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止步回头,朝她扯开一个笑,“在这件事情上,谁还能比我更加专业?”
叶芷安气他吊儿郎当的戏耍,更气自己在他面前不断放低的底线,小声嘀咕道:“我看我真是疯了傻了,才会一次又一次相信你的鬼话。”
衣帽间的陈设还是和四年前一样,一半装着她压根不会穿的衣服首饰,可当年不管她怎么劝他,他还是一意孤行,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叶芷安想说什么,偏头又看见他发白的唇,犹豫着问:“你现在这状态,五天后能好全?”
“好不了也得去。”
纪浔也说:“拍卖会算走个过场,重要的是之后的晚宴,有笔生意需要我亲自去谈。”
他厌恶应酬,可被架到高台之上的人,哪个做事能凭个人喜好来?他要是想为自己的未来争取到更多自由,当下就必须抛弃过剩的那部分自我,随波逐流地戴上虚假面具,好增添今后豪赌的筹码。
从他的只言片语里,叶芷安明白了这场晚宴的重要性,升起打退堂鼓的心,“我看你还是去找别人当你的女伴,我去,可能会害你把生意搞砸。”
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一年里,他带她疯,带她闹,带她到他的圈子玩,但极少带她去那些隆重严肃的场合,以至于她现在完全没有信心能当个合格称职的女伴。
“别的女伴?比如?”纪浔也把问题抛还给她。
“你爸准备给你找的未婚妻。”
说完,叶芷安反应过来自己今晚这一趟就不该过来的——没有身份,没有立场,她被冲动支配下的行为也毫无边界感可言。
纪浔也能听出她这声不含任何试探,仿佛在她心里,哪怕现在他的婚事还没完全敲定下来,也还是有不少预选方案。
“我哪儿来的未婚妻?”
他认真观察着她听到这话后的反应,也算在他的意料之中,她先是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是长达数秒的疑惑,至于有没有松口气,他没品出来。
叶芷安改口:“那你可以找其他够配你身份的大小姐,至少你俩站在一起,不会让你失了面子。”
纪浔也不喜她这般自贬,忽而压低身子,在她不设防之下,惩戒似的咬了咬她耳朵,留下野兽的标记,事后还逼迫她直视一旁全身镜里神色紧绷的自己。
“我们昭昭,现在真是越来越会妄自菲薄了。”
叶芷安循着空档,从他臂弯缝隙里钻出,忍受着胸腔的鼓噪声,“一会儿我还有事,你要量就快点量吧。”
“你离我这么远,让我怎么量?”
纪浔也站在原地,深邃的眼眸锁过去,“过来,昭昭。”
嗓音天生具备蛊惑能力,形成强大的磁场,将叶芷安吸了过去,抗争无果,只能乖乖就范。
距离不到一米时,她的手腕被他攥住,又稍稍松开,沿着她腕部脆弱的经脉往上游走,拂过她细瘦锁骨。
显然这已经脱离量体裁衣的范畴,改成明晃晃的调戏撩拨。
她泛起一层层鸡皮疙瘩,扭头递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还给她一个相当无害的神情。
后来那几分钟,他们进行了一场漫长而隐晦的攻防战,露骨又克制,她身上的每寸肌肤都留下他带着欲望的汗液。
叶芷安的背也湿了些,她强迫自己不去在意,故作镇定地穿好外套,用一个称呼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打散:“纪先生——”
没分手那会,她殷切期盼他能尽早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纪先生,如她所愿,现在的他已经足够匹配这称呼,可不知怎的,她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不管叫多少次,依旧无法习惯,也还是更喜欢曾经的“纪公子”。
这三个字在唇齿间来回滚动几遍,最终没有勇气说出口,索性跳过称呼,“我陪你去晚宴,但一结束,我们就两清,以后也别——”
纪浔也面无表情地打断:“我记性是不太行了,但还没倒犯老年痴呆的地步,你不用说完十句就提醒我一句。”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直接被他捏住嘴唇,“我记得我说过,嘴巴不仅是用来说话的……所以叶昭昭,你要是再讲一些我不爱听的,我真会忍不住去亲你。”
非要说起来,他这句威胁其实毫无震慑力,语气就像不经意间的玩笑,但成功堵住了她的嘴。
叶芷安不再看他,转过身,没几秒他听见他问:“你舍得吗?”
没头没尾的四个字,听得旁观者云里雾里,却让当事人心脏一颤。
她知道他问的是:就这么跟我一刀两断,你真的舍得吗?
可就算不舍得,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你得允许这世界上有些爱,求不得,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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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叶芷安被纪浔也派来的人带到一间造型设计工作室做了整整四个钟头的妆造。
订做的礼裙款式偏简约,黑色吊带,丝绒材质,领口下摆用深灰色绒毛作为填充装饰,腰带在身前系成漂亮的蝴蝶结。
妆容走的赫本风,刘海烫短一截,蜷曲在额前,赫本包前束着一圈珍珠发卡,两侧耳垂也分别钉了枚珍珠耳钉。
未戴美瞳的眼睛保留着琥珀色的瞳仁,灯光照射下,亮盈盈的,传递出一种温驯的纯真,勾得纪浔也短暂失了魂。
他今天这身是按她的风格来的,黑色丝绒西服套装,乍一看没什么特色,只是被他优越的外形一衬,也让人挪不开眼。
纪浔也敛神,走到她跟前,屈肘示意。
叶芷安卡顿两秒,搭上。
宴会厅大门被人推开的霎那,如昼般的灯光刺得叶芷安眼睛泛酸,觥筹交错的动静中断片刻,插进来几道如出一辙的招呼声:“小纪总。”
也有叫纪先生的。
叶芷安察觉到其中不少人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惊讶,不解,探究……成分相当复杂。
后来循着纪浔也应酬的空档,她一个人去休息室待了会,出来后裹上另外准备好的皮草披肩,往观景台走去。
中途耳朵灌进来数句豪门秘辛,她越听越不对劲,默默复盘一遍,发现自己还是这八卦里的主人公之一。
“这种场合,纪二之前不都跟他那助手一起的,怎么这回带上了女伴?”
“我记得他那助手还挺帅的,看着也挺有气质,好像就因为这样,才总有传闻说纪二是个gay,难不成他这次带女伴是为了让这流言不攻自破?”
“我看纪二大概率不是gay,几年前他身边不还养了个女大学生?”
纪公子养了个女学生,而不是纪公子在和一个叫叶芷安的女大学生谈恋爱。
似乎在上流阶层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像他们这样身份的,这辈子只能注定充当一文不名的配角,只为烘托出主角的存在感。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哪怕也早已认清了现实,叶芷安心里还是会产生微妙的讽刺感。
所有复杂的情绪被突然出现的应溪打破,应溪的反应比她还要错愕,“昭昭,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贵气十足的母亲,和记忆力穿戴朴素的女人大相径庭,叶芷安心头涌上前所未有的陌生,夜雾一般浮上来,包裹住心脏,好一会儿,她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但凡有人在这时牵住她的手,她就能傻愣愣地跟人走。
应溪又唤了声“昭昭”,才把她魂招拢回来。
“我和别人一起来的。”
应溪极轻地应了声,想到什么,眉头紧锁,神色紧张又凝重,“我也是跟别人一起来的。”
她将声音压低到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昭昭,你的事我还没和他们说,你先答应妈妈,一会儿你要是再见到我,当着他们的面,别叫我妈妈好吗?”
叶芷安猜测她口中的“他们”,是她现在无可取代的家人。
“我知道了。”
点头应下的那一刻,叶芷安确定了一件事。
即便十多年没见,她依旧对应溪怀有不浅的孺慕之情。
也因此哪怕被对方狠狠伤害过一回,她也还是会不知悔改地又对她升起不必要的期待。
应溪放心地舒了口气,“妈妈还有事,就先走了。”
叶芷安嗯了声,在她转身后,突然伸手拽住她衣服,来回扯弄两下,“你现在真的……幸福吗?”
因无法知晓自己这一问题是否多余,她的手心已经紧张到冒汗,眼见对面单薄的布料上多出濡湿的印记,她凭着本能抽回手,转瞬在心里嘲讽自己太没出息。
应溪顿了两秒,真切的笑意从嘴角绽放,“我现在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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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浔也转了大半个展厅,才在观景台角落见到叶芷安,脑袋抵在墙上,双手合十放至胸前,从侧面看,嘴巴一张一合,神神叨叨的。
走进才知道她反反复复念的都是“没事的”。
他轻轻扯了下她后颈的珍珠纽扣,“干什么呢?小神婆。”
“做法”被逮了个正着,叶芷安难掩心虚和羞愧,干巴巴地回了句:“在给自己洗脑。”
纪浔也皱眉,“发生什么事了?”
叶芷安没说实话,“都没遇上几个人,能发生什么?”
怕被他轻而易举地拆穿谎言,她多补充了句:“我就是在提醒自己别在这种场合露怯,给你丢人。”
这说辞听着太假,纪浔也自然不信,正想用他独一无二的话术引导她吐出真言,远远听见一声,“小纪总。”
两人同时循声扭头,纪浔也余光注意到一旁的人有小幅度的慌乱,随即被她唇角挑起的弧度掩盖过去。
“程总,好久不见。”
“确实有段时间没见了,我要是没记错,上回还是在半年前商会上见到的?”
纪浔也微微颔首,目光滑向他身边的两个女人,程宗文介绍道:“是我的爱人和女儿。”
纪浔也眼皮半垂,敛下眸中情绪,转头对着叶芷安说:“昭昭,来打声招呼。”
叶芷安不明白他突然是何用意,心脏差点跳停一瞬,尽可能地压平自己声调:“程总。”
她暗暗吸了口气,“程太——”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纪浔也低沉的嗓音中:“程总,现在有没有时间?关于城南地皮开发案,我想跟你聊聊。”
程宗文自然不会放过递到手边的好饼,忙应道:“当然。”
这段插曲过后,叶芷安身心疲惫,又回了休息室,打了近半小时的瞌睡,察觉到有气息逼近,倏地睁开眼。
来人没给她一点缓冲时间,直入主题,“这就是你得出的答案?”
叶芷安没听明白。
纪浔也将话补全,“跟你妈保持地下母女关系,就是你三思后得出的答案?”
他顺她的意,没去调查过关于她母亲的身份,可他太了解她了,半小时前她的反应,足以让他还原出一些事情的真相。
叶芷安愣了下,别开眼的同时应了声。
“在你准备叫她程太太前,她是不是来找过你?我说的是今晚。”
她还是“嗯”。
“让我猜猜她会说些什么。”
纪浔也目光凉凉,动怒的前兆,“她会用讨好的语气恳求你先别把你们的关系说出去,等到时机成熟,她会主动坦白。”
他笑了声,“我们昭昭还真是会以德报怨。”
叶芷安恍惚,一时间忘了抽走被他归拢到掌心的右手,低头轻声说:“我还没善良到可以去包容别人带来的一切伤害,现在会听从她的话,是因为她以前真的对我很好。”
现在回想起来,叶崇唐施展拳脚的对象一直是她,而不是应溪,但每回应溪都会挡在她身前,才会让自己落下一身伤。
有时候叶崇唐还会指着她鼻子骂她是“杂种”、“野种”、“狗崽子”,应溪怕她上心,就用力堵住她耳朵,等到叶崇唐夺门而出,才松开,覆在她耳边,用比春风还要轻柔的语调告诉她:“我们昭昭是上天赐给妈妈最好的礼物。”
当爱里参杂进自知亏欠后的愧疚,抽离就会变得无比困难。
或许等到舌尖残存的排骨味彻底消散,等到她大脑出现的幻觉将那截断指缝合完整,她才能彻底接受她的妈妈已经不爱她了的事实。
纪浔也想说“要真这么好,她还能抛弃你不管不顾这么多年”,又不忍见到她悲怆的神情,话锋一转,变成:“那看来我以前对你一点儿都不好,才会让你现在把我当成洪水猛兽避着,还要事事跟我唱反调……有时候,我真想剖开自己的身体,给你看看里面的心已经烂成了什么样。”
叶芷安眸光闪烁,心脏抽痛难忍。
与她掌心相贴的肌肤干燥,温度不断攀升着,快要烫到她心里去,她的喉咙也发干,说不出反驳的话。
忽而听见他又问:“刚才你妈的现任丈夫问我你是谁。”
纪浔也松开她的手,改成托住她的脸,逼她同自己对视,“昭昭,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是怎么回他的?”
第42章 42 第六场雪
◎快来爱我吧◎
叶芷安没法欺骗自己不想知道答案, 但她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狠心从他半包拢的怀里撤离,奈何躲闪得不彻底, 很快又被他捞了回去。
她挣扎, 他就使出滥俗的卖惨手段, 白着脸说:“别动, 不然我这伤口又得裂开。”
话音落下的转瞬间, 奏效。
叶芷安全身绷紧成一条弦,眼神半清醒半混乱,她得承认, 她抗拒面对现在这般不受控的局面, 却又有些迷恋他宽厚的胸膛和被暖风捂热的衬衫温度, 余下三分是对自己的责备——
如果她的态度能再坚定些, 就不会被他层出不穷的手段, 或经意与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脆弱忧伤牵着鼻子走。
如今这番不清不楚的关系,说到底有一半是在她不愿承认的默许之下。
再难听点,她的种种行为其实同欲拒还迎毫无区别。
至于所谓的“舍不得”, 不过就是优柔寡断的爱造就而成的相互折磨。
她应该把心打磨得再硬些, 而不是用强逼出的身体语言来反复拒绝他。
要是做不到, 那就捡拾回自己曾经的孤勇,干干脆脆地同他拼一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的美满结局。
叶芷安甩开脑子里纷乱的想法,拉平语调问:“你和他说什么了?”
纪浔也不着急回答这个话题, 自顾自笑了声, “我本来还挺害怕, 说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的你已经不会心疼我, 现在看来, 现实好像比我期盼中还要好。”
进攻节奏被他牢牢掌握着, 别说抢回主动权,不举双手缴械投降已然不易。
叶芷安拉直唇线,却在下一秒,绞尽脑汁斟酌好的措辞被他突转的话锋逼退到咽喉。
回答的是她上一个问题,“我刚才跟程宗文说你是她太太的——”
“纪浔也!”她慌慌张张地打断。
他嗤笑一声,嘲弄她的紧张,“跟你开个玩笑。”
她板着脸,“这个玩笑可一点儿都不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