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晚青看着少年宽厚的背:“我自己走过去吧。”
程劲一顿,略微低下头:“石头有青苔,很滑,我的鞋子已经湿了,姐姐,你的鞋子就不要再弄湿了,而且,明天还要走很多路。”
他极有耐心地将情况说明后又张了张嘴,“我背你过去。”
陈晚青没再拒绝,想起什么,她蹲下来,手指抓起散开的鞋带,指甲上粉色的碎钻已经掉得只剩一颗,在月色下发着莹莹的光。
程劲呼吸一滞,低头瞧见她细白的脖颈,还有那串自后颈埋入白色丝质衬衫的珍珠骨,微微凸起的弧度恰如其分,因为弯腰的缘故,丝质的布料贴着她的后背,映出那串若影若现的珍珠骨。
她不动声色替他系上鞋带,他等她系完鞋带转过身,乖巧地屈下膝盖,蹲在她面前。
陈晚青趴在少年宽厚结实的背上,山间的风很凉,少年的背很热,这个夜里,她离程临很近,近得能够感受他以前度过的每一天。
她闻见程劲校服外套上淡淡金银花和薄荷草的味道。
和程临一样的味道,清冽好闻,属于山野的味道。
或许正如那句老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她回想起自己的15岁,只懂得埋头学习还不知道替他人着想,家里那位和他同龄的亲弟弟,成日只懂限量球鞋和跑车。
到程临家,已晚上十点多。
一间破旧的平房,右边塌了一小半,看起来岌岌可危,完全不像可住人的模样,左边没有塌的一边,放着堆叠整齐有序的草垛还有一些码放规整的柴火,像程临那个整齐怪的作风。
陈晚青似乎能够瞥见程临和程劲在危房前忙碌农活的模样,难怪程临干再多兼职也要带程劲走出这座山。
门外的长凳上横七竖八坐着男人女人,他们在看到程劲和程临的骨灰罐后,哭得惊天动地,整片天空都为之颤抖。
“请问,你是?”一个中年男人看着一身名牌的陈晚青问道,在他有限的认知里,那条牛仔裤上的黑色皮带是爱马仕的,他认识那个大大的“H”,他知道这是奢侈品。
陈晚青本想说什么,刚准备开口,程劲已抓住她的手腕,他将她扯到身边。
程劲沉声:“仇叔,她是我的老师,因为听说我家里出了事,特意送我回来的。”
仇凯上下扫了眼陈晚青:“老师你好啊。”
陈晚青被他灼热的眼神看得不太舒服:“嗯,你好。”
仇凯还想说些什么,程劲已经颔首道歉:“对不起,仇叔,我们家现在有点忙。”
他说着拉着陈晚青进了危房的堂屋。
“对不起。”程劲松开她的手腕。
陈晚青看着这简陋的堂屋,白色的墙壁早已发黑,墙上挂着破旧已经不再走动的时钟,唯一的饭桌上架着程临的骨灰罐和一张黑白的证件照。
她看着程劲:“为什么说谎?”
程劲垂下眉:“对不起。”
陈晚青并不想听他道歉,她是作为程临女朋友的身份送她的男友回家的,到头来却变成他的老师,也许刚刚他对老人也是这么说的。
“你哥哥就在那里,为什么要当着哥哥的面说谎?”
程劲很难向她解释这个山里这些人这些复杂的情况,在这里,钱是上帝。
“对不起,姐姐。”
陈晚青看着证件照上意气风发的少年:“我问你为什么说谎,没有让你道歉。”
她的语气不大好。
程劲看见门外张望的仇凯:“老师,我家就是这个情况,今晚你先在我哥房间将就一下,明天等处理完哥哥的事情,我再跟你回学校。”
陈晚青看着说谎面不红心不跳的少年,心里压着一口气,她望着他,闪过失望,她并不喜欢说谎的小孩,一点也不喜欢,可是他是程临的弟弟,她不能弃之不理。
“随你。”
仇凯又望了几眼才走。
屋外已经搭起吊唁逝者的简易帐篷,不时有野狗在山间狂吠。
程劲端着热水给她,陈晚青因为他说谎的事情还有点生气,她希望程劲能够真的把她当姐姐,毕竟往后他们还有三年要相处,起码别在最开始,就把关系闹僵,不然,她也无颜面对他的哥哥。
程劲蹲下来,把热水递到她手边:“姐姐,喝点吧,你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陈晚青本不想理他,但看见那双漆黑带着哀求的眼神时,最终败下阵来,她知道程劲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可是,她不想在“姐弟关系”最开始就接受谎言的存在。
胃里容不下一点东西,但她还是硬撑着喝了点,一点点甜味自舌尖漫开,糖味,程劲给她加了糖。
陈晚青胃里暖暖的,看着程劲转身去忙活着给门外送丧队的叔叔伯伯们送椅子,她想,先不和他生气,等事情都处理完,再问清楚,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不好受,何况,程劲那孩子坐了整整两天车,到现在为止一分钟没歇,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这么折腾,自己再和他置气真是有点说不过去。
她望着程劲,刚刚的气已经消下去,搁下糖水想帮帮他,刚开口却被程劲果断拒绝:“姐姐,你早点休息,我等会忙完也要睡了。”
他强硬的态度让陈晚青有点心疼。
她想,程劲应该比谁都难过,但这孩子太冷硬,冷硬得筑起一道墙,不让任何人靠近,这大概是青春期少年的自尊和叛逆。
这种叛逆只伤自己不伤旁人。
程劲身上的韧劲和程临如出一辙。
程劲忙完送丧队,带她去以前他和哥哥的房间休息。
简陋的屋里只有木板床和一摞摞堆放整齐的书本,看得出这是他们唯一的资产。
程劲把缝缝补补的旧床单铺好:“你将就一晚上。”
陈晚青看着洗到发黄的大花床单:“你呢?”
“我在外面守灵,待会直接睡外面。”
她刚刚看过外面,没有可以睡觉的地方,这孩子大概是把床让给了她。
“你睡房间,我随便找个椅子拼一下就好。”
程劲眉头微蹙:“姐姐你先睡吧,我暂时不想睡觉,我去外面守灵了。”
说着转身出去,带上发出吱嘎声音的老旧木门。
和他的脾气一样的旧木门,连不高兴也只是掩在喉咙里的吱嘎声,有些谨慎有些压抑。
陈晚青合衣躺下,陈慕蓝发来信息,说要买黄杉演唱会的门票,差一万块钱,让她暂时借他,下个月等爸给钱了再还给她。
陈晚青心情不好,不想理他,结果没两分钟,陈慕蓝就打来电话。
“姐,我的好姐姐,就差一万,你不是不知道,我最近手头紧,不然哪能问你借钱。”
陈晚青躺着,目光落在房间顶部的老旧日光灯管上,灰尘令灯光不那么亮:“爸每个月不是都有给你零花钱。”
陈慕蓝抓着手机,走到阳台上:“那哪够,现在高中又不是爸爸以前那时候,五六千块钱哪禁花,余良上次怂恿我买那双鞋就花了五千八,我哪还有闲钱。”
陈晚青坐起来,看着墙上挂着程临和程劲的三好学生奖状,想起陈慕蓝能进宁城一中家里找了不少关系,心里更堵。
陈慕蓝见陈晚青不理他,又缠着讨好道,“姐,就差一万了,到时候给你带黄杉周边。”
“什么演唱会要一万。”
“内场座,买不到票,拖了朋友才买到。”
陈晚青没有心力跟他周旋:“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我姐最好了,最爱姐姐。”
陈晚青想起什么:“问你个事。”
陈慕蓝:“什么?”
“你认不认识程劲?”
陈慕蓝沉默几秒:“八班那个程劲?”
“他八班?”
陈慕蓝声音压得很低:“姐,我跟你说哦,你别说出去。”
陈晚青听他声音是气音:“我能和谁说。”
“话说你为什么问起程劲?”陈慕蓝绕了个弯子,他始终想不明白他姐姐怎么会认识程劲,“我擦,你不会是听到我们学校什么八卦新闻了吧?”
陈晚青没有心情听他扯东扯西:“程劲怎么了?”
陈慕蓝看了眼宿舍里人都睡觉了,才小小声说:“我们学校半个月前不是有个女生跳楼了嘛,你听说没有?”
陈晚青心一颤,当时就是因为这事,她被方菱吵醒,才早起了20分钟,她呼吸微凛:“嗯。”
“听说那个女生为情所困,好像对方就是程劲,传说那女生就是因为被程劲渣了才轻生的。”陈慕蓝回想起朋友说的八卦,“别看程劲成绩好长得帅,但渣得很,我听同学说他家里巨穷,就靠着骗有钱女生的钱生活。”
第3章 C03 独属于哥哥的眼神。
“陈慕蓝,讲话要讲证据,你什么时候学会跟别人一起乱给同学造谣了。”
陈慕蓝委屈,他姐要问程劲,现在又说他造谣:“我怎么给同学造谣了,他们都这么说,怎么了,你为了那个什么程劲凶你亲弟弟?”
陈晚青坐起来,脑子里想起程劲那张冷淡的脸,难以把他和那些描述挂钩,他是那么懂事的孩子,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他们都这么说就是事实么?陈慕蓝,你已经15岁了,应该有自己的是非价值观,没有证据就是造谣。”
陈慕蓝有点生气,他姐竟然因为那个什么程劲教训起他来,有点不爽有点生气:“你为什么突然这么关心程劲?”
陈晚青看了眼墙上三好学生的奖状,那么优秀的孩子却在学校遭受这种非议,她有些不好受。
“没什么。”
陈慕蓝很不爽,继续辩解:“反正我说的是我听到的,这些事怎么都不可能和他无关,不然为什么不造谣别人非要造谣他,我才不信他无辜,而且我在食堂见过他,确实穷得要命,吃饭只吃白米饭配汤。”
他听见这头突然响起的刺耳的唢呐声,“姐,你在哪儿呢?吵死啦。”
“我在北江。”
陈晚青被唢呐吵得心烦,也可能是在思考程劲只吃白米饭这事,她心事重重,程劲那孩子性格闷又冷又硬,在学校受了委屈估计都不会跟她说,而校园暴力就是由这种小事不停地堆积而成。
她想回宁城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趟一中。
陈慕蓝瞬间反应过来:“你别告诉我你去你那穷比男朋友家了?”
陈晚青皱眉,难得的严厉:“陈慕蓝,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得,你就恋爱脑,死脑筋,非喜欢那种穷比,那穷比居心叵测…”
没等陈慕蓝继续讲完,陈晚青已经挂掉电话,她听不得他说程临半点不好,更何况,程临已经不在了。
隔日早晨四五点钟,公鸡打鸣,唢呐响起,整个村子因为逝去的人变得热闹起来。
陈晚青第一次参加葬礼,敲锣打鼓把骨灰罐埋进十几公里外的墓地里,程劲捧着程临的黑白照片走在最前面,送丧队在中间。
仇凯叼着烟吊儿郎当跟在陈晚青后面,时不时问她:“老师,你家是宁城人吗?”
陈晚青不想搭理他,敷衍回了个“嗯”。
仇凯眼中迸发出亮光,目光落在陈晚青挺翘圆润的屁股上,他在外面也见过一些女人,但这么漂亮又干净的还是第一次见,堪比电视剧里的明星,又是宁城人,怎么就跟程家那小子扯上关系,还送他回这个破落山村,只是因为是老师?他才不信。
“宁城当老师是不是很赚钱啊?”
唢呐声让空气变得压抑,但仇凯见缝插针,总要和她闲聊。
“还好。”
仇凯看她肩膀上挎着的“C”标志的小包,估摸着就价值不菲。
“老师,你跟程家大哥认识不?”
陈晚青皱眉,想起程劲昨天的谎话:“嗯。”
仇凯眼冒晶光:“程临可是我们山里考出的大学生,实在太可惜了,他跟你大概一般年纪,要是没出这事,说不定你俩还有机会成一成。”
仇凯看她不理不睬,自说自话,“他爷爷奶奶都不容易,平日里幸亏靠我们几个村里人救济,不然早饿死了,程临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们点钱,这回他走了,爷爷奶奶也不知道怎么办。”
陈晚青侧过脸来,看着男人满脸崎岖的疙瘩,他的话外音再明显不过,现在程临不在了,老人也确实孤身在这山村里,纵使她厌恶面前的人,但他们也许真能在老人危险的时候拉一把手。
“哎,老师,我不是在哭穷,毕竟我们生活也挺不容易的。”他看出陈晚青的柔软和迟疑,添油加醋,“他爷爷奶奶年纪大,横竖都要有个人在身边。”
陈晚青抿唇,她这次出来没带很多现金,统共取了一万块备用,刚打开身侧的包,仇凯恨不得整个脑袋都要凑来。
幸好一双手横在他油腻的头发和陈晚青的上衣之间。
“姐姐,爷爷叫你。”程劲一手抱着程临的照片,一手拉着陈晚青的手腕将她从队伍最后面拉到前面去。
陈晚青皱眉:“爷爷怎么了?”
程劲松开她的手腕,余光扫了一眼还在张望的仇凯:“别和那个人接触。”
“为什么?”
程劲看她一脸懵懂,对于村里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完全没有任何的防备:“别接触就行,也别给钱。”
陈晚青:“他是爷爷奶奶的邻居,平时起码能够帮衬点。”
程劲冷嗤一声,从小就见惯了村里人的冷眼,什么帮衬的鬼话也就用来骗骗陈晚青这种城里来的人,他很想说,姐姐,你太单纯了。
“姐姐,今天我会很忙,所以你就待在我身边,帮我照顾爷爷奶奶,不要乱走,也不要跟其他人闲聊,他们不像你看见的那么友善,所以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可不可以?”
陈晚青不知道这孩子以前经历过什么,他的防备心太重,不属于15岁男孩应该有的防备。
他同她说话,总爱加上“可不可以”,语气很软,听着很乖,让陈晚青没法拒绝。
她点头回了声“好”。
走完送葬仪式,没见到几个正儿八经的亲属,大多是村里来凑热闹的人,哭得很到位,整个山间都弥漫着哭声的回响。
程临说过,他爸妈因为欠债丢下他和程劲,家里亲戚也因为之前他爸妈借钱没还而断了关系,所以他和程劲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早几年过得很苦,食不果腹,这几年程临上大学找了兼职,日子才稍微好一点。
老人一辈子的积蓄都搭进去办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仪式。
全部仪式办完已日落时分,该散场的早已散场。
初秋的风带着一丝凉意,虎尾草剐蹭着她的小腿,刺痒令陈晚青蹙起眉头。
她看着碑上程临二字,阴阳相隔,23岁正是大好年华,可他却永远停在了这年。
他是她的大学时谈的男友,长得帅成绩也好,在校内人气很旺,不少女生在追他,当初她去活动中心看电影,手机没电加上没带零钱,而程临正巧在活动中心兼职,偷偷赊了张票,请她看了场电影,重映的《海上钢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