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她摔着,沈渊下意识地抱住了她,一时不防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撞到了书案。
案上的画便纷纷散落开来,每一幅画上面都是段曦宁,恣意潇洒、嬉笑怒骂皆跃然纸上,鲜活灵动。
看到这些,段曦宁愣住了,没想到会是这样,亏她还兴冲冲地蹦过来看新鲜。
这下她有些尴尬,搭着着他的肩膀,眸中满是惊讶:“怎么画的都是我?”
“陛下以为,我还会去描谁的像?”沈渊无奈问,“这回可以下来了吗?”
“就不下去!”段曦宁依旧无赖道,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
沈渊稳稳托着她,生怕她摔下去,不敢乱动:“陛下能赖在我身上一辈子不成?”
“为何不能?”
在他身上挂了许久,段曦宁才滑了下来,却还是紧紧抱着他,将脸埋在他怀中。
好一会儿,她才闷声道:“沈渊,你若想去武康就去吧。我会派人送你回去。”
沈渊诧异地看向怀中人,担心她误会什么,解释道:“陛下,我只是有些事想做,前尘往事,总该有个了结。”
段曦宁轻哼:“又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了不了的不就那样?”
沈渊错愕:“你都知道?”
“不,我不知道。”段曦宁赌气一般大声说着,将头扭到了另一边,“你又不跟我说。”
沈渊顺着她的话歉意道:“是我不好。”
她正经了几分道:“何必纠结自己的来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什么人,不要多想那些事了,你还有我呢。”
听了这话,他抱着她的胳膊下意识收紧,默了片刻应道:“好。”
约莫是想令她心安,他又强调了一遍:“阿宁,我会回来的。”
她却忽然放开他,正色道:“不回来也没关系,天下之大,任君来去。”
看多了,便容易生出更多的眷恋,不会再想寻短见了。
翌日,礼部再提沈鸿葬礼之事时,段曦宁便将让沈渊送其归葬武康的打算提起。
切实论起来,让沈鸿归葬武康虽麻烦了一些,却是有诸多益处的。
既省了特地为沈鸿修建陵寝,又能最大限度地平息士林风波,还能显示大桓仁德宽厚,在沈鸿之死上彻底撇清嫌疑。
只是派沈渊送葬,有些朝臣心有疑虑,担心他被乱军挟持,借此大做文章,提议由旁人送葬。
段曦宁既已答应沈渊,便不会食言而肥,仍旧力排众议让沈渊前去。
之后,她大张旗鼓地让礼部以亲王礼制为沈鸿准备了丧仪,由礼部的人浩浩荡荡将他们送出城外三十里,生怕别人不知道原梁国世子沈鸿要归葬武康。
此举一出,因沈鸿之死可能引起的士林之乱消停了不少,江南闹事的文人泰半偃旗息鼓,反而一片赞誉之声。
沈渊从当年入桓为质之后,再没有回过武康。
如今再回去,早已物是人非。
这些日子,他满心愤恨,却又似乎不知该恨谁。
母后虽待他冷淡,到底也含辛茹苦十月怀胎生养他一场,后半生与梁王闹成那样,多半也是因他之故,论起来,应当是他拖累了她。
梁王不是亲父,能容他长大也算开恩,且如今已身亡,人死如灯灭,前尘往事便也只能一笔勾销。
至于他所谓的生父。当年刺探蜀地,是沈铎救他一命,算起来是他反过来欠沈铎的。
好像谁都不欠他的,但他这一辈子就这么变成了一团糟乱的模样。
他究竟还能恨谁呢?
武康附近的叛军已经肃清,贺兰辛亲自在此驻守整顿,百姓民生已渐渐恢复如常,战乱的痕迹渐渐褪去。
沈氏祖陵虽有盗墓贼趁乱抢掠,但有桓军驻守,倒不算严重,简单修复了之后还算完整。
护送沈鸿归葬的将士将其安葬好之后,见沈渊打算依江南丧制为沈鸿结庐守灵一月,也不催他回去,都自行返回了云京。
贺兰辛安慰了他一番,叮嘱他有事去城中官署寻他,便回驻处忙去了。
见沈渊并未跟着派去的护卫回来,段曦宁有几分失望,但并未显露出来,只晚上从政事堂议事出来之后,闲逛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承明殿。
里面一切如常,仿佛里面住着的人从未离开过。
他是天性喜洁之人,将一切都打理得干净整齐,没有那几日酗酒时的凌乱。
她坐在他夜夜安寝的床上,望着洒下的月光,突然在想,听说结庐守丧便是在陵墓边上搭一草庐,供守丧人在此居住。
这种草庐晚上又黑又冷,他会住得惯吗?
若是不能点灯,他会不会怕黑?
这些年他虽康健许多,但毕竟有先天不足之症,会不会冻病?
他那个笃信鬼神的性子,在陵墓旁住,会不会怕鬼?
想着想着,她又摇摇头,想把这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让自己别操这些闲心。
冻病了也是他自找的,与她何干?
她才不要操这份儿没用的闲心。
沈渊猛地打了个喷嚏,转身回了长陵旁专门给守墓人建的屋子,给自己热了姜汤,添了衣裳。
这长陵原先葬着他母后,如今他将沈鸿一家三口都葬了进来,让他们能够团聚。
因长陵已建成了十几年,守墓的屋舍也一应俱全,在这儿住着除了格外清净,也不差什么。
他出来已经月余,江南浩浩荡荡的平叛还在进行着,未来还不知到底会如何,想做的事得尽快了。
他的一辈子变成了这样一滩淤泥,而自小欺凌他的沈濯又在哪里称王称霸逍遥快活呢?
凭什么沈濯还能好好活着?
想到这些,他眸中霎时间聚起了戾气,杀意尽显。
要下地狱,那就一起吧。
手里握着腾着热气的碗,他仰头看窗外的星空,似乎还能看见众星拱卫的北宸,戾气才散了几分。
这时的她大概还在宣政殿看那小山似的奏章,或是在政事堂同中书门下诸臣议事吧?
日日宵衣旰食地理政,她竟也不觉得疲累,也不知是不是又一整日都未好好用膳?
她总觉得自己是铁打的,倔得像驴一样,劝她好好休息、好好用膳当真是件费力的事。
看那些护送的将士走的时候的反应,她是不是觉得他不会回去?
会不会又在咬牙切齿地拿一箩筐话数落他,觉得他不识好歹?
这样想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她那张嘴,什么时候能饶了人?不定怎么说他。
他都能想到,什么“这小白眼儿狼,果然喂不熟!”、“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真是跟放屁一样不守信用!”“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谁稀罕?”之类的话肯定不会少。
抛开脑海中这些杂念,他大口喝了姜汤,敏锐地察觉似乎有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弥漫进来。
是迷烟!
意识到这一点,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尽可能地让自己少吸入些迷烟。
不知是何人会这么做,他飞快思索着,立即松手,假装昏倒。
伴随着瓷碗碎裂以及凳子翻倒的声音,他顺势倒在地上,竖着耳朵仔细注意着屋内的所有动静。
没多久,他就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响,听脚步声似乎有至少三四人进来。
第115章 借汝人头一用
进来的几个大汉看着倒地的他, 压低声音问同伴:“就是他?”
同伴就着昏暗的月光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听说这沈七公子貌胜潘安,应该就是这个,扛走!”
“乖乖, 那大桓的女皇艳福不浅呐!”
沈渊听着他们一边评头论足,一边将他绑住扛了起来。
他怎么说也是个已成年的男人,身量也高大许多, 寻常人可没那么轻易将他扛起来, 可这大汉扛他竟十分轻松。
他偷偷眯眼打量了一番, 惊出一身冷汗。
这大汉的高山一般的块头, 伏虎在他面前大概都算苗条的, 别说扛他了,扛伏虎都轻而易举, 不费太多力气。
若他方才硬碰硬,只怕这大汉一拳就能送他归西,捏死他比捏死蚂蚁都容易。
何况这人还有同伙。
眼下,没人能来救他。
他在脑海中飞快思索, 到底是谁要掳他去?
思量一圈, 他能猜个大概。
倘若真如他所想,那来得正好, 不枉他专程来江南一趟。
他们带着他很快疾驰离开,让原本他想记路的他眯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
走了许久, 似乎是进了一片山林之中, 他被带进了一处营地,扔到了一个简陋的帐篷里。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张庆远讥诮的声音:“小子, 可算落我手里了,还装睡呢?”
他一惊, 下意识地睁眼,果不其然就看到张庆远冷肃中带着嘲讽的脸。
短暂的愣怔过后,他摆出一副惊怒的神色,质问:“张庆远,这是何意?为何绑我?”
“什么时候醒的?”张庆远伸手捏起他的下颌,无视他的怒意,气定神闲地问。
他立即嫌恶地想甩开他的手,可惜却是徒劳无功,让他更为气恼:“放肆!”
张庆远却不恼,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带着几分戏谑:“去了大桓几年,这脾气见长,越来越像你娘年轻的时候了。”
听他提起母后,沈渊愤恨怒视:“你也配提我母后!”
张庆远重重甩开他,轻嗤:“我问心无愧,如何提不得?”
沈渊冷哼:“厚颜无耻!”
张庆远不欲与他闲谈,开门见山道:“本将请七殿下来,自是要共谋大业的。殿下也不想看着大梁亡国吧?”
想起他们做的事,沈渊冷哼:“少在这儿假惺惺,若非你同沈濯作乱,梁国何至于此?”
“没办法,谁叫老子太想杀你父王那废物了呢?”张庆远挑了挑眉,眸中满是恶意,“哦,是不是你亲爹还不一定呢!”
“他害死了我最爱的女人,他越是好好活着,我心里就越不痛快!”
“不过他倒是识相,不用老子亲自动手,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他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沈渊心下诧异,掩饰好自己的神情,斥道:“一派胡言!”
张庆远毒蛇一般的目光紧锁着他,冷笑:“你就不想听听,你那道貌岸然的父王都做了什么恶心事吗?”
沈渊直觉定然与他有关,或许他的身世张庆远也知道内情,可他不想听这人胡言乱语,谁知道此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不待他回答,张庆远就带着浓烈的恨意,咬牙切齿继续道:“这个废物,为了让沈铎帮他对付荆国的高景,居然让自己的发妻去陪沈铎!阿瑛那样爱笑的人,硬生生被他折磨得郁郁寡欢!呸!这个没用的东西,根本就不配为王!”
扫了他一眼,张庆远愈加嘲讽:“他再恨你又如何?他都那样下作了,可你还是和沈铎长得越来越像,一点儿都不像他的种!他方方面面都是没用的废物!”
轰!
仿佛有一道道惊雷在脑海中响起,炸得沈渊许久回不过神来。
可张庆远似乎没打算住口,讥讽完梁国王,又接着挖苦沈铎:“什么狗屁的竟陵先生,就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阿瑛那么爱他,可他呢?胆小怕事,怕一个废物,自己心爱的女人都能舍了,后来还那样羞辱她!”
“他以为缩头乌龟似的,在深山老林躲一辈子,那些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他们看不起我是寒门武人,看不起我出身低贱,可他们这些自诩高贵的人又比我强到哪里去?”
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闷棍,沈渊只觉得脑袋里又晕又疼,无法再正常思考。
沈渊努力想把听到的东西通通都挤出脑海,可越是这样越是适得其反,那些东西不停地钻进脑子里,迅速生根发芽。
原来他是这么来的,原来这就是父王厌弃他的缘故,原来那位大伯父就是因此才避世,原来沈鸿说的都是真的。
可现下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他不能就这么被张庆远牵着鼻子走。
努力调整思绪,他讽刺道:“卑鄙之徒,一丘之貉,还要论什么短长?”
“好个卑鄙之徒!”张庆远正要驳斥,一道略显轻浮的声音便自帐外响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如既往的刺耳。
来人竟是沈濯。
沈渊看着他进来的身影,眸底闪过一抹冷光。
看着被五花大绑的沈渊,沈濯满是嘲讽:“去了趟大桓,你这小杂种长进不少嘛!”
“不及你胆大包天。”沈渊当即反唇相讥。
沈濯直接狠狠踹了他一脚:“你还敢顶嘴!”
见此,张庆远皱眉喝止:“濯儿,你干什么?”
沈濯满不在乎:“舅舅,他都落我们手上了,我教训他一下又怎么了?”
沈渊未吭一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沈濯毫不留情地又踹了他一脚:“怎么着,不服气?”
说着他就要让随从将沈渊给拖出去,转头同想要阻止的张庆远道:“舅舅放心,孤不会要他狗命,只是正好缺个靶子用,借他玩玩而已。”
说罢他就大笑着出去了。
被押出去前,沈渊满眼嘲讽地看向张庆远:“你当真要跟这样一个蠢货共谋大业?”
张庆远嗤笑:“殿下不是看不上我等卑劣之徒嘛,操心这些做什么?还是先当好您的靶子吧!”
说完就摆摆手让人押他出去。
在张庆远他们驻军的地方有个规模不小的校场,是寻常练兵之所。
每次沈濯一来,此地便会变成他玩乐之地,将士们只能退到一边。
方才他本就在打靶子玩儿,现下里面依旧空旷无人。
随从们将沈渊押到了靶子旁,绑到了木桩子上。
沈濯犹嫌不够好玩,让人拿了一张旧弓,套在沈渊脖子上,而后将弓挂在架子上,弓弦对准了他的咽喉,致使他只能仰着头无法动弹,稍有不慎便会被弓弦勒得窒息。
做完这些,随从们就躲到了一旁看热闹。
有个将军舅舅,沈濯的骑射武功自然都不差,几乎能百发百中。
他率先瞄准,张弓搭箭,那箭紧贴着沈渊的左耳呼啸而过,在他耳边留下一道血痕。
在随从们的叫好声中,又很快搭上第二支箭。
这次他没有快速放箭,目光在沈渊四周逡巡着,思量这下命中哪里比较合适。
右耳?
双目?
还是四肢?
悬而未决才是最让人煎熬的。
沈濯的箭头转了许久,才终于瞄准了沈渊的左肩。
沈渊从始至终一动未动,似乎已经与身后的木桩融为一体。
随着箭再次离弦的声音传来,他双手突然挣脱开绳索,猛然后仰脱离桎梏,抓住了飞来的箭矢,回身又拽下方才套着他脖子的长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