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不明就里,立刻跟上。沈星遥亦加快了脚步。
朔光紧随其后,一溜小跑入院,一进门便噤了声。
池塘边的假山后,摆着一方可供六人围坐的石桌凳。柳无相和沈兰瑛师徒,就站在一旁。
还有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岁上下的男孩,坐在石凳上,呆呆看着不知名的角落,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大大的眼眶里,一双瞳仁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彩。
男孩长得眉清目秀,五官形貌,同某些人竟有几分相似。
凌无非立刻意识到了朔光方才那番话的由来,一脸诧异回头朝他望去。
“小遥――”沈兰瑛飞快跑向沈星遥,挽过她的胳膊,目光有意无意从凌无非身上掠过,隐隐带着敌意。
“这是怎么回事?”凌无非指着男孩,对庭内几人问道。
“前天早上,我奉掌门之命出门办事,回来时在巷里听见了车辙声,后来便看见这个孩子蹲在门口,身上还有一封信。”朔光走到他跟前,老老实实答道。
白落英不动声色从袖中掏出一只信封,扬手朝这凌无非甩了过去,正好落在他怀里。凌无非愈觉莫名其妙,拿起信封看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凌郎亲启”四字,里边却是空的。
“叫得好生亲切啊。”沈星遥不咸不淡道。
凌无非没有回话,而是仔细看了看信封上的字迹,摇了摇头,旋即走到石桌旁,坐在那男孩身旁,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这封信又是谁给你的?”
男孩一动也不动。
“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凌无非回头,冲白落英问道。
“从我见到他开始,就没见他搭理过任何人。”朔光忙道。
凌无非转向柳无相。
“脉象平稳,一切如常。”柳无相慢条斯理道。
凌无非愈觉困惑,又看了一圈庭间众人,目光停在沈星遥身上,难以置信问道:“连你也怀疑我?”
原来就在巷里便听见了远去的车辙声,走近门前一看,只瞧见这个男孩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呆呆看着钧天阁大门。
那只写着凌无非名字的空信封,正插在他的衣襟里。
朔光瞧见此物,心知不是小事,于是立刻将这孩子领进院去。白落英瞧见了也觉得古怪,可左问右问,男孩始终都紧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又或是说,他根本什么都不会说。
以常理而论,大多孩童到了这个年纪,即便学语再迟,只要不是哑巴,多少都能说些简单的话,这孩子多长了这么些个头,竟连嘴都不会张,实在是有悖常理,恰好柳无相师徒也在家中,便立刻请来,给男孩诊了脉,偏偏探不出半点异样。
“你不觉得,他长得和你很像吗?”沈星遥道。
“像又怎么了?”凌无非辩解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像,天底下有模样相似的人不是很正常吗?更何况年纪还差这么多,等他长大,还不一定像呢。”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沈星遥脸色骤然转阴。
“我承认什么了?”
“那就是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凌无非百口莫辩,只得指天发誓,“我保证,我和这个孩子没有半点关系!除非他是你生的。”
“胡说八道,你不要栽赃我。”沈星遥脸色又沉了几分,“自己花天酒地闯下的祸,别怪到我头上。”
“我怎么花……不是,我真没做过。”凌无非着急解释,当下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跟前,却见她飞快向后躲开。
“空口无凭,你总得拿出有信服力的证据。”白落英冷不丁道,“不如这样,人都回来了,干脆滴血认亲吧。是或不是,一看便知。”
“好啊。”凌无非巴不得早些洗脱这莫名其妙的罪责,立刻便让朔光去打水,还拿来了匕首。
凌无非默不作声接过那碗水,“啪”地一声掼在桌上。
他素来洁身自好,最讨厌的便是遭人诬陷,如今这种不清不白的罪名落在他头上,心中尽是怨气,却无处宣泄,只能借着这只可怜的水碗,抒发心中不满。
朔光不敢说话,赶忙将匕首递了过来。
凌无非看了看沈星遥,见她仍旧冷着脸,也不多话,直接拿起匕首,在左手食指指腹割开一条口子,挤出一滴鲜血滴入盛满清水的碗中。
与此同时,朔光也将那孩子抱了过来。
岂知这时,柳无相却开了口,平声静气道:“滴血认亲,相融未必有血缘,不相融,也未必不是亲生父子。”
“何意?”凌无非身子一僵。
“当真?”白落英闻言,好奇心起,当即拿过那把匕首,刺破指尖,将血滴入碗中。只见两滴鲜血沉在水中,各占一边,谁也挨不着谁,显然无法相融。
“还有这样的事?”朔光瞧此一幕,惊奇不已,“那岂不是说……”
他话到一半,被他抱在怀里的男孩突然剧烈挣扎起来,猛一低头咬向他的胳膊。众人手忙脚乱,赶忙上前拉开,男孩便直接从他怀里跌了出来,一脑袋磕在石桌正中的水碗上,两眼翻白,当场晕了过去。
几人围在桌旁,见此一幕,俱是一愣。
“快把他带下去――”白落英忙道。
朔光赶忙喊了人来,将这来历不明的男孩送回客房,剩下五人站在院里,面面相觑。
凌无非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就是个空信封而已,随便写上几条罪状都能栽赃。小孩子的长相又没多大差别,谁看得出像不像?”
“那是你没生过孩子,”白落英埋汰他道,“差别大了去了。”
凌无非一听这话,立刻瞪大了眼:“我是您捡来的吧?就这么巴不得我成孤家寡人?”
“要捡我也捡个女儿,捡这么个傻子回来干什么?”白落英冲他狠狠翻了个白眼,“净给我添乱。”
“我添什么乱?那孩子又不是我的。”凌无非理直气壮道,“没做过便是没做过。我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心里都有数。何况这孩子一看就有毛病,谁家小儿三四岁了还不会说话?”
沈星遥听着这些话,忽觉心下烦躁不已,转身便要离开。凌无非见状,立即慌了神,赶忙上前拉住她,道:“你去哪?”
“我累了,想去休息。”沈星遥话音平静,回头直视他双目,一字一句道,“这孩子不正常,大家都看得出来,可也证明不了什么。若你真的坦坦荡荡,那就早点查清真相来告诉我,不然,还是别在我面前出现了。”言罢,一把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走出后院。
第22章 骤雨昏昧天未明(二)
沈星遥离开后院,一路沿着长廊走开,一路凝眉思索,不论任何人与她说话或是打招呼,一律听不见。她只越发觉得,自回到中原以来,所见种种古怪,俱是些零散细碎琐事,怎么也无法拼凑完整。
然回到房中未久,便听得门响,随后门外传来沈兰瑛的声音:“小遥,你还好吗?”
沈星遥闻言,略微一愣,即刻起身上前,一拉开门扇,目光便对上了满面忧色的沈兰瑛。
“小遥,你放才是……”
“姐姐不必担心。”沈星遥挽过她的手,一道回屋入座,“一切尚无定论。就算真有什么,也伤不了我。”
“你就一点也不怀疑他?”沈兰瑛眼中忧色愈浓,“你离开他三年,加上回来这一年时辰,与那孩子的年纪刚好对得上,他……”
“可是,会有这么巧吗?”沈星遥若有所思。
沈兰瑛眼中浮起一丝困惑。
适逢窗外起风,短暂的一阵,很快又停了下来。
那个模样古怪的男孩晕倒后,便被立刻送回房去。因其太过年幼,白落英还特地多派了些人手照料。
凌无非双手环臂,侧身倚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眉头紧锁,静静看着客房门前进进出出的门人,渐渐陷入沉思。
“怎么?看见儿子晕倒,心疼了?”白落英的话音从他身后传来。
“您就不会盼着我点好。”凌无非头也不回,不咸不淡回道,“有您亲自带头,再这么传下去,假的都得变成真的。”
“所以你是不认账了?”白落英走到他身旁停下,“若非你当年为讨好薛良玉,净做些伤风败俗,有损门风之事,也不会惹来这么个烂摊子。”
“我怎么就有损门风了?”凌无非立刻反驳。
“哦?”白落英眉梢微挑,“这么说来,那时候成天在外吃喝嫖赌,寻衅滋事的倒成别人了?可别告诉我都是逢场作戏,你们男人什么德性,我还不知道?”
“合着听您这话的意思,我不是您儿子,还是仇人不成?”凌无非当即转头,与她对视,“既已认定我如此不堪,何必还要认我回来?”
“是我要认你吗?难道不是你死乞白赖缠着你表舅父,非要回来不可?”
“那就当您说的都对。”凌无非心觉窝火,一时赌气道,“就算我品行卑劣,下流无耻。您不也没管过我吗?当年把我随意丢下,今日又来怪我败坏门风,行啊,都是我的错,您要如何处置?现在就杀了我?”
“你说什么?”
听到沈星遥的话音传来,凌无非身形蓦地一僵,猛一抬头望去,刚好看见沈星遥与兰瑛姐妹二人朝偏院走来。
他脑中空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至她跟前,慌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刚才……”
沈星遥白了他一眼,直接从他身旁绕开,走到院中,目光越过庭中往来人等,往男孩所住的屋子里看去,正疑惑着,突然听见一声惊呼,紧跟着里边便乱成一锅粥,嘈杂声中,传出一声尖锐的叫喊:“这孩子,怎么见人就咬呢?”
院中几人见势不对,赶忙奔入房中,只见四五个门人与那男孩拉扯成一团,而那个男孩,则死死抱着一名黄衫少女的腿,张口便咬。
“这是野狗投胎不成?”凌无非飞快抢上,两手托着男孩腋下直接拎了起来,扔回床榻上,见有门人受伤,即刻上前查看,恰好背对着床铺。
谁知男孩摔倒在床上,又一个轱辘爬了起来,朝他扑了过去。
沈星遥瞧见此景,几乎是下意识跑上前去,一手扣住他胳膊大力拽到一旁,半边身子刚好靠在床沿。与此同时,男孩的手也抱住了她小臂,狠狠一口咬下。
等到凌无非反应过来,将那男孩推开。沈星遥手臂上已多了两排带血的齿痕。
屋内众人一拥而上制住那男孩,却不想这男孩力大无穷,挣扎了几下,半边身子便挣脱出来,又待扑上前来,好在一旁的少年眼疾手快,将人按了回去。
小小孩童,体力竟如此惊人,加之从他出现开始,那一连串的怪异举动,直令在场所有人感到毛骨悚然。
凌无非不迭托起沈星遥的手,仔细查看小臂伤势,嘴里嘀咕着“怎么咬这么厉害?”便待凑近男孩,仔细查看他的嘴。
沈星遥一把将他拽了回来。
“你担心我?”凌无非回头看她,眼里喜色掩饰不住。
那个男孩折腾了好一会儿,不知怎的,又再次晕了过去。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自觉将目光转向立在门前旁观了这一切的白落英。
白落英眉心一沉。
沈兰瑛不动声色走进屋来,仔细查看过沈星遥的伤势,又来到床边给那男孩把了个脉,搭在男孩脉门上的手指却颤了一颤,蓦地回头对众人道:“脉象变了。”
“有何异常?”沈星遥上前一步,问道。
沈兰瑛抓过她的手,搭上男孩脉门。
男孩的脉搏依旧平稳跳动着,可肌肤之下,却多了一丝异样的触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他的血肉,凹凹凸凸,起伏变换。
沈星遥立刻缩回了手。
沈兰瑛一言不发,壮着胆子探了探男孩呼吸。
竟像个死人一般,毫无生气。
“轮流值守,别让他出这扇门。”白落英远远看完这一切,只觉头疼万分,吩咐完这话,即刻转身走开。
沈兰瑛起身挽过沈星遥,拉着她回往东院屋里包扎。凌无非虽被甩了开来,仍旧一步不落跟着二人进门,在一旁断药递水打下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沈星遥见他这般,心觉可气,却又忍不住发笑,等到沈兰瑛收拾好药箱离开,抬手点在他额前轻轻一推,嗔怪似的道:“你怎么回事?”
“我又怎么了?”凌无非满脸无辜。
“祸从口出。”沈星遥淡然道,“往后话可不能随便说。”
“你肯信我?”凌无非听出她话中之意,欣喜望来,眼波清澈如水,活像个得了夸奖的三岁小孩。
“我可没说过。”
“无妨,”凌无非神情仍旧欢喜,拉着她的手道,“你分明在恼我,见我有危险,还肯来救。”
说着,他掩饰不住喜色,当下搂过她腰身,在她脸颊重重亲了一口。沈星遥下意识推开,却被他拥入怀中。
窗外杏花枝头,两只黄鹂扑腾着翅膀,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暖风拂过,吹得一簇簇杏花摇摇曳曳。花香融入风里,一丝丝,一缕缕,满是清甜的气息。
碧空明净如洗,浮云掠过远天。一双黄鹂闹了一会儿,扑棱着翅膀飞上高空,转瞬融入天幕,消失不见。
三百里外,颍州。
福源客舍外,东面街市上有家胡饼铺子,门前客人每日排成长龙。姬灵h夫妇二人前日来到城中落脚时便已留意到,又听客店伙计说,这家胡饼做得极好,别想着临走之前怎么都要尝一尝。
哪知今日早上起来,发现带来的马儿因为认生,昨日伙计喂的草料,一口都不肯吃,这马儿又是从前在光州便跟着夏慕青的,只认旧主,便只好由他亲自去喂,未免耽搁时辰,姬灵h便独自来到胡饼铺外,排起了长队。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随着时辰一点点过去,阳光越发炽烈。姬灵h忍不住伸手挡了挡,一转头已随着队伍前进来到了铺子跟前。
“两个胡饼。”姬灵h说完,从怀中掏出几个铜板递上。
她模样生得柔弱,话音也是娇娇软软,那掌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见她这模样实在讨人喜欢,便特地给她挑了两只大的。
“谢谢。”她甜甜道了声谢,接过胡饼走开,却忽然听到身侧传来一声异样的响动,紧跟着便是刺耳的尖叫,排在湖饼铺子前的人潮也迅速散开。
一柄狭长的苗刀,裹挟着劲风,朝她后心刺来。持刀之人戴着黑色的幕篱,遮挡住面容,只能从身形身高以及平滑的手背肌肤判断,应当是个壮年男子。
姬灵h只在幼时跟随父亲学过认穴,根本不会武功,遭此偷袭,顿时花容失色,连连向后退开,怀里的胡饼也掉在了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她身后伸来,一把揽过她腰身护在身后,寒芒随之出鞘,撞上苗刀刀锋,发出刺耳的颤鸣。
“还是个硬手。”使苗刀的男人冷笑一声,长刀一挽,斜挑他面门。刀意裹着寒气,角度颇为刁钻,劲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