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清干净指缘轻弹瓷碗,发出“铮”的一声清响,他可没工夫跟这两个陌路人在这浪费时间,直截了当指出,
“哦?所以今日您是来询问我南下的真正目的?”
“贤侄……”真正目的被明晃晃地戳破。饶是久经官场阅历老练的宋相也连连眨眼,却说不出一句否定之言。
宋启见大伯如此,也是急了性子。
他们今日来只为苏家父女。
可几番口舌下来,仍然问不到苏达的消息,便语气便急切了些,腰间的玉牌撞在刀鞘上发出声响,“我来就想问你一句,你已经和苏达和离。可知道她现在情况?”
他迫切地逼近苏时清,平日里南衙十六卫的稳重早就不知丢哪去了。脸上急切的表情让苏时清的手指停下动作,苏时清玩味地眼神匆匆掠过他的脸。
“原来宋大人今日来,竟然是来问我那个前娘子的消息?”苏时清微微挑眉,话里话外都是调笑,“可是……”他面上笑意陡然消失,眸中冷意直击宋启,“我为何要告诉你呢!”
从宋启刚提到苏达开始,早在无人察觉角落中,苏时清那双修长又斯文手背暴起青筋,忍耐地攥紧拳头。
宋启闻言好看的眉头深深纵起,“苏时清!你为了自己的官途,对刚刚深陷牢狱的岳父弃之不顾,甚至以免自己受到拖累,直接修书和离。现在苏家父女下落不明,你竟然没有一点点愧疚之心?你这样无情无义、背信弃义之人竟然还能稳坐首辅之位替圣上办事?我看圣上也眼盲心瞎,受你这种小人蒙蔽……”
说到后面明显已经口不择言,竟然把圣上一并骂了进去。
好在宋相一听圣上二字,就紧忙打断他,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更别说还是在苏时清面前。他怒瞪一眼自己那不争气的侄儿,转头披上笑意看向他口中的贤侄,“贤侄啊,这孩子口无遮拦,你别介意。夫妻一场自然有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情分,我们今日主要是想要知道苏家父女二人的下落,你若是知道,能否告知一二。宋某感激不尽。”
接着居然向着苏时清双手抱拳交握,垂下眼睑,弯下脊背。
苏时清瞧着朝自己行礼的宋相,眉峰轻挑,紧忙起身也拱起手,却满是嘲讽,“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宋相眼角坠着褐斑的皱纹一紧,“若是贤侄有苏大人的消息一定要通知我。”
“宋相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话中意思,有些事还需要开诚布公的讲明白吗?”
宋启厌烦透了两人唧唧歪歪,明明心里都门儿清的事情,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就是打哑谜。若是所有事一早就能说清楚,当初苏宋两家也不会闹到现在这幅田地。
“苏时清,宋家先前确实对不住苏家,我们来就是为了解决此时,你为何一再阻挠?”
苏时清笑得轻蔑,“解决?如何解决?找到人又怎么样?苏明官职已丢,宋相是准备在乡下给他们置办田产?还是送些铺面?”
这些话一出口,宋相脸色明显又难看几分。
可人既然已经来了,自然没有白来的道理。
“贤侄,我知你心里有气,我算计苏明这件事已无法挽回,但仍希望能尽力弥补。”
“你现在官运亨通,尊为内阁之首,未来有大好前程。虽撇开苏家之事为人诟病,但你能保下他们已经仁至义尽。苏时清,人是你保下的,你将他们送去哪了?”
宋相瞥一眼宋启,又继续说道,“宋启与苏达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一直对苏达有意,只可惜……”
“只可惜……簪缨世家瞧不上寒门出身的苏家,如今背后捅刀后,瞧着苏家可怜,又想大发慈悲地娶苏达以求心安吗?你既心悦苏达,为什么还能冷眼旁观?赵家缺一个苏明的把柄,你宋家就上赶着去送。是嫌苏家死得不够快吗?”
苏时清一针见血,直击要害。说得宋启无地自容。
宋启凄然,所有事都不是他能决定的。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他无论如何都要抓住。
“苏兄,请将酥酥的消息告知,宋启定然感激不尽!”他瞥西向宋相,只一眼就匆匆收回。又继而说道,“他日必还张禄绨袍之恩。”
哪知却只等来一声轻嘲地冷哼,“陷害忠良、背叛朋友的事都做得出来,又怎会结草衔环。”
斜睨向宋启,却不等他答复。
抬手拎起桌案上的灰布绸包裹,唇角带笑,话中带着森森疏离,“今日苏某权当二位是来践行,苏家父女之事,二位无需放在心上。苏某自会处理。”
起身便准备离去。
只是衣摆刚撩起,复而转身。朝宋启又补一句,“你莫要惦记酥酥,她只能是我的娘子。”
而后衣摆撩的更高,仿佛解气一般,故意将衣袍甩得猎猎作响。
不再回头,只留下宋家二人纵眉沉息。
宋相觉得丢了面子,此次前来他是不愿的。经过几番考量,他们压错人选只怪自己时运不济,如今七皇子登极已成定局,苏明之事他心中愧疚。宋启突然提起属意被休弃的苏达,虽遭到宋相极力反对,但思量过后本着补偿苏家的心思觉得可行。
苏明之前是官至御史大夫,下狱辞官是因为党派陷害,届时找人在圣上面前提及一二,想要重返官场定然不难。既能与老友重归于好,还与宋家未来有益。如此思量,便有了今日之行。
宋相见人已经走远,才抚下袖口,抬眸道,“事已至此,现下新帝登极,宋家因为之前的事处境尴尬,你也收了心思,此事莫要再提。”
可宋启神情坚毅,“大伯,此事但凡还有转机,我便不会放弃。请容侄儿任性一次。我定然会找到苏伯伯和苏达。”
宋相没在说话,只是抿嘴四下环顾新帝赏给宠臣的府宅前厅。
末了,留下一句,“君恩似海,孤舟飘零。”便独自离去。
厅内沉寂许久,才又响起簌簌地布料摩擦声。
宋启整理好圆领袍,手扶腰间刀鞘。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步伐坦然地扬长而去。
做了天大错事的小厮福宁还站在冷风中独自凌乱。
他脑子萦绕着家主的话,不敢细思。
什么叫“明日就会有位叫朝颜的姑娘来府上,你万事听她安排就好。不可擅作主张,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脑子一团乱麻。
他像被密不可分的细线团团围困,不能动弹。
就连前后脚走出的两道人影都没注意到。
直到人影逐渐消失不见,他才猛然回神,浑身打了个冷颤。
家主的话就像是一把悬在他头顶上的利刃,让他接下来的日子也只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这叫什么事啊!
福宁低眉垂眼连连叹息地关紧大门。
心中打定主意,从今日起,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再开门。
眼看着大门就要合上,却倏地伸出一只看着细皮嫩肉却指间有茧的修长大手来。
他被惊得手中力道一松,整个人和门一起后退一大步。
惊魂未定的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就听耳边响起一阵急切男声,“你家主子往哪边去了?”
福宁脑袋发懵,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条件反射伸出手指了出去。
“那。”
话刚出口,恨不得掰掉他那两根多余的手指头,随即指间一转,朝着反方向立马改口。
“那边那边!!!”
满腔悔恨像潮汐时的滚浪正持续上涌,不断挤压拍打着心脏,把整个脑袋都浸没。
这下真的完了!
来人瞧着他万念俱灰的死样,觉得十分好笑,便生出一丝逗弄逗弄的心思,“等见到苏时清,我定会帮你美言几句,让你在苏首辅府待得久一些。”
初听到这,他还有几分希冀。可后半句话却让他想杀人。
“毕竟这么蠢的也不多见了,活像是被我们宋家买通了一样。”
福宁盯着他细看了良久,说话时认真的样子讽刺意味更浓,他咬牙切齿地暗暗发誓,这位姓宋郎君就算化成灰他也不会忘记。
此人休想再进苏府大门!
宋启跨下那匹漆黑如墨的绝影在一声令下后,快如闪电直奔城南渠门。
以绝影的脚程,不用一刻,定能追上苏时清。
宋启今日之行,并非无半点收获,至少从苏时清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一定知道酥酥身在何处,此番奉旨南下恐怕只为私心。
大伯虽一切皆为宋氏门楣考虑,却给他一月时间。若他能在这一月内找到酥酥,向她禀明心意……
宋启嘴角微微勾起,剑眉舒展,那他被算计桎梏的人生也算是如愿一回。
不计得失,不论成败,只需遵循本心,任性一把。
马蹄在官道上扬起浮尘砂石,黑亮的鬃毛随风飞舞,一身玄色的劲装少年手握缰绳,紧盯远处的如黑点般的人影。
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近距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