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已然骂到了他母亲身上,魏鸷偏不敢辩驳,无他这上首老人便是魏鸷母亲的亲生父亲崔建柏,二十年前天下行商以崔氏为首的崔氏家主,当年崔氏虽是商人,但行商天下富甲一方,连着官吏都高看一眼,称其一声崔老爷。
嫡女崔静溪明媚美艳,于上元节与魏氏嫡长子魏正钧一见钟情,虽两家俱都认可,但却没成像两人胆大逾了规矩,珠胎暗结,崔氏毕竟是女子,便想着在显怀之前将婚成了,却不想魏府一拖再拖,等着崔建柏察觉不对之时,对方已设下了天罗地网将崔氏阖府上下老少全压进了牢狱之内。
都说商人是无商不奸,唯利是图,却比之魏府自叹不如,魏府设局引了崔建柏投入大量金银,却以劫匪为由将金银上禀丢失,户部罪责追究下来,崔氏被推出去顶上,关押半载,等出狱之时阖府全被上缴,嫡女自戕,一夜之间崔氏一家老小在天地之间消失。
旁边站着中年男子便是崔氏嫡子崔润安,后跟随母姓更名杜润安,因着是崔建柏幼子,也只比魏鸷大十岁左右,刚才幼童便是他幼子,他身形瘦削,加之这些时日奔波,面色颓败,看着父亲发怒,出面转圜,“父亲,陈年旧事与鸷儿无关。”
崔建柏猛然拍向桌面,当当作响,横眉竖眼如针刺了一眼那人,讥讽道,“他一个魏府的子嗣,最是无情无义的东西,能懂什么。”似乎气不过,起身走到那人面前,手指几乎戳到鼻子上,不屑道,“你算什么东西,若不是他害的,你能更名换姓,连着崔氏祠堂都进不得,咱们崔氏的老祖宗都要骂你。”
被骂的次数多了便是这般好处,只当听不到,眼神放在厅中站着的魏鸷身上,略显同情,却没想到他同情望来,目光相触,杜润安瞬时脸色赭红,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魏鸷俯身道,“舅父,外祖父所言有理。”
这真是拿着刀往心肺上插了,偏杜润安先开口,此时成了众矢之的绝对是自找苦吃。
崔建柏看着儿子吃瘪又气又恼,回身走到魏鸷身前咒骂起来,一时之间,阖院内俱都听着老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一口气连说了两盏茶的时辰,看着他岿然不动,自觉乏味,方回了椅子,瞬时面色悠然,好似刚才的恶语相向不是他所为。
魏鸷见外祖父次数不多,却次次如眼下这般,不将他陈年怨气发泄出来,绝不谈正事,真要怨气消散,那魏府必得大祸临门方可。
比之隐晦难懂,外祖父的粗言秽语更让人放心,魏鸷不是青头小子,话下深意一想便知,待看着外祖父气顺,俯身道,“外祖父,此次倒烦扰您了。”
“毕竟牵扯深广,千钧一发,自接了你信,便马不停蹄来了,还是不要误了你的计划。”
魏鸷抬眸望了上首老人一眼,一头的白发,连着跟黑丝也无,想必也不是面上这般坦然,心思一深,道,“一切按部就班。”
崔建柏深深看着他,目光幽深,似要透过他看什么人,无疾而终还是放弃,太像魏府的人,也不知是好是坏,年纪轻轻便能忍辱负重许多年,做下如此大的局面,步步引着所有人入局,将所有的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可谓老谋深算,但心中秉性又如此大义,不得不让人甘心奉陪,最后还是抵不过心头阴郁,摆手道,“东西在院里,去看吧。”
人走后,风猛然灌入,吹着衣袂扑簌作响。
杜润安瞧着父亲面色不对,晓得必是又念起长姐来,忙上前斟了一杯茶水,劝诫道,“他身居高位,不可跟对待杜谦那般。”
杜谦是杜润安长子,不好诗书爱舞刀弄棒,混不吝的性子被崔建柏杖打了许多次,性子还是没改。
一道积压在腹中许久的喟叹吐出来,才慢慢道,“我晓得了,只是看他便想起你长姐被他们逼死,就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他们,狼心狗肺,吃人不吐骨头,当年整整三万两金银都填不满他们的野心。”
“善恶终有报。”
“是呀,终于到了报仇的时候。”崔建柏想起长女,自出生起便是捧在他手心的,她自戕比剜他心都疼,老泪纵横,啼泣声声,兀自念叨着,“你姐姐心善,她不会怨我的,他也不会怨的。”
第59章
◎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魏鸷走向院中,列队站立的守卫俱都举着火把,赤红的光耀的院内如白昼,滴落下的火星子沾到地面上发出嗤嗤声响,无声的压迫喝的风匍匐在地面打转。
守卫腿上打着绑带,臂上窄袖到了袖口处用宽布束着,腰间别着弯刀,刀尖尖细锃亮,勾到身上必是狠狠拽下一块血肉来,两个守卫将两人之间的箱笼打开,里面的东西闪的亮亮的,魏鸷侧首往屋中看去,只瞥探到老人垂首,眼角闪着晶莹。
月光如练,姣姣洁白,一辆马车静悄悄驶入客栈,魏鸷大踏步进了屋子,屋中漫着若有若无的清幽香味,深嗅又不得而知,却极大安抚了冲破心控的暴躁,他环视一圈,角落里灯架上粗烛燃了大半,烛油融化滚落到架子上蜿蜒垂落,凝固成长短不一的红色长条挂在下面。
帐幔将架子床里的情景遮的严严实实,他慢慢走过去,抬手掀开一半,橘黄色烛光刹时争先恐后涌进去,照着他身影覆盖在侧身躺着的桐君,好似两人交叠痴缠,魏鸷身上的戾气瞬时散了大半,只余冰冷的寒意。
魏鸷俯身捻起她的发,带着微弱的湿意,她喜净,必是今日洗了发,浓厚油亮的发似上好的缎子,滑溜溜的又馨香,此刻全部后拢在脑后,漏出白皙精致的脸庞来,交领衣襟微微散开,可窥见孱弱的肩头,她身姿浅薄,两处饱满被挤压着似要跳脱出来,腰窝深陷,衬着下面格外圆润挺俏。
他将最后的一口寒气呼出,眼神幽深,沉沉盯着她睡颜,不舍惹了酣眠,又心底蠢蠢欲动,挣扎纠结片刻,他解衣掀开了锦被。
桐君只觉身后一股冷硬的墙不断朝着她逼近,她往一侧不断挪动,只进无可进,被桎梏其中,方悠悠回了清醒,往身后推搡触及温热夯实的身子,调转方向头窝到他脖颈,囔囔道,“老爷,您回来了。”
意识半昏半醒,迷迷蒙蒙,看的魏鸷血脉喷张,只黑影冲着她而去,双唇碾磨撕咬,粗喘热气喷薄在桐君耳廓,等到了意识清醒之时,又被杵弄的没了思绪,也不知何时昏睡过去。
翌日晨醒,桐君摸了摸身旁的床榻,早已泛了凉,只当他要事出门,转了身子去寻回笼觉。
苏州商行内,管事林全吆喝着丫鬟上茶,看着下首圈椅上凤表龙姿的男子,应不是奸诈凶狠之人,就是后面那个长须男子瞧着不面善,自进了门便不耐烦的站起坐下,若不是前面男子眼神喝止,估摸早掀翻了桌子,本就和气生财,又因着主子三令五申,林全自不敢小觑,软和着语气,道,“崔老爷,劳您等候了,咱苏州城买卖多且杂,事又多,还望您见谅。”
沈克怒拍桌面,震的茶盏盖反了面,茶水泼到桌面上,滴答往下落,“什么人比的过我们,既然不诚心共谋,就滚到一边去。”
话可是真粗俗,加之声音浑厚,骇的丫鬟白了脸,退了两步躲到廊下听命。
“沈老爷,您可冤枉小的了,自崔老爷递了信儿,我们韩大人将事情都推了,就是为候着咱崔老爷,只是早晨两个小贩打了起来,扰了早市秩序,这不还在前院闹着呢,也不怕您笑话,您若静心听听,还能听到咒骂的话呢。”
沈克可不耐烦听,将在面前唠唠叨叨的管事一把捞到面前,他身形高大,起身已将卑躬屈膝惯了的林全压制半弯着身子,威胁道,“别在这里说老子不爱听的,就是神仙打架,你那韩大人也得半盏茶之间过来,否则,一拍两散。”
“没了你们,还做不成生意!”
林全难办的看向魏鸷化名的崔老爷,只觉眼下他慈眉善目如菩萨,期盼能管管手下莽夫,却见他眉目森寒望来,瞬时一股冷从林全头灌倒尾,便知沈克所言不是威吓,点头哈腰赔罪一番,便冲着后院跑去。
林全被吓得脑门一头汗,只抬着宽袖擦汗,也顾不得看路,完全没注意到后院门窗紧闭,发现异常之时,他人已奔到了门口,门旁侍卫抽刀落到了他脖颈上,刀风凛凛,震地双股颤颤,苦笑着叹道今日出门不利。
不疾不徐的声音从门缝中挤出,字字落到林全脑门上,似锁魂链逼近身前,彻底委顿了身子,趴到了地上。
“大人,属下已将账本文书全部销毁,也嘱托了下面这些人,近些时日安生些。”苏州城知州唐知亓身形极瘦,跟个麻杆儿似的,颧骨突兀,眸中精光闪烁,不说话时视线很是阴冷,只稍盯一眼,奴才们便吓的跪地求饶,此时敛眉低首,言词凿凿保证很是让人信服,在他身后一步站的是商行主事韩立,则是脑满肥肠,站了片刻便左摇右晃,看的便不是样子。
“知州大人不亏是主子信得过的,做事就是全面。”官帽椅上坐着面白无须的男人,一身锦衣阴恻恻望着下面俯身站着的两人,这些年一群的人在苏州城赚的盆满钵满,享受了锦衣玉食,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
上面要个眉目真相,下面的人便要给一个,这才是忠心,思及此,面上更是亲和,“唐大人晓得此事严重便可,为主分忧才是奴才们的本分,告诫下面的奴才们,此时绝不可贪得无厌,这些时日安静别生事,否则咱家在苏州城的这些时日,便要见点血了。”
“人定好了吗?”
停顿片刻后一声诘问,让整个屋子气氛瞬时降到了冰点之下,看着两人身子摇晃了两下,冷笑一声,道,“不要拘于眼前,等着将人打发走,余下二十年将风平浪静。”
唐知亓听着身后牙齿打颤发出的噔噔声响,默了默,冷静回禀道,“人已安排好,大人放心,属下等人晓得。”
上首的人满意点点头,询问道,“事后如何安排的?”
“毒发身亡,投入河底。”牵扯上百条人命,却如此轻飘飘从嘴中吐露出,该是何等的冷血无情。
掌声响起,“甚好!”,得到如此妥当的回答,上首的人起身整了整锦袍,慢条斯理道,“那就不打扰两位大人了。”
“恭送大人。”
脚步声走远,唐知亓才起了身子,看着已瘫软在廊下的林全,再看着眼前苍白着脸的韩立,讥笑了一下,道,“想想死的不是你,便不会这般惶恐了。”
人性果然自私,在生死面前能生存下去除了侥幸已然生不出多余的怜悯,韩立片刻神情便自如,外面林全缓了一会儿,低垂着头将门阖上,常带着笑的嘴角此刻即使紧抿也上翘,略显滑稽。
唐知亓嫌恶的看了一眼椅子,吩咐道,“稍后劈了。”
韩立心疼的看了两眼黄花梨彩绘描金官帽椅,他花费了百两,却即将变成灰烬,他瞟了两眼唐大人,眉眼沉沉,咽了咽口水,终是没说出口,俯首称是。
唐知亓坐在黄花梨八足圆凳上,手杵在黄花梨木福寿如意独挺柱圆桌上扶额深思,额间神经绷的突突跳,对着上面派来的阉人十足的厌烦,却又不得不应承附和,实则酒囊饭袋,朝中蛀虫。
他想着主子送来的亲笔信,暗中嘱托此次务必谨慎行事,配合京城中的吩咐,但要保全自身及下属们,如此体恤下属的主子若是掌控天下是百姓之福,他闭了闭眼,一缕思绪从脑中盘桓,他出声问道,“他本金多少。”
韩立没想到被提问,心底的虚空还未散尽,顿了片刻才晓得指的是厅中等着的人,道,“一万两兴通钱庄的通票。”
“可查验了虚实?”
“是月前存进的,京城兴通钱庄的人当时便递来了消息。”
“人的底细可有异常?”
“京城内做*织造的确有一家姓崔,仗着是驸马府周老太爷的表亲沾了点皇商的名头,一直做着的是宫内丝线披帛的采购。”
“可有叫崔其恒的?”
韩立盘算了一遍人物,点头道,“大房次子便是这个名字,大人,可识得此人?”
唐知亓颔首,当年他进京赶考得了进士第十,他后面便是这个崔其恒,为人十分豪爽,放榜出来后便广发帖子宴请,当时他得到消息,本是他外放的密州知县,却被他顶替,多年灯下苦读居然比不过家有富银,他一腔愤恨正无处可发,心中所持更是不屑与之为伍,当他将帖子递来时,他端坐桌前冷冷望着帖子,毫不留情拒绝道,“崔兄可有闲银宴请众多同科?在下眼拙,不知崔兄高门子弟,以前真是多有唐突,还有崔兄何不趁此机会与我等分享你的好消息。”
一声询问,一声抱歉,一声质问,句句将众人注意力放到崔其恒身上,因着放榜气氛正喧腾,又因着所得差事久久未下来,精神正紧张,一切焦灼又诡异平淡,好似即将滚烫的水,面上平静,内里早已翻滚,就差一个火点,便沸水溅溢,白烟四起。
崔其恒也是崔氏门楣荣耀,面对他的冷嘲热讽,也落下脸来,将帖子收回,身形板正,一板一眼道,“有话就说,大家各凭本事,有何需要遮掩的。”
崔其恒身量颀长,面容俊美,他矮小瘦削,脸色蜡黄,生生将他笼罩在他阴影下,他只岿然不动偏仰着头,狭长的眼眸盯着他,讥讽道,“我等俱都排队等候朝廷下放职务,偏你已胜券在握,还在这里大义凛然,既然崔兄想要坦诚布公,何不给大家说说你的好消息。”
此时众位学子苦读数十年刚刚殿试成功,一身倨傲,怎么可能甘于屈居人下,更有殿试在前的人眼中已带上愤恨。
个人解决不了的矛盾,不如将矛盾扩大,大家一起解决矛盾,此刻看着众人眼神不善盯着崔其恒,他反而好整以暇的支着下巴看热闹。
有附和的人将帖子举起,高喊道,“崔兄说说!”
第60章
◎见财起意,动起歹念◎
崔其恒确实得到了小道消息,他已外放密州,可事关朝廷密事,所以即使眼下已被众人围困,也绝不可能松口,他若不承认,别人只是空想,他深深望了眼唐知亓,以前知晓他性子刚直甚至有时候迂腐,但却没想到能做出如此阴私之事。
朝廷动荡刚平,他自幼被耳提面命多年,本就看事多想一层,想到若是有人撺掇进士闹事,那背后必是有更大的隐秘,思及此,他看着脚下的凳子,一步站上去,框框拍着胸脯,大喝道,“我与唐兄一见如故,这些时日已是手足之交,本是偷偷与他言明,却没想到唐兄替我宣扬,既如此,大家想知道好消息…”
他大喘一口气,哈哈笑道,“我大婚在即,加之仕途在前,只需静等佳音,必得双喜临门!”
在场进士也是各地翘楚,一路过关斩将来的,心思自是玲珑,听完崔其恒的话思绪早转了几个弯,谁也不想临门一脚惹事断了前程,焦躁的气氛骤然平静了下来,众人心底即使疑虑却也没人敢上前,生怕成了别人手中刀,只眼神在崔其恒和唐知亓两人之间游移。
“安静!”
掌柜的看着情形不对,已去请了吏部专管贡举的主事,带着侍卫怒喝道,“若有生事的,成绩一律取消,发回原籍。”
众人都后怕起来,埋头苦学多年,便是登榜这一天,若是因着此事被发回原籍,脸皮都要被踩在脚底,那可真是死路一条,所有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分开一条路,将端坐后面的唐知亓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