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雀飞过,树叶随风沙沙作响,徐雍启松开沈阁乔,把她放到地上。
他垂眼盯着沈阁乔,但只是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低声道,“楚庭和泸景最近都会有异动,你在怀广山上安全些,只管做你的事,千万万事小心。”
“好。”沈阁乔点头,她拉着徐雍启的手,郑重道,“你也是,你要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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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雍启从怀广山上下来,刚回到泸景,就听下属报告,泸景喀什庄处,有刺头挑动百姓暴动。
下属报告的时候,徐雍墨就坐在一旁,他拿起茶杯喝了口,挑眉看向徐雍启。他道:“七弟,百姓好像不满意你的管治,你这个钦差可做的不那么行。竟然还让百姓发生暴动了,不知道父皇知道了会作何感想,你知道父皇最忌讳这些了。”
徐雍启的目光悠悠看过来。
下属站在一旁,递卷轴的手微微颤抖。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下属有些担心徐雍启会大发雷霆,随后将怒意迁移到自己身上。
偏偏徐雍墨还要接着煽风点火,“我说七弟,当钦差便要时刻惦记百姓,可不能每天往怀广山上跑,这可不像个做大事的人。”
徐雍启抬了抬眉,散散开口道:“四哥,我记得今日你的差遣是去娄樊和安昌那里,安昌知县办事不力、情况复杂,你怎么会有时间知道我去了哪里?”
徐雍墨被噎了噎。
徐雍启不管他,接过卷轴让下属领着自己去发生百姓暴动之处。
宣敏跟着一同过去,他见徐雍启一人翻身上马,下意识问:“翰祁王您不带官兵一同前去镇压?那些刁民暴动起来,没准还会伤到您。”
徐雍启骑于高头大马上,他垂眼淡淡看过来,眼神并无多少波澜,宣敏却感觉自己被徐雍启的气势震了震。徐雍启淡声开口道:“若有选择,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你口中的‘刁民’?他们不是刁民,是我大荣的百姓。”
宣敏抿了抿唇,自知失言,翻身上马紧随徐雍启。
二人到了喀什庄,镇口老远便见乌泱泱的一堆人,粗布麻衣的百姓手上拎着斧头和镰刀,有些翻遍家里也找不到趁手家伙件,从路边捡了木枝就攥在手里。
县衙派下来的官兵手持刀棍,架势看起来一触即发,但实际上又与百姓隔着一丈距离,像是生怕这些平头百姓将瘟疫病气过给他们。
百姓到底眼怵官兵手里的刀棍与那一身官服,也没轻易上前。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徐雍启打马赶到,从马上翻身下来,先转头看向领头的官差,“这是在做什么?”
官差一眼瞧见徐雍启悬着的玉佩,塞北大将军赫赫大名,官差腿先抖了抖,行大礼叩拜过便指着对方百姓里领头的,开口道:“还不是这帮刁民要造/反,将军您来了就好。”
他正这么说,又往后回头瞧了瞧,才发现徐雍启竟然只带了宣敏一人过来,他刚要诧异开口,转头又见徐雍启从容不迫地朝对面走去。
官差惊愕大喊,一边要上前拉住徐雍启,“诶将军,您怎么过去了!那帮刁民很危险的!”
一旁宣敏抬头看了眼徐雍启背对着他们的笔挺身姿,一把拽住官差的衣领,“将军的事需你多说些什么,你只将百姓暴动是如何发生的,一一同我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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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徐雍启从容不迫地走向以李建原为首的“造/反”百姓。
李建原身后有人下意识开口喊“大将军”。
李建原手上拎着一把大斧,闻言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恨恨开口道:“什么大将军,我呸!和南疆勾结在一块,他算什么大将军!”
李建原身后的人顿时又义愤填膺地高喊起来。
徐雍启神色未变,表情始终淡淡的,他看向李建原,问道:“你何以见得我同南疆勾结在一块?”
李建原死死盯着徐雍启,“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去了趟南疆,带回来南疆的女人,好吃好喝地伺候养着,我们这些穷苦人连口饭都吃不上。”
“还有说什么是从南疆低价购入药材,什么药材需要黄金打的马车送,还把马车留下了啊。”
“不说那马车的事,药材有了,那药呢,”李建原攥紧了拳头,“我们家中老人和小孩,病的病、死的死,到死了也喝不上一口药,价钱仍旧炒到天上去,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都一个样,还是要压榨我们百姓,逼我们卖田、卖地,恨不得把我们身上每一滴血都吸干!”
李建原话说完便往前迈进一步,手上举着的斧头眼见就要砍到徐雍启脖颈上。
他身后百姓随着李建原,也手持木枝跟着上前。
徐雍启神色仍未变,他缓声开口道:“我们一件件来说。”
“我是将南疆公主带回泸景、并把她安置在一处宅子里不错,但那是因为比起砍下头颅,那位南疆公主更适合作为一个人质和诱饵。”
“至于那些药材,的确没用在解毒上,那些药材我不放心南疆,另有他用。其他地方已陆续运送药材进泸景,泸景府衙也有拨赈灾粮和解毒药下来,你们可以去打听,娄樊和安昌情况得到控制。”
“至于喀什庄为何仍是这般景象,”徐雍启顿了顿,回身看向当头的官差,虽隔着一段距离,仍能感觉到给人不少压迫,“我会好好问问你们官老爷,你们可以放心。”
他一件一件,事事有交代。
李建原抿了抿唇,还是有些不信任,“你们当官的都是嘴上说的好听,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也许你就是嘴上说的好听,没准转头把我们关进监牢里处死!”
“就是就是!”
“肯定在和南疆勾结!”身后有人跟着喊。
徐雍启抬眼,目光深长落向李建原身后,他眼神一扫过去,那些愤慨激昂的话又都熄下。
徐雍启撩了撩小臂处衣袖,手臂上仍未消退的疤痕赫然映入李建原眼帘。
李建原微怔,徐雍启淡声开口道:“这是我同匈奴大战时受的伤,身上还有更多。”
“我最深的一处伤,在心脏位置,那匈奴王的剑堪堪偏了一寸,然后我割下了他的头颅。”
“平复匈奴之乱前,匈奴王派人来试探过不少次,许诺给我不少好处,甚至说愿意扶我为王。”徐雍启目光深邃、眉眼犀利,“我一件都没答应,所以塞北百姓愿意管我喊一声‘大将军’。”
“依照你们的意思,我为钱为权同南疆勾结,可南疆如今势力再大,能抵得过当年在塞北为非作歹的匈奴一族吗?”徐雍启目光扫过安静下来的百姓,又深深看向李建原,“如果要勾结以牟利,我早早就能和匈奴勾结,何以舍命平定塞北,又不惧瘟疫病害,一路南下到泸景?”
李建原不说话了。
他发现徐雍启同他们说话时,甚至没有用“本王”的自称。
徐雍启垂下衣袖,眉骨处的疤痕锋利如刀,但刀剑出鞘方向又不是朝着这些百姓。
他只问:“我未与南疆有任何勾结,你们信是不信我?”
李建原看了看徐雍启,又看了看不远处与他们隔着一大段距离的官兵。
这么长一段时间,那些官兵人数未有增加,徐雍启未带兵前来镇压。
李建原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斧头,“草民信您。”
徐雍启淡淡点头,“喀什庄消失的赈灾粮与药,本王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身后所有人把手里的木枝放下。
李建原朝徐雍启跪拜,“草民煽动他人暴动,但这些均与其他人无关,都是草民一人主意。草民有罪,任凭将军处罚。”
“于法确该判你个死罪,”徐雍启垂眼看他,顿了顿,又低声道,“但如今各地均在为瘟疫头疼,没有多余人力来管你,你需同本王去趟军营。”
“军营?”李建原愣了愣。
徐雍启点头,他挥手让其余百姓离开,转身走回官差所在地。
“与其判你个死罪,不如让你在军营为本王做些事,你可愿意?”
李建原又跪拜徐雍启,“任凭将军差遣!”
第67章 军营
白鸽飞入丰禾园, 信鸽从南疆一路至泸景,旅途不顺,抵达丰禾园时羽翼有损, 鸽子脚上所绑的信笺,也有被拆封过的痕迹。
婢女取下信鸽腿上绑着的信笺,仔细检查后, 不免忧心忡忡地开口道:“公主,少主的信鸽来了, 只是恐怕这信笺,早就被他人拆看过了。”
褚淼燚却毫不在意。她抿一口中原好茶, 一边逗弄着自己养的蜈蚣,一边散散抬手,“不碍事, 哥哥写信所用南疆语, 又用密语加密过一层。中原的蠢驴完全看不懂, 哪怕有懂南疆语的,翻译过来也不过是寻常书信罢了。”
她朝婢女伸手,“拿来我看看,哥哥传了什么信过来。”
只是刚译完传来的书信,褚淼燚眉头紧锁、表情格外凝重。又将书信读完一遍,确认自己没误解褚师喇意思后,褚淼燚反手将那页纸团起来扔在地上。
“蠢驴, ”她骂道,“这么急功近利, 也不看看现在是不是合适时机!凭这点心气, 怎么对付翰祁王!”
一旁婢女慌乱地去捡地上的纸团,同时木门被扣响, 随从探报:“二公主,徐雍墨来了。”
“他来做什么?”褚淼燚眉毛就没放下过。
她命婢女把那页书信平整后收好,披了件大衣出门。
徐雍墨已等在院里,面上神色似乎显得平淡,但微微蹙起的眉暴露了他的愁绪。见褚淼燚出来,徐雍墨开门见山,开口道:“二公主,褚少主近来有何打算吗?”
“没有。”褚淼燚回复得平静,她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徐雍墨在石凳上坐下,右拳微微攥起,手臂上有青筋显露,他道,“泸景瘟疫治理步入正轨,相信不日便可全部解决。泸景百姓那里,分明前日还起了暴动,那徐雍启不知给百姓灌了什么迷魂汤,只身前去、不动一兵一卒竟压下了一场暴动。”
褚淼燚冷眼看他,“然后呢,你来这里是来同我汇报那位翰祁王有多少能干,而你……”
徐雍墨抬眼瞪她,目光锐利得深,温文尔雅的脸平添戾气。
“当然不是!”徐雍墨打断褚淼燚的话,“本王只是过来问,你们南疆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出手?再不出手,泸景万事太平,届时突袭楚庭,没半点意义!”
“还不是时候。”褚淼燚声音淡淡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褚淼燚不答,只是看着徐雍墨,“等待最佳时机的耐性都没有,我实在很难想象你能做未来的皇帝。”
徐雍墨拍案而起,脸上蓄满怒意,“你什么意思,本王还不用你一介女流评价!”
“你在这里装什么冷静,我看你和你哥不过是不敢出手、在心里默默想着投降的懦夫罢了!”
褚淼燚紧紧瞪着徐雍墨,右手的拳已然握起,她脖颈后的蝎子也露出头,触角深棕,在白日仍显出阴阴森意。
“你再说一遍。”
徐雍墨不应她的话,也紧紧瞪着褚淼燚。
两人僵持了片刻,徐雍墨转身离开,离开时重重摔上了丰禾园的门。
他翻身上马,但并未打马返回泸景城镇,而是转头前往军营方向。
那些百姓那么容易受徐雍启糊弄,但军营的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同时丰禾园里,褚淼燚攥紧拳头,死死盯着丰禾园紧闭的大门。
一旁婢女忙劝告,“公主您莫气,可不要跟那中原的蠢驴一般见识。”
“我当然不会跟那莽夫一般见识,”褚淼燚深呼吸了几下,松开自己紧攥的拳。
她在院里石凳上坐下,蹙眉兀自思考片刻,复又突然站起身来,要向外面走去。
婢女诧异地喊她:“公主您要去哪?”
褚淼燚走动的衣袂蹁跹,她伸手拉开紧闭的大门,不远处的山线显现出来。
褚淼燚道:“一直坐在这园子里干等的确不是妙策,我倒想起来有件事可以出手。”
“什么事?”婢女疑问。
褚淼燚目光远眺,直抵不远处层叠起伏的山峦。她缓声道:“那山上,不是还窝着一位翰祁王的心肝么?”
她预备上山,去会一会那沈阁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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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内。
徐雍墨打马进入,远远望去场内士兵操练有序,其中还有一队格外振奋规整。
士兵精气神不错,人数也多,用来对付徐雍启应当足够了。
徐雍墨骑在高头大马上如此思虑,恰好有一队士兵从他跟前跑过,徐雍墨拉了拉马绳,骑于高头大马之上,喊住小队的队长。
“那个领头的,”徐雍墨吩咐道,“把你们将军找来,就说本王找他。”
领头的队长顿住带兵拉练的脚步,他回身望向徐雍墨,眉毛微蹙了下。
“我们将军很忙,您有什么事?”李建原仰头凝视徐雍墨。
徐雍墨冷眼嗤笑一声,“有眼无珠的东西,竟不认得本王是谁。”
他将腰间令牌取下,散散掷在李建原脚前。令牌砸在干枯草地之上,金属光泽生辉,一下都彰显眼前人身份。
李建原身后小兵有些已下意识往后退几步,知道此刻骑于马上、傲得不可一世之人,肯定是京都里派来的皇子。
至于是哪一位,不好论断。
李建原却不怵徐雍墨的身份,甚至因徐雍墨说话的态度而让眉间距更靠近了些。
不过碍于徐雍墨的皇子身份,李建原拿手指了个方向,道:“将军在营中休整,朝那个方向走便是。卑职们要继续训练,礼数不周还望王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