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旁人一提起雪天,她就想起了他。
等到他们在一起又分手后,她才意识到比起外在上的一见钟情和他天生勾人的一把好嗓,他更让她迷恋的是他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惫懒和松弛,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
而这些恰恰是她逼仄忙碌人生中不曾拥有过的奢侈品。
叶芷安的腰背早在他那声落下前就绷直成了铁片,她费了好大劲才弯下点,然后从哑涩的喉咙里挤出故作自然的一声:“我记得啊,我们刚才还在蓦山溪见过。”
纪浔也想说的不是这个,但不管对面是真不记得四年前那一面还是装不记得,都不是他在意的事,无所谓笑笑,“上车,送你回去。”
叶芷安不着痕迹地攥了下包袋,点头。
那声“好”应得实在太轻,纪浔也没听见,眼睛里只有她僵硬的步伐。
也就那么几米路,被她走出山水迢迢的漫长感。
他一阵好笑,手掌懒洋洋地支住脑袋说:“放心,我确实不是什么爱做慈善的好人,不过也没坏到那么彻底。”
说是送她一程,就真的只是送她一程。
叶芷安眼睫一颤,解释道:“我没有不情愿,刚才只是在想,要是我坐在后面,你会不会生气?”
“嗯?”
纪浔也一时没听明白。
“我怕你误会我把你当成司机用。”
“我虽然不够大度,但也犯不着为这点小事生气,”他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方向盘,“就按你喜好和习惯来。”
如果是习惯,坐后面会更让她舒心,可如果是喜好——
叶芷安拉开副驾驶车门,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后,余光撞进来他玩味的神情,故作平静地开口:“我有点晕车,坐前面会舒服些。”
纪浔也懒得去掂量这话几分真几分假,拉手刹调档的同时问:“回哪?”
“燕大。”
纪浔也反应平淡,“这个点回去,宿舍能进去?”
叶芷安犯傻忘了这茬,转头听见他又问:“我住的酒店离燕大很近,还是套房,你要来吗?”
她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炸开。
怎么可以有人说起这话就跟谈论天气一样?
叶芷安的心七上八下的,嗓音也有些磕巴,“不用了,燕大附近有24h自习室,我可以去那儿待到寝室开门。”
见她不愿,纪浔也也不强求。
没几分钟,有电话进来,他找到蓝牙耳机戴上,“迷上了戏子?电视机里的,还是戏台上的?”
叶芷安没听清耳机里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只听见纪浔也这么一句回复,腔调拖得很长很慢,不屑和嘲弄包含其中,与生俱来的矜贵藏不住。
最让她诧异的是,他就这么当着她的面聊了起来。
是把她当成不需要避讳的自己人,还是压根没把她的存在当回事?
叶芷安觉得后者的可能性达到了百分百。
纪浔也并未察觉到身旁人的情绪,冷笑一声,“男人能有什么好货色?他一面在外招蜂引蝶,一面看你吃醋狂怒,只不准心里有多爽快……反正你也不爱他,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在乎他就是给他脸……再这样下去,小心迟早有天,你用嫉妒给他化成一座金身,自己反倒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别说长江,你连永定河都渡不过,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他后来还说了什么,叶芷安没什么心思听,只有分出去的眼神会时不时落在他身上,他换了件衬衣,黑白扎染的款式,黑色晕开的部分有点像墨汁滴到清水中自然扩散的模样。
挂断电话后,纪浔也摘了耳机,随手抛到扶手箱,抿着唇不言不语。
长达二十分钟的毫无交流,显得车窗外的动静都比车里的大,叶芷安不至于感到压抑和惶恐,只觉自己变成了侏罗纪时代遗留下来的化石,硬邦邦的,能看清旧时的面貌,却捕捉不到一丝鲜活的生气。
“后面有个白色纸袋,你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
声音起得毫无征兆,叶芷安没收住呆愣的反应,“你在和我说话吗?”
“车上还有第三个人?”
叶芷安瓮声瓮气:“哦。”
她侧过身去捞,不期然变近的距离和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让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笨拙,几秒后,耳膜有声音撞了进来,“够不到?”
纪浔也停下车,侧过脑袋,浑然不知自己的呼吸刮擦过叶芷安耳廓,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取到那袋子,塞进她怀里。
叶芷安捏捏耳垂,“这是给我的?”
“是我的衣服,没穿过的,你拿它当毯子盖会。”纪浔也说,“说要送你一程,总不能把你给冻着了。”
可空调开着,她不冷呀。
仿佛看穿她的想法,纪浔也敲着方向盘补上一句:“你现在是不冷,但一会儿我要开窗了。”
外面是零度的天,他还真怕灌进来的风把她吹傻。
叶芷安关心的点却是:“那你呢,你穿得比我还少,不冷吗?”
他回得简单,“熬得住。”
叶芷安不再多说,默默心里计算着他吹风的时间,也不知是不是顾及到了她,十分钟不到,他就收走了撑在窗沿上的手臂,将车窗玻璃升到顶。
纪浔也忽然想到一件事,“袋子里是不是还有盒巧克力?”
“有,你要吃吗?”
“不吃,送你吧。”
没听见她的回复,纪浔也问:“不爱吃巧克力?”
“爱吃的。”她的声音很轻,片刻扔过去一个相同类型的问题,“你喜欢赛车吗?”
纪浔也答非所问:“今晚在淮山的可不叫赛车。”
“那叫什么?”
“用来打发时间的过家家。”
叶芷安想起几小时前坐在缆车上时,看到的底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忍不住问:“我来的时候,看见你和另一辆车开进一个隧道,但出来的只有你一个人,你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纪浔也短暂回忆了下,“没什么,玩命的事。”
李家那小儿子事先在山洞里准备好两辆车,一左一右埋伏着,就等着他开进来好玩夹击那套,他险些中招,好在他们惜命,而他最不在乎的就是命,不管不顾起来没人能疯得过他。
那两个字本身足够吓人,但经由他轻描淡写的话腔说出,好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可你刚才不是说赛车对你来说是过家家?”
“对我来说是这样,可对别人来说,和玩命没什么区别。”
纪浔也又开了窗,单手虚握成拳头,抵在左边太阳穴,边说边打了个哈气。
叶芷安捕捉到,“你困了?”
他今晚第二次对她来了句放心,“还不至于疲劳驾驶,两小时后一定给你平安送到目的地。”
叶芷安微微点头,快开到燕大前,她才又开口:“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事实上,早在她四年前见到他时,她就已经听说过他的名字。
“纪浔也,纪念的纪,碧浔的浔,也许的也。”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的浔?”她偏要用自己的见解反问一句。
“对。”
车辆停下,叶芷安将外套叠拢好,装回袋子里,打开车门前郑重其事地道了声谢,“谢谢你,纪先生。”
旁人都叫他纪公子,只有她称他先生。
纪浔也一阵好笑,错过了纠正这称呼的时间,先一步听见她做自我介绍:“我叫叶——”
他打断:“我知道,你是叶昭昭。”
叶芷安一愣,随即绷紧了唇,戴在手腕上扯了一路的红绳,终于被她鼓足勇气扯断,掉落到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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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不到,纪浔也回到酒店,自家的产业,不用付费分毫,便能俯瞰整个北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区。
洗完澡后,纪浔也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一直有失眠的毛病,尤其是困意一消失,很难再积聚,入睡后也不安稳,轻微的动静都能让他心悸。
就这样睁眼到天明,接到了秦之微的电话,“今年过年回不回梦溪镇?”
纪浔也懒得纠正“回”这个说法,含糊其辞道:“再说。”
“要是回来,记得去且停别院摘束角堇,你妈生前可最喜欢那儿的花了。”
“北城到梦溪镇就算坐飞的落地也得几小时,等我摘到花,送到我妈墓前,花瓣也已经枯烂。”
“重要的不是花,是你的心意,你来看她,她一定会很开心。”
人都死几年了,开心?她有那心可以开吗?
纪浔也倒也没把心里话表露出来,只笑了笑。
秦之微另起话头,“我之前不是和你提起过我一学生,人已经在北城念了三年书,昨天我还和她外婆碰到,老人家很担心她在北城过得不好,偏偏小姑娘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
话说到这儿,纪浔也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想让我去照拂一下这叶昭昭?”
“什么叶昭昭?”
“四年前,我在您那儿见到这学生不就叫叶昭昭?”
说完,纪浔也突然有些不能确定了。
那天叶芷安离开院子后不久,秦之微就回来了,他跟她形容了下见到的这个人,秦之微立刻反应过来,“你说昭昭啊?”
后来她又称呼她为“小叶”,然后提到她全名,“我是叶芷安高一时候的班主任,小姑娘很聪明,学习更刻苦,虽然现在我没教她了,她也会经常来向我咨询学业上的事,对了,我和她外婆也认识。”
秦之微说这话时,纪浔也正好被其他事分走了注意力,没听见“叶芷安”这三个字。
四年后,秦之微的第一反应还是:“你说昭昭啊?”
纪浔也应了声,一面将微信切换到平板在线模式,有消息弹出,纪时愿发来的,继续跟他愤愤不平地吐槽自己那看上戏子的未婚夫。
一心二用的结果是,他再次错过了“昭昭”的全名。
“人家是姓叶,但昭昭只是她小名,只有跟她关系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她。要是你以后真在北城遇到她了,记住,千万别用这两个字,叫她小叶,或者叶芷安就行,省的唐突了她。”
纪浔也回了几句,不想再搭理纪时愿,直接掐了屏幕,将注意力全落到秦之微那处,“不过你应该忘记小叶长什么样了,到时候就算见到,估计也认不出。”
这句话唤醒了纪浔也的记忆,包括他对今晚的叶芷安的所有印象。
浮光掠影里,他总能瞥见她发红的耳尖,不知为何,看着像垂耳兔,软软糯糯的,让人想要掐上一把。
嗓音也软,带着吴侬软语的清甜。
“这姑娘挺好认的。”他说,“不经逗。”
秦之微琢磨出潜台词:“你俩见过了?”
“刚见过,人也替你照拂过了。”
就是不知道送人回家,在他小姨眼里,算不算特殊照顾。
“小叶是个好孩子,生活上,你能帮衬的就多多帮衬。”毕竟这事对他而言,只是举手之劳。
纪浔也应得随意,心里想的却是:估计以后没机会见面了。
然而一周不到,他就见到了这人,在赵泽投资的酒吧里。
酒吧实行VIP会员制,但这只能筛选出阶级,筛选不出人品,一场混乱过后,纪时愿收起看热闹的眼睛,抿了口低纯度果酒,“有时候我是真不明白了,你们男人怎么做到一看见好看的女生就管不住自己腿?要我说啊,男的就该挂在墙上。”
说完,她才想到去看纪浔也的表情,“当然二哥,你是例外。”
“想骂我不行就直说。”
“……”
她哪有这胆子?
纪时愿放下酒杯,“我去看看刚才那被调戏的调酒师妹妹。”
她起身离开不到五秒,原路折返,“二哥,那调酒师好像一直在看你。”
话落,纪时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瞪大眼睛,拖着调咦了声,又扑哧笑出来,“不得了,居然还看出了鼻血……二哥,你这算不算是秀色可餐啊?”
纪浔也这才转过脑袋,隔着虚晃的人群,和叶芷安对上视线,她鼻下那道红印相当瞩目。
就在眨眼之间,人倒在了地上。
纪时愿一惊一乍的声音第三次响起,“二哥,你完了,你把人看迷倒了!你摊上大事儿了!”
【📢作者有话说】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风疾舟中伏枕书杯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
之后更新大概在晚上九、十点,感谢阅读~
第4章 04 第一场雪
◎“上我那儿住一晚吧。”◎
在Z&Z酒吧遇到纪浔也前,叶芷安觉得今天一天过得糟糕透了。
就在三小时前,她去了趟盛清月公寓送东西,意外撞见陆显正在发疯折磨人,第一次没忍住替盛清月出了头,结果反被陆显推倒在浴缸,呛了水不说,后腰那块也被撞出大片青紫。
好不容易适应Z&Z的调酒师工作,有人来聊骚挑事,将装有特调鸡尾酒的高脚杯推回她面前,杯底下还垫了张房卡,吊儿郎当的笑挂在嘴边,问她多少价格肯出台。
她心里拱上一团无名火,面上却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笑容,说这儿是正经酒吧,不提供特殊服务。
男人不恼,当她是在拿乔,抛出高价的同时,目光变得更加暧昧,里头藏着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应下或许能避免一场风雨,可惜叶芷安既不愿低就,也不想高攀,威逼利诱对她没什么作用。
她也不再维持表面的得体,直截了当地甩了不屑的眼神过去,转瞬收获一句“当了婊/子还立牌坊”的侮辱,人也被甩了个巴掌,经理及时出面,才止住纠纷。
叶芷安不知道Z&Z的幕后老板是谁,只知道这人给钱特别大方,出了这档子后,第一时间送上口头宽慰和高达五位数的安抚费。
这是她应得的,她就不推拒,大大方方收下,刚将手机揣回兜里,遥遥看见几米外卡座上一道身影。
穿梭在他周遭的流光分外澄净,能洗净污秽似的,也将他眉眼衬得清朗。
她心脏猛地一跳,脑袋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难不成他是她的送财童子?
不然怎么解释每次见到他,她都会收到一笔不小的财富?
酒吧里五花八门的味道混在一起,配合视觉捕捉到的,反复撩拨着神经,她的脚底忽然变得很轻,像踩上棉花,厚厚的一团解体成两部分,一部分罩住双眼,重新找回清明的同时,她鼻尖扑进来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这种似梦非梦感,导致她误认为此刻坐在床边那男人是天上月幻化而成的用来迷惑人心智的虚影。
偏偏他低磁的嗓音再真实不过:“医生说你是劳累过度才会晕倒,至于会流鼻血,是因为上火太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