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不明白1900为什么不下船,她说1900有自己的追求。
他说下了船才能实现理想,她说不下船才是实现理想。
关于电影,意见不合,几分争执,互不能说服对方,但后来程临却开始追她,追了两学期,陈晚青才答应他试试。
这段感情对她来说,谈不上多惊天动地,只能说足够温馨。
老人抓起陈晚青的手,方言听得她云里雾里。
程劲见她面露难色,上前一步:“奶奶说,谢谢你照顾我,说麻烦你了。”
少年声音低沉,说话时,山风恰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还有那剑眉星目,少年卓越的五官在柔和的光里格外意气风发。
陈晚青摇头,回握老人苍老如树皮的手:“奶奶,没事的,一点都不麻烦。”
程劲听她软软糯糯的南方口音,像十月的桂花,令人心脾沁香,其实还有一个称呼他没有传达,奶奶说的是“麻烦你了,陈小姐。”
“陈小姐”是个客气的称呼,但会抹平他们之间的身份差,会把他从“弟弟”变成同龄人。
变成足够和她平视的异性。
他不敢妄想,不敢唤她“陈小姐”。
或许有一天,他会唤她“陈小姐”,但不是现在。
她是他遥不可及的梦,她是哥哥的女友,是很多个夜里出现在他梦里的启蒙,是看过一眼就难以忘记的十月桂花香。
他喜欢她,从见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就开始塌陷,那时班里也兴起早恋的风潮,他对早恋没有兴趣,可是那天,当哥哥带她和他一起吃饭时,他瞧见那双水盈盈的眼睛时,心就沉入水底。
心怦怦然而动,忐忑如同小鼓击在他心口。
她微笑时候,嘴角有浅浅梨涡,她说:“你好呀,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我叫陈晚青,你呢?”
他揪着校服下摆,耳根红得厉害:“程劲。”
“你好哇,小程劲。”
她说话时,眼睛总是弯弯的,像小月牙。
后来,他们没再见过,那天成了他唯一的念想,他反复回忆过所有点滴,想不出自己喜欢她哪里。
可是他梦见过她,很多次。
他不该喜欢哥哥的女朋友,可是灵魂却不受他控制。
程劲看着墓碑上的哥哥,重重磕头,心里暗下决定,他会考上最好的学校,会替哥哥照顾他的爱人。
如果可以,他看着哥哥,没有在心里把那句话说完。
如果可以,他想喜欢她,一直喜欢她,只喜欢她。
暮色降临,最后一班回市区的大巴是晚上八点半。
老人本打算送他们到大巴站,但被程劲严词赶回家,少年平时看起来和声和气说话温润,强势起来却也带着几分震慑。
陈晚青走出屋外,给他们足够空间。
月影稀疏,沙棘的藤枝垂在泥里。
“老师,你们准备走了吗?”仇凯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晚青吓了一跳,看着不知道在这观望多久的男人,她轻抚胸口:“嗯。”
“老师。”仇凯黑色如狼的眼睛盯着她手腕的T字开口手链,想到下午被程劲突然破坏的事,“程劲那孩子精神有点问题,老师,你最好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什么意思?”
仇凯瞅了一眼屋里继续说:“他妈脑子有问题,这孩子受到点影响,小时候差点拿刀砍了人,我听说市里中学不让精神病孩子上学,是这样吗?”
陈晚青恍然明白程劲对她说的村里不那么友善,不过一个15岁的孩子,大人却费尽心机想把他一辈子困在这里。
她刚想回什么,仇凯已经蹿走,只见程劲背着书包从屋里走出来,影子被灯光拉长。
老人站在门边望着他的身影,程劲朝他们挥挥手。
陈晚青看着他走来的身影,从他身上感到浓烈的疏离和孤单,不属于孩子该有的感觉。
40分钟的山路走得很慢,他们没怎么说话,一路无言,只剩远处山坳里狂吠的野狗,还有山杏的沙沙声。
路过小溪时,陈晚青停下来,随后一只脚迈进爬满青苔的石头上,鞋底浸湿,有点打滑,停在原地。
前面伸出一双手到她面前,陈晚青抬头撞进他漆黑如黑色玻璃珠的眼睛,然后伸手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手又大又热,握住她时很有力气。
他说:“青苔很滑,你慢慢过来。”
陈晚青踩着石头,另一只脚迈向前面,谁知道青苔滑了下,整个人失去重心,幸好那双手的主人眼疾手快扶了把她的腰,将她从水里提起来,然后提着她把她拎到对面。
她惊魂未定说了声:“谢谢。”
程劲手指被那细软的腰肢烫了下,指尖发热:“没事吧?”
陈晚青摇头:“没。”
程劲双手握了握,指尖还带着酥麻,继续朝大巴站方向走去。
晚风沁入他心间,掀起阵阵涟漪。
上车后,程劲想起什么,顺手把陈晚青那瓶放在前座的矿泉水抽出来放到自己这边,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红花油:“你的手背很肿,红花油去血化瘀。”
陈晚青接过他递来的红花油,看起来是新的,应该是刚买的,但这两天他都在山里。
“你什么时候买的?”她拧开盖子,丁香罗勒油和姜樟混合的味道扑鼻而来,她在手背上涂了点,又把红花油还给他。
“昨天。”
“昨天?”她回忆起昨天,他们刚到,程劲哪有时间去买红花油,蓦的想起那扇嘎吱作响的木门,和他一样别扭又谨慎的脾气,那个山村要买东西至少得走40分钟到大巴站的大村子,昨晚那个时间点,来回起码两小时,“程劲,你的精力是用来学习的,不是用来给我跑腿的。”
她有点生气,生气他太懂事,生气他太谨小慎微。
程劲抬眉,看她因为生气而变得严肃的眼神:“对不起。”
她没法再用严厉的语气去责怪一个懂事的弟弟,他本就背负枷锁,而她怎么忍心再凶他,于是缓和了语气:“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程劲点头:“知道了。”
他太乖了太懂事,作为比他大八岁的成年人,陈晚青觉得自己有点失败,她想照顾替程临照顾弟弟,结果却让弟弟照顾了她。
程劲犹豫了会,想着陈晚青刚刚严肃的表情,心里小人纠结了两秒,还是从书包里掏出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晚上山里温度不高。”
陈晚青转过头,车里昏暗的光映着少年高挺的鼻梁。
某个瞬间,她仿佛看见程临。
他们有一样的眉眼,他们有一样的温柔,她的眼神灼灼,带着不同往常的热度,程劲耳根微烫,手指揪着校服外套。
车里不知道谁的手机响起来,陈晚青如梦初醒,低头看见少年手中的校服,意识到自己刚刚将他看成别人,慌忙说道:“我不冷。”
程劲将她眼里的失落尽收眼底,收回校服,不再勉强。
——你跟你哥哥很像。
那种独属于哥哥的眼神,他偶尔获得,如获至宝。
第4章 C04 像是没人要的小狗。
大巴在山间摇摇晃晃,江水在夜里格外湍急,月光在水面铺开银色的薄被,天地间只剩哗啦啦作响的水流和低飞乌鸦发出的嘶鸣,山隐没在云雾之中,松柏镀上华色。
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掉车里的空调,此刻逼仄的车里又闷又热,时而有人发出低低的鼾声,发动机的声音和鼾声交相呼应,令这大巴变得热闹。
陈晚青打开窗户,任凉风吹散扑面而来的闷热,山间的风带着雾气令她清醒几分。
手机震动,同事在工作群里艾特她,关于新版本上线的数据反馈。
这个版本的关于差异化人群包的需求效果并不好,她作为新人产品经理,负责的业务多而杂,本次版本数据下滑她不用背主要责任,但也在群里被点了大名。
本次数据下滑的责任,直属领导小珏背锅,需求主提出方阿琳背主要责任,而她是连带责任。
小珏在他们几个的产品小群里狂轰乱炸,整条产线每个产品经理都无法幸免,包括实习产品经理,人人自危,极力撇清自己与本次需求的关系。
陈晚青的请假条挂在个人资料卡上,结果还是被小珏一个语音电话打过来。
她本不想接,奈何这份工作刚干没多久,星叶又是top级互联网企业,单纯因为请假被打电话而辞职不值当,而且,互联网这行不满一年经验挂在履历上算雷点,下份工作再找大公司会相对困难,最重要的是她还要跟她爸解释辞职的原因。
去年毕业季她爸就不同意她进互联网行业,想让她回家里公司来接管一部分项目,她对家里的食品行业没太多兴趣,正巧去年星叶给她发了offer,给的工资不低,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决定去星叶锻炼自己,现在总不能遇到点小困难就打退堂鼓。
陈晚青看了眼时间,晚上9点,个个都不下班,她无奈接起电话:“小珏哥,抱歉,我正在休假,没看见群里消息。”
小珏对“正在休假”四个字置若罔闻:“之前提需求的时候你没有找数分(数据分析部门)了解老版本的数据吗?”
陈晚青撇去这几天的个人情绪:“这个需求提出来的时候,我有跟踪过之前版本的数据,也做过详细的数据对比分析,但是之前的数据存在一些遗留问题。”
小珏:“所以,你没跟阿琳同步这事?”
陈晚青跟阿琳提过,当时阿琳说的是先上线本次需求,等后续观测数据再决定优化方案。
小珏听她没声:“怎么了?信号不好?”
“我跟阿琳姐提过的。”
小珏沉默片刻回道:“知道了。”
陈晚青:“小珏哥,这次事情很严重吗?”
小珏:“事情严重不严重是一回事,我觉得大家工作态度有问题,小陈,你是应届生招进来的,当时有很多优秀的备选人,但我义无反顾选择你,是因为对你期望很高,老实讲,你最近几次的表现并没有达到我对你的预期。”
小珏的声音里带着失落,似乎对她已经彻底失望。
陈晚青的院校不算特别拔尖,但在985里也算靠前,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小珏这么说,令她感到有些难过。
毕业以来,她都在努力往前走,这一年来准点下班的次数屈指可数。
陈晚青声音淡淡的:“抱歉,小珏哥,让你失望了。”
小珏听她这么说,舒了口气:“我不是在怪你,小陈,我是希望你能快速成长,你加入星叶也一年了,该学会自己独立承担一部分责任,这次事情阿琳是有责任,你难道没有吗?”
陈晚青:“我会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不会逃避。”
小珏:“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主要责任我已经担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需求内评的时候,要提出来,群里有很多前辈,都是你的老师,要虚心请教,不要盲目自大。”
不知道沟通了多久,等小珏挂掉电话,陈晚青感觉一阵疲惫,这半个月处理程临的事情已经耗光她的心力,如今小珏一番话,又令她陷入一种自我怀疑。
没几分钟,阿琳又打来语音,劈头盖脸的问责。
所有的糟心事不约而同全部涌来。
临挂电话,阿琳说:“下次遇到这种问题就说你遗漏了,不要再把别人推到前面去,晓得伐?”
陈晚青不明白为什么之前她已经详细分析过前因后果要说成是遗漏,这不就是典型的替资历老的员工背锅。
骨子里那股倔劲又上来了,不想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当缩头乌龟。
“阿琳姐,数据问题我确实是反馈过给你的,我没有遗漏。”
阿琳不屑地嗤了声:“小陈呐,你要自己拎拎清楚,不是每次需求上面都会注意,也不是每个需求都是正向的,负向对于产品需求来讲是很正常的,不要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跟小珏那打小报告,职场不是只会工作就可以的。”
陈晚青憋着一股气,她虽没工作多久,但对于“负向对于产品需求来讲很正常”这句话并不绝对认同。
任何需求都不是从0-1,起码现阶段不是从0-1,有前车之鉴也有AB测试,有些负向数据可以通过人为努力尽可能避开,而且这次需求有明显的数据问题,她已经提前提出来了。
她和阿琳观点有差异,这是没法争辩的事实,但她还是保留着初入职场的谦卑:“对不起,阿琳姐,我没有告状,是小珏哥问我有没有跟你提过。”
阿琳显然不想听她解释,说了句“就这样吧”就挂断电话。
陈晚青握着已经挂断的电话,第一次认识到职场不是学校,工作不是做作业,不存在绝对的是非对错,人人都不过为了自己的三分利。
凉风吹在她的脸上,雾气中夹着山间野杏树的味道,她闭上眼,突然想起程临。
程临如果在的话,会是她倾诉的港湾,他会耐心听她说完,会像老师一样,耐心地替她分析问题,然后告诉她应该怎么去适应职场。
虽然他有时候很严厉,但不可否认,他一直比她懂得怎么适应这个社会。
她常说他是人精说他圆滑说他世故,他总说她是小孩,完全没被社会毒打过的大小姐。
他说,你要成长起来。
她说,你成长就好。
他说,陈晚青,你要长大些,不能总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她说,为什么不去迎合社会就是没长大?
他说,你看你,想法幼稚天真。
她说,算了,不想跟你处了。
他说,我错了,你当个小孩吧,哎,等哪天我不在,你可怎么办?
她说,怎么?你什么不在,你要和我分手?
他说,我的意思是万一我比你先老死或者病死,到时候你这个小孩要被人欺负。
她说,哦,那等到时候再说。
想起程临,陈晚青眼睛热热的,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一语成谶,他真不在了,而她还没学会长大,连人际关系都没能处理好,她好累。
幸好车里的其他人都入睡,四起的鼾声将她低低的呜咽声掩盖。
她趴在前座的椅背上,肩膀一耸一耸。
程劲睁开眼,凝视着她瘦弱的颤抖的肩膀,手在身侧下意识攥成拳,他厌恶这样没用的自己,厌恶自己如此渺小,厌恶自己对她的眼泪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她掉眼泪。
风好似一把尖锐的小刀,刮着他本就已麻木的心脏,密密的疼,疼得他吸了口气,疼得他眼睛犯潮,他努力把眼里的雾气憋回去。
“姐姐。”
陈晚青听见他干涩的声音,胡乱在袖口把眼泪蹭掉,眼里还是湿漉漉:“怎么了?”
后鼻音浓重,好似重感冒,偏是这幅模样,叫人看得心疼。
“不要哭,你没有做错什么。”
程劲用他仅能听见的几段对话拼凑出事情全貌,想出了最没用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