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并非圣上天真,而是我阿耶太天真。对于圣上而言,手中刀钝了不趁手了,换一把便是。御史大夫的头衔总归也有落到别人头上的一天,我阿耶能落到什么好呢?”
王二狗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圣命难为。赵氏一族也花了不少心思,据说是查遍苏伯伯为官十几年所处理的大小案件。”
“我阿耶这十几年,不说清明正直,也是一丝不苟。绝没拿过一次行贿之财,也没冤枉过一人。我敢用性命相保。”
“你先不用急,苏伯伯这次还真不是栽在这些上面,而是用人。”
“什么意思?”
“赵家先前搞过几次小动作但是都不疼不痒,再加上又圣上护着,并未对苏伯伯造成任何影响。真正致命的还是前些日子被爆出的一件事,苏伯伯几年前曾提拔过一名名叫赵世杰的官员,这名官员出身翰林院,在福州和长安任国子监祭酒,他曾被人检举作风问题,苏伯伯就是前去查证的御史官员。结果自然是此人并无问题。可前阵子却被翻出来这人前两年主持应天府乡试所出试题,‘舜亦以命禹',被人宣扬禅让,而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毒辣手段,捡着太子之位空悬之时背刺苏伯伯。圣上龙颜大怒,立即派人着手调查此人,轻而易举就牵连出苏伯伯。说是被下狱,但,但应该无事的。苏兄说过,不会超过半月,定让你们父女团聚。”
赵世杰这个人,苏达是有些印象的。当初福州她跟着阿耶一同前往,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依稀记得他年岁不大,倚仗科考入得翰林院。可惜寒门出身没有家族庇护,只得孤身福州任职。却造人算计检举,阿耶调查一段时日后并未察觉异常,因着两人相差无几的出身和对他才学为人的认同。阿耶将此人介绍给了宋伯伯,此后几年中,便听闻这赵世杰官运亨通,被调回长安,一路平步青云水涨船高。
思及此处,苏达汗毛乍起,敛着眉晦暗不明地望着王二狗,舌尖低着贝齿字字低狠,“赵世杰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总不会是宋伯伯吧?”王二狗说完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可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是收不回来的。他看向苏达,想通过她面上表情看看还有没有补救措施。
只能干巴巴道,“我就是随便猜的,做不得真。”
可苏达似乎是愣住了,但从她游移的目光中能感觉到她在思考。
难不成,还真的和宋伯伯有关?
第71章 终章王二狗被她发狠……
王二狗被她发狠模样盯得有些后怕,摸摸还完好的脖颈,心有戚戚,“不会吧,宋伯伯和苏伯伯两人十多年的交情,你是最清楚的。”
可宋轻雪生产后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连亲生女儿的幸福都可以为家族牺牲,一个知己好友又算得了什么?
再说,宋伯伯和阿耶好像确实走动少了些,由不得她不多想。
“人心最是难测,我可琢磨不清。”苏达挑开一条缝隙,任由窗外风雪灌入车中,想让自己混作一团的思绪也能跟着冰花化水,抽丝剥茧。
王二狗被猛地灌了一身凉气,搓手哆嗦两下翻出一条羊绒毛毯裹在身上,正好瞧见对面望过来冷峻眼神。毯子不经意间从手中滑落,口是心非地伸出一只五指紧攥的手招呼着,“你要吗?”
苏达看傻子似的又撇上两眼,才又从他翻出羊绒毯的地方又翻出一条盖在腿上,遮挡住冰花化过的水汽。
“不想给也没必要硬让,又不是没有。”
“今后这段时日你需得放聪明些。以免我忍不住想把你赶出去。”
王二狗眼神不住地往车帘外看,略微厚实的菱形嘴唇似张非张许久,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随着寒气尽数吞进腹中。
桂香九月,秋蝉时鸣。
长安城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于百姓来说可能只是饭后闲谈的谈资。可对于在朝中忙活几个月的新晋大学士苏时清来说,这件事足以定自己生死,和往后命运。
最有机会成为太子的三皇子,被以弑君之罪囚于天牢之中。满朝文臣哗然,却无一人为之求情。
东城一街边酒肆内,天刚擦黑就已经座无虚席,喧闹的谈天声和酒器碰撞发出的声音不绝于耳。
“真没想到啊,三皇子竟然是这样的人。”
“你没看些个戏中唱的呀,菩萨面向蛇蝎心肠。”
“倒也算不上是蛇蝎心肠吧?”
“怎么不算,为了区区东宫之位居然算计血亲手足,要是让这样的人成为圣人的话叫什么事呀!”
“我是实实在在受过三皇子恩惠的,永春三年的那场雪灾中就因为三皇子施赠的一碗热粥才让我活到现在的一番作为,说句不当说的,三皇子怎么不能就不能问鼎东宫了?以他的才学德行,哪个皇子能比得上?手足至亲又算什么?自古皇家哪有亲情?”
“这位兄台说得不对,大晟自开国以来以‘四书’作为伦理主宰,圣上及全国百姓皆知父亲对儿子不能偏爱,兄长对弟弟需教导爱护。正因为所有人都遵循这些原则,才使得举国上下一心,长治久安。万不可因己失言。”
“传闻中的皇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原本只剩两家相争,这下又热闹了。是人是鬼都想分一杯羹。”
话音刚刚落地,掌柜的立马意识到不妥。他不过是随口附和,丝毫未多想。
果不其然。
啪——
酒盏落在桌案上,略微粗糙的黄瓷磨砂盏底接触到布满酒污的桌案上就一瞬间,又洒溅出不少,看得旁桌粗布麻衣的客人心疼得直咧嘴。
见周围人都停下瞧他,执杯的壮汉却视而不见,举起酒盏将剩下的酒水尽数吞下。
一口黄汤下肚,酒精的甘冽醇香是没感受到,满嘴的粮食香苦得他龇牙吐沫。却仍旧顺着之前的视线又投过去威慑眼神,“兄台慎言。”
掌柜的本就借着酒劲儿才把心中所想尽数吐出,却没想“胡言乱语”也要遭人威吓封口。可他如今生活步入正轨,酒肆生意如火如荼,不少朝中官员都会光顾。他也不想惹事,只好瞥一眼旁桌后便悻悻闭嘴。
只是心中实在烦闷,只好又将酒盏满上,可惜喝得实在太多攥紧汤瓶的手颤颤巍巍,不甚利索。酒水从左右摇晃的瓶嘴中倾泻而出,猛地扑向碗口大的酒盏,酒水打在边沿四溅而起,汇入桌案上一早就溢出的酒污中沿着木板细缝淅沥沥地往地上淌。
一滴
两滴
……
酒水顺着深褐的桌腿缓缓而下。
掌柜的像哑了嗓子,不敢再多言。
不过午时,酒肆中宾客已然不少,在一旁已经听了不少的一位穿着华贵的商贾不禁莞尔。
“可不是吗,连三皇子都倒了台。圣上左不过就这几个皇子,五皇子回了封地,圣上因为赵家厌弃皇后所出的十皇子,八皇子背靠功高盖主的虢国公,被圣上忌惮。不过目前来看太子定然要从十皇子和八皇子中,二选其一了。”
“……非也。”又是那位壮汉,看打扮不过是一介武夫,出口却十分斯文有礼。
这句非也倒是把所有人的好奇心都吊了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看向他。还没喝几口眼眸清明的有些不屑一顾,有些径直放下酒盏饶有兴趣地等着接下来的说辞。喝得迷迷糊糊嘴唇都不利索的竟有人直接起身,冲着武夫就是一阵唾沫洗脸。
“你难……难道、道还有……门路、路消息?”
武夫无视众人对于八卦的炙热视线,抱臂的手紧了紧,眸光下垂瞥向他的衣襟。
粗犷的声线响起,“长安怕是忘了咱们圣上还有一位从小就被送往石佛寺,自幼为国祈福的七皇子。”
提到这个皇子,不少人目露疑惑。嘴上喃喃着,“没听说过呀……”
倒是一位须发花白老者慢悠悠地开口,“七皇子啊……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传言说七皇子出生便天现异象,东方浮现金光,有高人说此子天生佛缘。若能从小养在佛家便能重熙累洽佑四海承平。所以啊,七皇子自幼便不在宫中,十几年间从未露面。以至于好多人都把这事当做个故事听听而已,具体情形我们普通百姓就不得而知了。”
有人发出质疑,“或许七皇子的故事只是杜撰出来的,毕竟这么多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做不得真。”
老者捋顺胡须,一双垂下来的巨大眼袋挡住人们探究的视线,沉声道,“那就不得而知了。”
武者适时搭腔,“过不了几日,真假立现。”
周围人频频点头。
“那倒是,三皇子出局,听闻圣上身子抱恙已久,定然会很快立储。”
“届时就能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为国祈福的七皇子。”
“被传的玄之又玄的民间故事,一个保国运昌盛的皇子若真存在,那在继承大统上就赢了一半。可举国百姓居然闻所未闻,真是怪哉。”
“无风不起浪。既有传言,那总归是有些什么。”
武者闻此言眼底一沉,利索地抬手拿起立在桌案边的长刀,饱经风霜的粗粝大手按在桌案,随后离开,桌案上只剩下空空的酒盏和孤零零的二钱碎银。
他在离开时正好经过老者桌旁,视线顺着怀中紧抱的长刀移到老者身上,巧在老者也盯着他的刀看,两人视线交汇的顷刻之间,武者左侧眉峰轻挑后不经意地转开眸子,径直往店外走去。
店外紧邻的一条小巷内,一辆普通马车正停在其中。
不多时,杵着拐的白须老者正一步一晃地往巷内走,实木拐杖上的酒葫芦一下一下地前后晃荡,能微微听见里面酒水敲击容器内壁的声响。
声响一停,马车上的棉布帘被从内撩起,一双步满老茧的大手伸出,正是酒肆中刚刚离去的武者。
他搀扶着老者紧忙上车,嘴上叨咕着,“老鬼快些,殿下下令吩咐我们赶快去苏先生府中汇合。”
老者借着他的力,悠闲地走上车厢内,“慢点……慢点。我这么大岁数,天天跟着你这么折腾,一会儿见到先生定要告你的状。”
“老鬼,你做人实在不地道。今日咱们两一唱一和地就将先生的任务完成的这么漂亮,定然是要邀功的。你却想着告我状。”武者搀着他的手顿时一松,老者顺势落入软垫上,两人虽说在斗嘴,却你来我往,张弛有度,竟让人品出一点默契的味道。
老者把手中拐杖撇到一旁,看向面前人的凹陷眼睛尽力睁圆挂在巨大眼袋之上,乍然看去好像占据了半张细长干瘪的脸,也没好气道,“你也别着想着邀功,听说苏夫人已经半月有余没来信了,苏先生心情不好,我们也捞不着好。”
而此时的苏先生正身居城西四钱巷内,握着笔杆子咬牙切齿。
桌案上的沾了墨迹的废纸一张又一张,这些废掉的纸张上无一不写着“酥酥吾妻”,只是接下来的几句话似是让他犯了难,几次三番都不满意,团了一张又嫌恶地扔掉一张……
自打苏达去往江南,已然有月数余,却只来了两封信,一封是最初王二狗寄来保平安的信件,信纸上寥寥几字就将他打发了。
“一切安好,勿念。”
最惹人生厌的是落款,署名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娘子,竟然是王二狗那厮。
第二封则是一月前,他将已经罢官的苏父送回苏达身边后,从江南寄来的一封。
信的内容更是可恶。
“苏兄,酥酥说如今他们一家团圆了。你两既已和离,就没必要再做纠缠。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吧。”
后面特地补上一句,“全是酥酥原话,跟他没有一文钱关系。”
自从收到这封信后,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什么叫既已和离?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去往江南这几个月丝毫不提,等一接到阿耶就立马变脸。
真不愧是她苏达。
苏时清直接气笑出声。
当初他通过苏父了解到官场局势,两人深知针对苏父的弹劾定然会层出不穷。故而经过深思熟虑后假意向三皇子投诚。提前布局,借三皇子之手保苏父性命,好在苏父早有辞官之心。被关四个月后圣上允了这桩事,他就赶紧将人送往江南和酥酥团聚。
可三皇子心思深沉,在提前知晓苏时清高中状元之后才相信他的能力,对他来说为己所用之人当然要彻底拿捏才好。于是便暗中盯上一无所知的苏达。再加上老丈人深陷牢狱危机,他怎么能让苏达以身犯险。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审时度势之后的权宜之计。可他心尖尖上的人却将计就计,竟然就趁机赖在江南不回来,借着那张和离书肆意发挥。本就远在天边见不到人,他每日强忍着思念之情夜夜孤枕难眠。那没心肝的居然还不写信来,唯二的两封信还句句戳他的肺管子。
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去江南,直接把人打包立即带回来。剖开她的心肝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没有他。
蝉鸣凄切,可凛冽风雪呼呼地往心里的缺口倒灌。握着笔的手又紧了紧,恨不得这笔能自己懂点事,写出几句能将人哄回来的溢美之词。
迟迟不动的笔尖处滴落漆黑墨点,看得清隽的俊脸上又阴沉三分。他烦躁地把纸熟稔地团成一团投掷出去,正好砸在门板的棂格上。
下一刻“笃笃”的敲门声响起,随着敲门声的还有两句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