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安头也不回地走出老宅,又沿着胡同走了段路,身后高跟鞋敲地的声音越来越急促,喊着:“昭昭。”
她止步回头。
纪时愿差点没刹住车,撞到她身上,叶芷安及时扶了把,“你找我什么事呀?”
“你怎么不等我二哥就走了?”纪时愿消息滞后,还不知道纪浔也现在在国外。
“我没跟他一起来。”
纪时愿瞪大眼睛,“二伯单独叫你来的?他该不会想玩棒打鸳鸯那套吧?”
叶芷安没回答,“学校还有事,我得赶紧回去,你也快回去吧。”
纪时愿无动于衷,心里却无比慌乱,下意识拽住她的手,“听完二伯的话,你想做什么?”
叶芷安试图回给她一个柔和的笑,碍于脸上被挥之不去的阴影覆盖着,看着反倒有些狰狞。
“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让他站起来。”
纪时愿没心没肺惯了,反射弧也长得要命,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会就和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不到两秒,就琢磨出她的意思,“你要和我哥分手?二伯到底怎么逼你了?你快跟我说说,没准我能帮帮你,再不行,还有沈确,沈家可不比纪家差。”
叶芷安拦下,“很多人说,我和他在一起,图名又图利。”
她兀自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一开始我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圆年少时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慢慢了解他后,我发现他太孤独了,所以我开始想要陪伴他,陪着他疯、陪着他闹,但就是没想过要和他在一辈子。”
在某些事情上,她最擅长的就是执迷不悟,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撞过南墙了,她受了伤,而他更是破碎得不成样子。
砖瓦扬起的灰尘,蒙住她的视野,她已经完全看不见未来,更无从知晓,继续和他在一起的她,有没有力量帮助他重建血肉。
纪时愿当下并不能完全分析出她的心理历程,只当是身份上的悬殊差距构成她和纪浔也在一起的障碍。
也是,在这个圈子里,真正有几人会心甘情愿舍弃光环和递到脚边足以平步青云的台阶,成为这偌大北城里籍籍无名的存在?
换做她是叶芷安,也会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无尽惶恐。
然而多年以后,纪时愿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想”这个说法,而不是奢求。
或许在她看来,她和纪浔也之间,撇开感情本身的高下,不存在其他高低贵贱之别。
——就和寻常情侣一样,是否能过一辈子,取决于当事人的想不想,现实的能不能,而不是身份上的配不配。
纪时愿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她笑着同自己告别,身子转回去。
巷子不宽不窄,悠长深远,人声杂,车马慢,她的背影缓缓消失在涳濛雾色里。
那晚去老宅的事,在纪家人的有意遮掩下,没能传到纪浔也耳朵里,纪时愿是打算跟二哥说的,但被父亲捂住了嘴巴,耳提面命地告诫她别再掺和到这事里,她再不情愿也只好放弃打小报告的念头。
至于叶芷安,她推掉了所有兼职,一门心思放在考研上,闲暇之余,靠着撸展昭、刺绣缓解躁动的情绪,一周后,她将第一条绣好的手帕当作礼物送给纪浔也。
纪浔也一直没离身,但也只保存了不到两周,手帕就像阵风一样从他掌心溜走了,他没来由升起惶恐的情绪。
仿佛有一天,她也会从他身边离开。
叶芷安看穿他的想法,笑着牵起他的手,“你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呀,我现在不就在吗?”
那时的纪浔并未留意,她在话里用上了“现在”,更别提意识到她是在向自己传递出一个分手预告。
直到立冬那天,他们去海洋餐厅用完餐,她站在车边,展眉浅笑,“纪浔也,从今天开始,我要回学校住了,你也不用特意送我过去,我们就在这儿说再见吧。”
他愣了好一会儿,僵硬地侧过身,手还紧攥着车把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暴虐感。
萧瑟的秋风抖落枯叶,飘到他肩上,他无暇拂开,几乎是一个字音一个字音地往外蹦,“你刚才这话是什么意思?”
饶是胸口处已经翻起惊天巨浪,叶芷安面上分毫未表露出来,她暗暗吸了口气,切换最直接的表达:“我们分手吧。”
两个人仿佛陷入不死不休的境地中,气氛压抑到极点。
纪浔也的动作比他大脑消化信息的速度更快,往后座走了两步,右手拉开车门,左手拽住她手臂,将人往车里塞,重重的摔门声后,带着狠戾的吻如影随形地缠上她。
第29章 29 第四场雪
◎“要是下了,我们就到此为止。”◎
他发了狠, 抱着互相折磨的心想要去咬破她的唇,同时另一只手寻她衣衫的空隙探进去。
今晚的甜品是樱花味的布丁,清甜不腻, 沾在她嘴唇上, 味道本就淡了几分, 不一会儿, 又被铁锈味冲散, 什么都尝不出了。
纪浔也忽而一顿,定神看她。
在他毫无道理的蛮横下,她也只是安静地望着他, 不生气, 不恐惧, 甚至她的目光比以往都要轻缓柔和。
他毫不怀疑, 要是现在剖开她的胸膛, 她能让人看到一颗海纳百川的心,用来原谅他所有的愤怒、不甘。
他也能透过她这双通透清亮的眼,看清自己此刻狰狞的神色, 和欺辱秦晚凝时的纪书臣别无二样。
仿佛有盆冷水, 劈头盖脸地浇下, 凝固成坚冰,冻住他一身的力气,他支撑不起来, 只能靠在她身上大力喘气。
她的皮肤散发出的温度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热, 可惜她的心不是, 她总有自己为人处事的独一套标准, 在做出伤人决定时, 变得又硬又冷。
纪浔也花了几分钟整理好情绪, 起身,但没离开她太远,也是为了预防她下车逃离,他的一条手臂牢牢握住车把手没松开,变相将她围拢在自己制造出的更为狭小的空间里。
叶芷安依旧能感受到他强烈的侵占欲,此刻尽数来自于他压抑的愤怒。
他还抓住了她另一只手,她尝试抽离,无果,也就不再耗费力气挣扎,放任彼此渗出的汗液交缠。
几分钟后,她打破沉默,“小时候,经常有人来家里讨债,有什么值钱的他们就拿,搜刮不出,他们就开始砸东西,然后拿出最难听的话唾骂侮辱我和外婆,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成年离开梦溪镇。也因为这段经历,一切嘈杂的声响或者激烈的争执,都会让我感到害怕和厌恶,所以纪浔也,你不要和我吵架。”
她并非在找借口回避矛盾本身,如她所言,只想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开,然后,结束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
对峙的局面又维持了几分钟,确认她不会突然离开后,纪浔也坐正身体,摸到烟盒,敲出一根,还没点上,分出半个眼神看她,片刻将烟碾碎在掌心,用她能接受的清淡语调问:“我不在的时候,他跟你说什么了,是吗?”
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压根不需要对方给出明确回答,一个眼神足矣。
叶芷安依旧平和地望着他,等到眼中的他再次兜不住怒火,才伸手拉了拉他的衣摆,“其实我们都知道的,就算你爸没有说什么,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纪浔也从她的话里琢磨出其他含义,忽而又想起她曾在花灯上写下的另一句话,过去近一年,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辈子轰轰烈烈地跟他爱一次,下辈子就别再遇见他了。】
别说下辈子,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给他们这一世的关系定下了结局。
他今天第二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叶芷安,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我走到底?”
她心猛地一颤,不答反问:“你想过吗?”
纪浔也给不出肯定答案。
一开始他确实没想过,只想如她的愿、也顺自己的心,认认真真地同她谈一场恋爱,可他不像她那样,在进入他们这段关系前,就先想好了所有退路。
纪浔也将脑袋抵靠到椅背上,紧绷的下颌角看着像嶙峋的礁石,不把扑向他的海浪打碎誓不罢休。
他的嗓音还是很哑,但变轻不少,“叶昭昭,你说你要是不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好到经过这一年的相处,让他内心已经做出了这辈子非她不可的决定。
现在她要和他分手,他自然不甘心也舍不得。
空气安静下来,这空档里,叶芷安用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着指腹,许久才回:“我对你好,从来不是想让你回馈我些什么,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我想告诉你,你是值得被人关心、爱护的,也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纪浔也忽然笑了,“我没你想象的这么好,至少在感情方面,相反我这人坏得离谱,跟你不同,我要是付出了什么,就非得要让对方回馈我点什么。”
他故意把话说重,也将自己手腕上的伤亮了出来,长长的一条,做激光手术能除,但他就是不想。
“林家和李家那俩纨绔是没什么脑子,但说到底也是被人抬举恭维着长大,我让他们在人前颜面尽失,他们就算能忍气吞声一时,事后也会寻着机会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这伤是在他出国后的第二天落下的,李明宗不知从哪打探到他的具体行踪,花重金找到当地几个打手,偏偏那天他没带保镖,身单力薄,没几分钟就落下下风,被人钳制住,为首那人拿着一把匕首,逼近的同时操着一口高地语,说有人要买他两只手和两条腿。
好在纪书臣另外安排的保镖及时出现,才让他避免手筋脚筋齐齐被挑断的命运。
叶芷安有一肚子的话想说想问,但她怕自己真的问出口,强行堆砌起的坚定转瞬就被对他的心疼摧毁得彻底,于是只能狠下心,用谈判式的口吻回一句:“你想要我回馈你什么?除了我们的未来。”
她可真聪明,一下子就把他最想要的东西排除在外了。
纪浔也笑到心肺都疼得要命,平顺好呼吸后才说:“那你就给我个答案。”
他定定看着她,“怎么样才能让你收回分手的想法。”
论起投机取巧的本领,他也不比她差。
在对面错愕的目光里,他继续说:“如果你在意纪书臣给我安排的相亲,我可以跟你保证,在我知道的情况下,我一次都不会去,我身边也只会有你一个人,如果你想要结婚,我等你毕业,我们马上就去领证。”
得到的是冗长又让人难堪的沉默。
纪浔也从她的态度里揣测出了答案,其实也不需要耗费心思揣测,这姑娘就这性格,认为当下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会勉强自己接受的。
纪浔也扯开一个嘲讽意味意味的笑,“你是不喜欢我了,对吗?还是说,对我感到了厌烦?”
叶芷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两个殊途同归的问题,她要是狠下心说是,就相当于违背了她的本心,也会将他的心戳个稀巴烂,她要是说不是,他就会刨根问底问那是为什么,话题最终绕回到起点,不得解。
不等她给出明确回复,纪浔也改口道:“刚才我骗了你,手腕这伤是我有次不小心被铁片割到的,跟被人报复一点关系没有。”
他停顿几秒,“今晚先和我回且停,把剩下没说完的话说完,至于以后的事——”他暂时没想那么多,“再说。”
叶芷安知道这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微微点头说好。
纪浔也打开车门,下车后扭头看她眼,“你坐前面。”
车辆启动前,纪浔也重重砸了下方向盘,又将脸埋在上面好一会,才系上安全带。
到且停后,他像无事发生那般,让张嫂一个小时后送份酒酿圆子到主卧,然后牵起叶芷安的手往楼上走去。
“你先去洗澡,洗完澡再说。”丢下这句,他就去了衣帽间。
叶芷安盯住他背影看了两秒,准备好换洗衣物进了浴室,吹好头发是二十多分钟后的事,她看见纪浔也就着衬衫侧卧在双人沙发上,双眸紧闭,眼下阴影明晰,似乎是睡过去了。
叶芷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沙发边,用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纪浔也,时间过得真快,我在国外那半年一下子就过去了,距离我们正式在一起也已经过去八个月,总给我一种只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辈子也能很快过去的错觉,可我讨厌这样的活法。”
“清月姐会自杀这事,其实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意外,她已经完成这辈子最大的目标,活这一遭,无悔无憾。”
“和我一样,我——”
话还没说完,装睡的男人睁开眼,眼底有迷蒙,也有嘲弄,他坐直,擒住她细瘦的腕,前所未有的冰凉触感让他一愣,“怎么这么冰?”
叶芷安自己倒没什么感觉,直到他温热的鼻息涌到她手上,差异确实明显。
“纪浔也。”看着他认真又笨拙地给自己呵气的模样,她的眼泪憋不住了。
而这彻底让纪浔也乱了阵脚,他下沙发,跪坐到她面前,揽住她肩胛骨,朝前一摁,两具躯壳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也不知道是对谁说的,飘渺的语气拉着他们的心脏齐齐往下坠,“昭昭,你要我怎么做?我能怎么做呢?”
后来那一周里,他对着她念得最多的就是这么一句。
她总控诉他对她不好,事实上,他才是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叶芷安没有胃口,半个小时后端上来的那碗酒酿圆子,只喝了两口,胃里变得更加黏黏糊糊,不太舒服。
就在她准备去刷牙时,站在窗边的男人开口:“你不是喜欢雪吗?那我们就来赌一场。”
“赌什么?”
“赌冬至那天会不会下雪,要是下了,我就应你——”
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下,说得艰难,“我们到此为止。”
叶芷安岂会不知他在跟自己玩拖延战术,可能是一时心软,也可能是她也舍不得从今天起就一刀两断,于是拿出了全身家当,应下这场赌局。
纪浔也一整晚没睡,第二天清早六点不到出的门,开的是昨天那辆车。
精神极度困倦下,方向盘偏了角度都毫不知情,差点撞上路边防护栏,一个急刹车,才幸免于难。
叶芷安放在后座忘记拿走的托特包倾倒,里面的东西全掉了出来,纪浔也一件一件地收。
最底下压着一个牛皮记事本,有了些年头,纸张泛黄,牛皮磨损也严重,往外散发着一股味道。
这是叶芷安的宝贝,也是她的秘密,之前好几次他问她在写什么,她都会顾左右而言他,或是藏起记事本,而后用一个吻敷衍过去。
纪浔也从未不依不饶过一次,今天是例外,他没能将它原封不动地放回包里,手指一捻,鬼迷心窍地翻到第一页。
【昨天我在秦老师家见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看起来没比我大几岁,他说他是秦老师的外甥,我信了。
很奇怪,在这之前我都没听秦老师提起过她有外甥的事,我当时怎么就毫无道理地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