?”
段曦宁不可思议地问:“一晚上没回去?”
沈渊担心她误会什么,急忙解释:“我,我只是想尽快将这些都算完,并非故意滞留宣政殿。”
段曦宁抽过账册翻看,问:“都算完了?”
“是。”沈渊谦逊道,“还请陛下过目。”
段曦宁细细看了几页,满意地点点头,抬头仔细打量他,见他眸中有血丝,道:“一夜未眠,打算就这般去为学子授业吗?”
沈渊忙道:“我,我洗把脸便没事了。”
段曦宁转头吩咐素筠:“叫人去知会学宫那边一声,就说沈渊抱恙,今日不过去了。”
素筠还未应,沈渊先急道:“怎好耽误授业?”
“一日而已,哪里就耽误了?”段曦宁不在意道,“莫熬病了。”
沈渊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她打断:“就去偏殿歇着。”
说着她就命一旁侍立的大宫女朝雨为他领路。
沈渊脑袋本就昏昏沉沉,太阳穴突突直跳,无心与她争辩,老老实实地去了偏殿。
段曦宁在书案旁坐下,仔仔细细地将他算过的账册都看了一遍,眉头一皱。
这些往年账册并无猫腻,唯有今年的账册,除南郡外,山南道还有几处地方亦有问题。那些账册做得极严密,不对比往年仔细核算,便会轻易被蒙蔽。
看来户部没有胆子敢欺上瞒下,幺蛾子定还出在山南道。
为何是山南道呢?
她心中疑惑,反复思量。
山南道乃荆国故地,而荆国皇族及不臣者皆被她斩首,并无兴风作浪之能。
其东接梁国,西邻蜀地。
梁国有韩新柏镇着,掀不起大浪,而蜀地与山南道之间只隔着瞿塘关,想要往来极为方便。
难道是西蜀暗地与之勾结,别有图谋?
他们能是为了什么呢?
第88章 所谓天赋
素筠见她面色凝重, 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有何不妥?”
段曦宁未答,沉思许久, 单独将那有问题的账册留下,吩咐道:“剩下的叫人送回去吧,再宣梁绎入宫。”
梁绎乃是太傅之孙, 幼时有神童之名, 当年做过段曦宁的伴读, 后来还曾中过榜眼, 以殿中侍御史入仕, 颇得段曦宁重用,接连擢升, 如今乃是御史中丞。
素筠一愣,当即领命,带人将那几大箱账册都抬走了,同时亲自去宣梁绎来。
与老顽童一般的太傅不同, 梁绎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儒雅清正的士大夫, 为人处世皆一板一眼,平日里不苟言笑。
从小他便严肃得像小大人, 其他小孩儿见了他比见了先生还犯怵。
若无要事,段曦宁是从不会宣他前来的, 因而他觐见时面容极为严肃, 仿佛随时要赴汤蹈火。
段曦宁并未多言,径直吩咐道:“希为,你亲自带人去, 暗察山南道,替朕看看里面到底有何猫腻。”
这实在有些突然, 梁绎不解问:“陛下,山南道有何不妥之处?”
段曦宁让人将那几本有猫腻的账册给他,道:“南郡贪墨,恐有不臣,你从鹰扬卫调些好手,拿了南郡郡守。暗地查查其中是否有西蜀或是荆国余孽之手笔。”
“是。”梁绎凛然拱手领命,又想到了什么,“南郡若有不臣,绝非南郡一事也,荆州,甚至整个山南道,定然脱不了干系,若是查出其中关联,可要一并处置?”
“不必。”段曦宁道,“收拾了南郡,严守瞿塘关即可,莫兴师动众,更不必为其大动干戈,朕自有决断。”
梁绎不再多言,施礼告退。
素筠本以为一场狂风暴雨必定会落在山南道头上,却没想到陛下竟只打算料理一个南郡,委实不解。
心中正疑惑时,自家陛下已经满面轻松地起身,微微活动了脖颈,道:“今日阳光明媚,适合出去走走。”
素筠疑惑地看着窗外那昏昏沉沉,仿佛要躺在云间睡着的太阳,疑心自己眼神不好使了,
这叫,阳光明媚?
不过,陛下有出去走走的心思总是好的,总比一直闷在宣政殿,不是算账册就是看奏章,要么就是坐在沙盘前沉思的好。
这样想着,她又听陛下道:“先前答应沈渊只要他将蜀地沙盘给朕造好,便教他箭术,总不能食言。”
宣政殿的东偏殿是极宽敞的,段曦宁偶尔不想回仙居殿时,便会歇在此处。
窗边有一方软榻,她极喜欢窝在此处闻春日百花,观夏日繁星,赏秋日明月,听冬日雪落,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渊就是在这方软塌上暂歇。
但他向来认床,在陌生地方总难以入眠,今日累极困极才在此处小憩,总共睡了不足一个时辰。
迷迷糊糊醒来时,便看到一旁的窗门被推开,伴随着初冬的寒意,骄阳般的人映入眼帘:“醒了?正好,走,去校场,教你射箭。”
“陛下?”沈渊惊坐而起,顿觉失礼,急忙起身,听到她说了什么,眼前一亮,“好,有劳陛下。”
段曦宁负手立于廊下,见他匆匆忙忙出来,不由调侃:“这么急着想练成百步穿杨的本事,日后打算投笔从戎不成?”
“投笔从戎,未曾想过。”沈渊急忙辩解,却也不敢袒露真正的心声。
学箭术也好,学其他也罢,都不要紧。
她肯亲自教他,学什么他都是极愿意的。
大桓宫中有一个小校场,是当年先皇特意为年幼的段曦宁所设。
幼时的段曦宁调皮极了,上树掏鸟,下河摸鱼,满皇宫都不够她玩的,还成天闹着要出去骑大马。
先皇没办法,担心她人小鬼大不定哪天就钻出去跑没影了,特意为她在承明殿旁设了这小校场,给她找小马驹让她骑着玩。
后来为了让她有点正事做,别成日里调皮捣蛋,先皇为她请了武师父,在此教她习武。
小时候,段曦宁觉着这小校场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地方,除了吃饭睡觉都呆在这儿。
后来她长大了些,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有更高大的千里马,更宽阔的校场,就不怎么来了。
登基后,她忙于朝政,甚少有机会出宫,偶尔想活动筋骨时又常来此。
此地虽离得承明殿极近,但因沈渊不好武道,还是第一次来。
他顺道取了先前段曦宁送的玉s和弓,踌躇满志,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叫她失望。
“咻!咻!咻!”
接连几声箭矢破空而过的声音响起之后,段曦宁无语凝噎:“沈渊,叫你瞄准中间的靶子,你朝着兵器架放什么箭?那边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招你了?”
沈渊面有羞愧之色,没想到这张弓搭箭看似简单,竟会这么难。
他赧然道:“我,我再试试。”
“行了,就你这样再试几次都没用。”段曦宁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弓,抽过一支箭,“看好了。”
只见她张弓搭箭,一气呵成。
“咻!”
一道强有力的箭矢破空之声后,那道离弦的箭穿透把心,钉在后面的墙上。
在校场当值的宫人跑过去将那箭捡回来,只见那箭头隐隐发白。
沈渊是做过功课的,记得《太平御览》曾言“养国子以道,教之五射”,此五射,一曰白矢,二曰参连,三曰剡注,四曰襄尺、五曰井仪也。
所谓白矢,即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需发矢准确而有力。
她这一箭当真极为漂亮。
将手里的弓还给沈渊,段曦宁回头问:“可学会了?”
她向来于武学一道天赋极高,但凡兵器、招式到她手里,一日之内必能学会。
当年她不过用了半日便已能中靶心,便觉得旁人也能像她这般轻而易举。
迎着她的目光,沈渊将打退堂鼓的话往肚子里咽了咽,道:“我且一试。”
握着弓箭,他回想了一番她方才的姿态,学着她的样子,心都提了起来,暗暗祈祷着这回无论如何箭也要落在靶上。
定定地看准前方的靶心,他屏息凝神,弓弦拉满,目视前方,集中所有精力想要中靶,还未放箭,就被她拿箭尾抽在肩上,斥道:“胳膊抖什么,端稳,放松!”
沈渊忙听话照做,却因心思愈加紧绷,不得要领,依旧未中靶。
他忐忑地看向段曦宁,见她眉头微皱,等着她的斥责,却见她将方才抽他的箭一扔,叹了口气道:“算了,你不是这块儿料,老老实实地握你的笔吧,莫浪费工夫。”
一听这话,沈渊忙争辩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只是以前未曾学过,勤加练习,定能让陛下满意。”
段曦宁摇摇头劝道:“人各有所长,何必纠结于短处呢?”
眼见她转身就要走,沈渊忙捡起她扔的那支箭,稳住心神,张弓搭箭,松开弓弦。
段曦宁听见箭矢离弦之声,驻足转身回望,就听沈渊略有些兴奋道:“陛下,我中靶了!”
她扫了一眼,刚想说他中的是她的靶,还是没中他自己的靶。
但见他眼神亮晶晶的,像一汪清泉,叫她忽然不忍见那眸中的光黯淡下去。
到嘴边的话还是吞了回去,唇角轻扬道:“不错!”
沈渊闻言,笑容愈深:“陛下可否再指点一二?”
段曦宁心情不错,自然应了,朝他伸手又将弓要了过来,连放三箭如连珠,皆正中靶心,挑眉问:“可看清了?”
沈渊傻眼:“看,看清了。”
段曦宁扫了一眼他有些发傻的模样,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道:“回魂了。”
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便看呆了,射中不动的靶心有何难的?她可是连鹰隼都能猎到的。
沈渊回过神来,专注地看着她带着笑意的脸庞,不免又看得入神。
他天生一双多情眼,若是极为专注地看着谁,便显得极为深情款款。
更何况,他本就怀着此般心思,极易叫人沉溺其中。
段曦宁移开了视线,又朝远处的靶子放了一箭,力道大得将靶子后面的墙实实在在地穿了个窟窿。
而后她才将弓还给他,负手而立问:“发什么愣?将脑子里的弦也崩坏了不成?”
自知这样看着她不妥,沈渊忙接过弓收回视线,自觉方才失礼,又不知说什么好,讷讷道:“没,没有。”
段曦宁轻笑出声,就见箭靶后面那堵墙上探出个身影,手里还拿着一支箭头发白,吼问:“这箭谁射的?差点儿打中老子!”
段曦宁笑眯眯地问:“伏虎,你跟谁老子呢?”
墙上的伏虎定睛一看是陛下,吓得赶紧从墙上跳下来给她行礼:“陛下,我,我不知道是你。”
一见沈渊也在旁边,他忙嬉皮笑脸地想岔开话头:“小沈,你也在啊,这不巧了吗?”
段曦宁轻嗤:“看你那点儿出息!”
沈渊好奇地问:“伏虎,你怎么会在外面?”
伏虎看了看一旁的段曦宁,又看了看沈渊,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想着快到饭点儿了,我想去你那儿里蹭饭,这条路近。”
“你上他那儿蹭饭?”段曦宁诧异地看看伏虎,又看看沈渊,“你搁宫里开饭馆儿呢?”
第89章 浅尝辄止
不知为何, 沈渊没由来的被看得有几分心虚,仿佛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偏偏伏虎并无所觉,还回味无穷地念叨道:“陛下, 姜余,就是小沈那儿的大厨,做的肘子可香了, 三套鸭也好吃, 还有松鼠鳜鱼、盐水鹅……”
沈渊却在段曦宁错愕的眼神中越来越心虚, 急忙解释:“承明殿新来了位庖丁, 经过了素筠姑姑允准的。伏虎来承明殿串门, 刚巧赶上午饭,后来便常过来一起用饭了。”
“是啊。”伏虎咧着嘴附和道, “要不是让我撞见,还不知道有这么多好吃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