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何安——姜厌辞【完结】
时间:2024-12-14 17:11:43

  后半句话一说出口,她先愣了愣,喉间涨痛感迅速蔓延至心肺。
  纪浔也状似随口一问:“你妈很会做饭?”
  她嗯一声,“小时候,应该说在我七岁前,都是她做给我吃的,她最拿手的是红烧小排,肉又软又糯,特别入味。”
  数秒的停顿后,她抬起脸,再次不过脑且牛头不对马嘴地抛出一句:“你恨你妈吗?”
  “不恨。”
  回答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信服力高到让人生不起丝毫怀疑,只会想问一句:“为什么?”
  她不是为了讨好你父亲,不惜助纣为虐,也要伤害你吗?
  你为什么不恨?
  她为了自己得到解脱,抛下你一个人不辞而别,全然不顾你以后的人生会有多艰难。
  你为什么不恨?
  不敢说出来的话,叶芷安放在心里问。
  纪浔也用一种洞穿人心的目光盯住她看了会,淡声道:“她只是做出了她的选择,选择本身是没有错的,至于在那选择之下造成的蝴蝶效应,谁都预料不到。”
  这是叶芷安从未设想过的解题角度,听完不由一愣。
  纪浔也没给她过多消化的时间,时隔四年,圆上“傻子”的结局:“跟你猜的一样,我妈是自杀的……那会她状态很差,小姨怕她想不开,收走了所有带尖口的东西,她最后是用窗户玻璃碎片割的腕——就在她自杀前一天,梦溪镇放了一整晚的烟花,所以没有一个人听见。”
  说着,他注意到叶芷安脸上挣扎的神色,笑着往下接:“不用想合适的措辞来安慰我,都过去这么久,我早就没有感觉了,另外,说得直接点,那会她的死对身边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是件好事。”
  岂止直接,搭配他轻描淡写的语气,简直到了露骨残忍的地步,叶芷安光听着都觉胆寒,完全想象不出产生这一想法时不过十八岁的他是如何撑过去的。
  哪成想,下一句才是真的让人心脏一震。
  “就算当年她没有选择自杀,我也会在不久后帮她一把。”也顺便送自己一程。
  他是自愿跟随秦晚凝来的梦溪镇。
  和秦之微一样,他也天真地认为只要秦晚凝离开北城这个伤心地,迎接她的将是全新的、明亮的未来。
  现实打破了他们自欺欺人的想法,不到两个月,秦晚凝体内的生气就已流逝大半,整个人瘦骨嶙峋。
  那时候的纪浔也笃定自己有力气能够托起她支离破碎后用怨恨、不甘、思念黏土拼合起的灵魂,却毫无信心支撑着她往前走。
  他们都被困住了,困在一部无病呻吟的文艺片里,看不见出口,抑没有回头路。
  两年后,他彻底受够她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不想再听到每晚扑进耳朵的凄惨唱词,决定给他们彼此一个痛快。
  后来他花了整整一周时间准备好一切,包括临终前的告白,他想让她知道他并不后悔成为她的儿子,但如果有下辈子,他还是希望他们能互换身份,他会尽他最大的努力,给她一个精神物质双重富庶的人生。
  矫情的台词在心里排练一遍又一遍,终于可以自然地宣之于口时,汤显祖的《牡丹亭》断在最后第二句唱词上,凛冬到来。
  推开房门的转瞬,鲜红的血侵占眼球,一路淌到他脚边。
  条件反射的,他缩回了脚,只有秦之微冲上前紧紧抱住秦晚凝。
  可那没用,一心求死的人谁也抓不住。
  秦晚凝死后的第二周,纪浔也在院子里种了角堇,可不知道为什么,开得就是不如且停的好。
  他耐心告罄,没几天,不管不顾。
  一并放弃的还有他自己的人生。
  在抽烟酗酒这种自甘堕落的行为上,他似乎有着无师自通的天赋。
  说来他的运气也好,在学校明目张胆地抽了那么多回烟,干了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没有一回被逮到苛责。
  那段时间,他越是奋力地汲取周遭的氧气,所能体会到的窒息感就越强烈。
  大寒那天,他决定褒奖自己,用和秦晚凝一样的方式赏给自己一个解脱,唯一的不同点在于他选择的作案工具是一把美工刀。
  从杂货店出来,天上飘起雪花。
  那是他来梦溪镇三年,下的唯一一场雪。
  冷风吹得他浑身发麻,忽而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扑过来,带着能砸碎他一身坚冰的力量,“外婆,快看下雪了!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晚上我们煮火锅吃吧?”
  好日子?
  他在心里笑到不行,美工刀莫名其妙握不住了,等他回到家,才发现右手空空如也。
  现如今回忆起来,那些陈年旧伤已经变成油画中模糊抽象的一笔,产生不了任何痛感,只有轻微酥麻的痒,挠一挠,就过去了。
  纪浔也敛神后选择岔开话题,一针见血地问:“你和你妈发生了什么?”
  “我昨晚说的?”
  纪浔也挑了下眉,像在反问:不然呢。
  叶芷安陷入纠结。
  他坦白了这么多,自己却什么也不说,心里会产生一种负担感,可要是真倾吐了,又会显得他们如今的关系更加奇怪。
  朋友不像朋友,前任又不像前任。
  经过繁杂的心理历程后,叶芷安还是开口了,将和应溪的那两次见面以最简洁的语言转述而出。
  语气平静宛若旁白,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内心掀起的浪潮有多凶猛。
  纪浔也一点弯子不跟她绕:“你想让你妈承认你的存在?”
  叶芷安双手一紧,“说不想是假的,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其实能理解她,她现在已经有了新生活,我的存在只会反复提醒她在梦溪镇经历过的所有痛苦。”
  纪浔也慢条斯理地擦着手,听见她这么回,忽然轻笑,扔湿巾的力气重了几分,“都说无情的人生性最多情,这话用在我们昭昭身上,还真是一点儿不假。”
  叶芷安听愣一瞬,想问她怎么就无情又多情了。
  纪浔也不慌不忙地给出解释,“四年前,你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地把我蹬开,还不够无情?至于多情——”
  “以前你心疼盛清月,不让我给你出气,后来是温迎……”他罗列出一堆人,才往下接一句,“你一会儿心疼这个,一会儿又心疼那个,谁会来心疼你?”
  平时看问题挺通透的一个人,在有些方面却又拧巴得过分,不过倒也合乎她纯良的本性。
  换做以前,叶芷安早就回了句“不是还有你吗”,奈何如今立场全无,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吞咽回去,留下哑巴吃黄连的反应在脸上。
  纪浔也又问:“敢问你心疼的妈妈,昨晚知道你是因为她,才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的吗?”
  叶芷安底气不足地辩驳:“也没有烂醉如泥吧?”
  纪浔也拖着调哦了声,再次拉开自己衣领,“听你这意思,你是在清醒的情况下,对我为非作歹的?”
  叶芷安自知理亏,不再多说,几分钟后,不放心地补充了句:“我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她,所以你别去查我妈的事,也别——”
  替我——“做些什么。”
  “行。”他应得爽快。
  吃完午餐,纪浔也在客厅欣赏了会叶芷安同展昭亲昵的姿态,一个人去了影像室。
  靠近门的那面墙上摆满录影带,他用方巾一带带擦拭过去,三分之一的工程量结束时,张嫂敲门进来,一板一眼地汇报道:“少爷,叶小姐刚才离开了。”
  纪浔也几不可查地应了声。
  张嫂借口告辞,半路又折返回去,“我多嘴问一句,您和叶小姐……”
  见对方没有答疑解惑的意思,她立刻改口:“对了,叶小姐在离开前,问了我关于您的事,还让我别告诉您。”
  纪浔也手上的动作一顿,“她问我什么了?”
  “问您这些年有没有好好吃饭。”
  半蹲着的男人突然像被抽干了大半力气,膝盖突然垂落,往地毯上一敲,晨钟暮鼓一般,发出沉闷的声响,笑声却显得格外清晰透亮,饱含愉悦的情绪。
  然后才回答张嫂一开始的问题:“我跟她现在这样挺好。”
  至少在今天,他的小姑娘看上去已经没有重逢那天那般抗拒,对他,保留着几分漠视,几分关心。
  ——在互相折磨对方的同时,压下对彼此的渴望,留出完备的念想,再悄无声息地侵入对方的生活,从而远离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倒也不算糟糕。
第40章 40 第六场雪
  ◎故意舔她的手◎
  饶是知道纪浔也提前给自己请了半天假, 叶芷安心里还是产生无故旷工的心虚感,回台里第一时间向萧政表明歉意。
  萧政什么也没说,挥挥手将她赶出办公室, 一回到工位, 几名同事带着他们的慰问品蜂拥而至。
  叶芷安受宠若惊, 忙递询问加求助的眼神给小高, 小高领导范十足地拍了拍手, 扬起嗓门道:“大伙都继续忙手上的工作啊,千万别把人家弄得不好意思了。”
  说完朝叶芷安抛了个媚眼,讨赏的意思。
  叶芷安无语一笑, “你这一嗓子才是真把我弄难为情了。”
  小高啧啧两声, 用难以理解的语气调侃了句:“我看你们女生就是脸皮薄。”
  然后进入正题, 指着桌上乱七八糟的零食解释:“他们也是关心你, 才给你这些。”
  好意叶芷安心领, 但好意的出发点她实在无法理解,压低音量问:“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我?”
  “你昨天不是哭了?”
  她刚要狡辩,被小高打断, “别扯隐形了, 也别跟我说是美瞳, 就你这眼睛,比美瞳还好看,戴什么戴?”
  “……”
  话说到这份上, 叶芷安只能承认, 稍顿后补充道:“也没发生什么, 就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小高信以为真, 没再纠缠, “行了, 不打扰你了,奶茶我给你点的,趁热喝啊。”
  叶芷安正儿八经地道了声谢,拆开吸管插上,茶香和奶味融合得恰到好处,只是珍珠被泡得有些发软,咬下去没那么嚼劲。
  她多吸了两口,这时另外一名同事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盒薄荷糖。
  卢沣性格内向,平时总是独来独往,算组里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他会做出这番举动,让叶芷安诧异万分。
  卢沣轻声说:“这款薄荷糖有润喉功效,吃了对嗓子好。”
  叶芷安迟缓地接过,“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
  她没听明白。
  “前几天你不是帮我一起捡资料了吗,我都还没好好谢谢你。”
  叶芷安想起是有这回事,“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特地跟我道谢的。”
  卢沣没再说什么,笑了笑回到自己位置上。
  叶芷安无端觉得这笑容有点僵硬,像是硬生生挤出来的,不过她也没多想,放下薄荷糖后开始收拾桌面,刚将零食归好类装进收纳盒,打眼到桌角的包裹。
  是她昨天下班前收到的,寄件人不详,那会她还想着应溪的事,就没什么心思拆,将包裹放回工位后,直接离开了气象台。
  叶芷安晃了晃包裹又放下,用美工刀划开侧边胶带,里面是一个胭脂雪色的方形礼盒,用银色丝绸飘带束着。
  如此兴师动众的做派,记忆里只有一人会这么做。
  她迟疑了会,解下飘带,盒里装有一条银灰色连衣裙,被人整整齐齐地叠好,右侧吊带上黏着一张便签。
  【你穿上一定会很漂亮。】
  口吻却不像纪浔也会有的。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手机响了声,是苏念发来的消息,问她心情是不是好些了。
  叶芷安放下裙子,回道:【是比昨天好多了,但是——】
  【你怎么能把他叫来?】
  苏念先发去一个“磕头谢罪”的表情,然后解释:【你当时喝醉了,我没信心一个人能照顾好你,思前想后,你身边也就小纪总一个靠谱的男人,我只能去找他了。】
  叶芷安想起纪浔也调戏她时不着调的表情,有些质疑苏念对“靠谱”的理解,这时苏念又传过来一张照片。
  【这是我昨晚没忍住拍的。】
  【你俩简直配死了!】
  【这门亲事我答应!!!】
  画面实在暗,叶芷安调高亮度,再放大。
  照片里的她坐在塑料凳上,脑袋低垂着,纪浔也屈膝半蹲在她身前,宽大的手掌搭住她大腿,另一只手紧紧贴合着她脸颊。
  她看不清他脸上细微的神态,却能感知到一种令人心悸的温柔和宠溺。
  抓拍的时间卡得巧妙,恰好有辆黑色轿车从他们身侧驶过,留下的虚影模糊了两截身体轮廓,结果反倒增强他们整体的存在感,就像喧嚣中立于穹宇上的一轮玦月,清凛孤绝。
  叶芷安退出聊天界面,再次往礼盒看了眼后,点进纪浔也头像,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好一会儿,都没敲下一个字。
  结果被对方先声夺人。
  【找我什么事?】
  叶芷安睁眼说瞎话:【没找你。】
  刚回,她就收到一张截图,是纪浔也跟她的聊天界面,头顶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变相地拆穿了她的谎言。
  对面的男人不知见好就收,只会蹬鼻子上脸:【昭昭小姐,我看你还是赶紧去把这系统提示关掉,不然以后又会被我逮个正着,严重点,还可能会让我产生一个自作多情的误解。】
  什么以后?
  她看他现在就误会了。
  叶芷安摁下起伏不定的心跳,先去关了提示,顺便把他消息设置成免打扰模式,隔了几分钟又点进去,对着礼盒拍了张照片,问:【这是你送来的吗?】
  纪浔也点开,放大画面的每处细节,答非所问道:【你现在愿意收我送的东西?】
  叶芷安:【不会。】
  纪浔也:【意料之中。】
  叶芷安从这四个字里揣摩出别的意思:既然你不收,那我何必费那功夫?
  那会是谁送的?
  她重新拿起便签纸研究,上面字迹有些眼熟,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索性放过自己,掐灭屏幕,埋头开始专注写起录播稿。
  -
  对面没再回复,纪浔也收起手机,片刻又打开,认真研究了两分钟,miumiu今年的夏款,显然已经过时。
  不过就品牌价值本身,折算下来也抵得过普通人几个月的工资。
  对他们这样家世的人而言,除非有特殊含义,不然这种过期产品只会被当成廉价物件,拿不出手。
  也因此,他推测出这精心包装过的礼物不可能出自温言之之手,只会是叶芷安自己也想不到的第三者。
  这么多年过去,小姑娘还是勾人。
  被烟雾氤氲的唇角挑开些弧度,带出一声轻嗤,飘进另一个人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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