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刀起落,骤然生风,玄色衣袍随着身影跃起翻飞涌动,在风中猎猎作响。
夏慕青护着姬灵h推至安全之处,回身再次迎上来人刀锋,一旁胡饼铺里的老妇见反正没了生意,索性朝她招了招手,拉过她推进店里,收摊关上了门。
姬灵h心下焦灼,隔着门缝朝外望去,见二人有来有回斗了几个回合后,那头戴幕篱的男人,冷声嘲讽了一句,便撤招纵步离去。
她赶忙开门,朝夏慕青跑了过去,一头扑进他怀里。
“没受伤吧?”夏慕青拉过她前后仔细打量一番,确认无碍,方松了口气。
这时那老妇又装了两张胡饼,朝二人走了过来,将之递到姬灵h手里。夏慕青见了,似有所悟,连忙掏出铜板递上。
“不用不用,小姑娘也可怜,这饼就当老婆子我送的。”老妇和蔼笑道。
“一定要给的。”姬灵h抓过夏慕青手里的铜板,硬塞入老人手中,道。
双方推脱一阵,那老妇还是不肯接,径自转身回了铺子。姬灵h只得悄悄跟上,将手里的钱搁在门前摊位上,拉过夏慕青的手,迅速走开。
“我到底还是被这帮人给盯上了。”姬灵h一路走着,越觉惴惴不安,“还好这次你来了,不然我……”
“你放心,不管你走到哪,我都会陪着你。”夏慕青小心拥她入怀,温声说道。
“可这帮人如此胆大妄为,我担心……”
“现在启程,应当能在明日赶回去,等那时再说吧。”
第23章 欲晓霜气重不收(一)
黄昏后的天,一片烟青色,直到月牙儿升到最高处,那泛着灰白的朦胧颜色才一点点暗下去,剩下漆黑的树影,在稀疏的月光下颤巍巍摇晃。
钧天阁后院里,男孩被独自一人留在客房,门口守着四名少年。
一只狸花猫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嗅着食物的香气摸索到窗边,轻轻蹭了蹭,顺着半开的窗缝跳了进去,刚一落地,便被一双稚嫩的小手用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符的大力,一把抓了起来,紧紧箍在怀里。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几人,然推门查看,赫然瞧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男孩两眼被深红的血丝填满,一口咬在怀中狸花猫的脖颈间,鲜血流了满身,猫儿拼命挣扎,终于脱身,跌跌撞撞跑开。
而那男孩却露出了贪婪的眼神,如渴水一般舔舐着沾了满手满身的猫血。摆在桌上的饭菜,却一口也没有动过。
“快!快去告诉掌门和公子!”一名青衫少年忙冲身旁人喊道。
偌大的宅邸,本已熄了灯的屋子,一间接着一间亮了起来。
由于赶了多日的路,白日里又吵闹折腾了一番,沈星遥夫妇二人夜里很早便歇下了,听到门人报信,怔怔坐起,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凌无非隔着门问道。
前来禀报的门人正是白日里差点被那男孩咬伤的黄衫少女,名唤染霜。她虽未亲眼目睹男孩咬猫时那副狰狞的面孔,却对白日所历之景仍有余悸。
听到问话,她定了定神,方开口道:“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管送去什么东西,一口都不肯吃,刚才却……却把一只野猫给咬了,生食其血,实在诡异……您还是同夫人去看看吧。”
“野猫?”沈星遥闻言一愣,“他不是被关在房里吗?哪里来的野猫?”
“想是闻到食物香味,进屋偷吃的吧……总之……”染霜说到一半,听得门响,定睛一看,是夫妇二人已穿好衣裳走了出来,便不再多说,立刻跟着二人一同去了后院。
白落英等人已先一步赶来,等三人到时,那孩子已被人绑起双手扔在了床上,还有好几个被咬伤的门人站在一旁,自行料理好伤口,随时候命。
被咬伤的狸花猫是这钧天阁里的常客,隔三差五便会来院子里溜达,门中有人碰上,都会给些吃食投喂,就连凌无非自己都喂过它好几回。
这次猫儿被咬,慌乱逃走,还是几个常常喂它的门人一起拿了鱼儿逗弄,才好不容易抓回来给它包扎好伤口止血,此刻正瑟缩在一紫衫少女怀中发抖,时不时发出颤抖的“喵呜”声。
“他不吃东西,你们早没发现吗?”凌无非不免起疑,对白落英问道,“人都来了三天,水米不进,你们便没一个觉得古怪?还当他是寻常人?”
“小孩子能有几个认真吃饭的?前几日他又不咬人,硬塞也就喂进去了。”白落英从未养过孩子,想当然便答道,“谁知道今日会突然发疯?”
“刚才朔光叫了人来进屋打扫,发现院里树底下有不少饭菜残渣,”柳无相道,“想来前两日喂进去的那些东西,都被他悄悄吐了。”
说完,他顿了顿,眉心微微一蹙,道:“三四岁大的孩子,三日不饮不食,还能活蹦乱跳,只怕……”
“只怕不是人?”凌无非唇角略一抽搐,“那你们不早说?一个个都针对我……”
柳无相不言,眼角余光不经意似的从白落英身上扫过。
“整肃家风,也是正事。”白落英不冷不热道。
“那他……”
“刚送回来的消息,”白落英并不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岔开话头,道,“那辆把孩子送来的马车,离开时走的是去江南一代的方向,多半从楚州而来。”
“也就是说,这孩子的来历,还是与万刀门有关?”沈星遥越发不解,“那他们这次把我们找去,难道只是为了声东击西吗?可我不明白。这孩子虽然咬人,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或是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势,到底……”
听到此处,凌无非突然紧张起来,将她拉到跟前,探了探她额头温度。
一切如常。
他越发感到匪夷所思。却在这时,沈星遥眸光一亮:“你还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鼎云堂里那些没有骨头的’人‘?虽说与这孩子不同,但……”
听了这话,周遭立刻陷入沉默。屋里屋外一干人等,一个个面面相觑,俱不言语。
沈兰瑛像是想到何事,连忙上前摸了摸沈星遥的脉搏,确认毫无异常,方松了口气。
“看来这些人,并不比天玄教难应付。”半晌,白落英幽幽开口,“遥儿,你要当心。”
“可是,这个孩子要怎么办?”沈星遥转向关着男孩的屋子,问道。
白落英蹙紧眉头。
又过了许久,她才开口道:“先关着吧。别让他饿死就行。”
凌无非满脸疑惑:“可他不是不吃东西吗?”
“不肯吃就硬塞,哪个孩子不是这么喂大的?”白落英说完,便即转身走开。
凌无非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不自觉打了个寒噤,内心一股庆幸之感油然而生。
还好自己没在她身边长大,不然可指不定要受什么罪。
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被男孩咬伤的胳膊,神色越发凝重。
夏夜的风稀疏,埋下着白日沉敛的燥热,缭绕枝头许久,只拨得细叶微微翘首。
东院房里的灯,依旧亮着,桌边坐着凌无非与沈星遥夫妇二人。
凌无非小心翼翼托着沈星遥受伤的胳膊,右手捏着药棉仔细擦拭一番,对着烛光反复打量咬痕,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名堂。
“他的力气不比成人小,根本不像个孩子。”沈星遥道,“一张口便能把人咬伤,同他的牙没多大关系。”
凌无非仍旧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口,突然抬眼与她对视,认真问道:“你有哪不舒服吗?”
沈星遥摇头。
“那就怪了。”凌无非越发困惑,“费这么大心思把人送来,总得达成什么目的才是吧?这都三天了,就咬伤了只猫,也没见怎么着啊。”
“或许,后面还有其他的事等着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沈星遥若有所思。
凌无非听罢不言,只是缓缓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沈星遥放下挽至肘弯的衣袖,扭头看了一眼,见他神色有异,即刻起身上前,握住他搭在床沿的手,只觉掌心所握之下,他的手指正发出细微的颤动,隐隐有些发凉。
“又发作了?”沈星遥话音轻柔,微微倾身,将下颌靠在他肩头。
“没事。”凌无非略一摇头,目光似有躲闪,“睡吧。”
灯台烛火燃尽,簌簌风声在窗外响起,丝丝缕缕,恍若山野间袅袅的烟气,一丝丝一缕缕散开,直窜入人五脏六腑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沈星遥清晰感到,身旁人翻身背了过去。
世人皆知,“惊风剑”隐忍三载,秉正道之风,承先人之志,拆穿江湖宵小薛良玉欺世盗名的真面目,为二十几年前背负恶名,无辜丧命的几位前辈豪侠讨得公道。也因此令凌无非成为世人眼中,新一代引领中原武林的翘楚。却鲜有人知,正是这三年隐忍,百般困苦折辱,令他患上了严重的郁症。
四年前沈星遥因天玄教的介入,大婚当日失踪,生死不明,他也险些丧失生念。若非至亲同门苦心挽救,只怕早已自我了断。
也正是因此,沈星遥也不愿过多沾染江湖是非,凡能避之事,都尽力不招惹,实在躲避不过,也会设法替他*出头。
偏偏这一回,又因为当年阴差阳错落到头上的虚名,被推上风口浪尖。
她愈觉心疼,缓缓伸手从他腋下穿过,将他环拥。黑暗之中,分明感到怀中之人身子微微颤了颤。
凌无非蓦地睁眼,恍恍惚惚,心下猛地一抽。混乱的脑海里,纷繁思绪终于回归平静。
他回握住她的手,寒凉的掌心逐渐回温。
“我知道你不愿理会这些恩恩怨怨。若实在倦了,干脆不管他们,我带你走,随便去哪都行。”沈星遥轻灵的话音,字字句句清晰传入他耳中,仿佛一束光照亮他封冻的心房,直通四肢百骸,越发温暖。
“傻瓜……”凌无非回转身来,拥她入怀。
檐下风铃叮叮作响。残夜销尽,又是一日天明。
这个男孩的到来,折腾得所有人都提起了十二精神,即便到现在为止都未发生什么大事,钧天阁内众人仍旧不敢怠慢,始终留意着男孩的一举一动。
午时刚过,便有门人来报,那男孩又将早上中午两顿吃进去的东西一起吐了出来,那些呕吐物理,除了食物残渣,还有一些黑乎乎,黏黏的东西,臭气熏天,也不知是何物,银针一试,立刻开始发黑,显然有毒。
“柳叔,连您也看不出这是什么吗?”沈兰瑛眸中隐隐浮现忧色。
柳无相略一沉吟,用发黑的银针一点点拨开那团黏糊糊的黑物,动作忽地一滞,随即缓缓从中挑出一条细长之物,细看之下,竟像是昆虫的足节。
众人见之一愣,他的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顿了一顿,放下了手里的银针。
“多年前,我曾在一本医术上读到一桩奇闻。”柳无相推开乘着黑物的碟子,冲天的臭气熏得众人纷纷退开。
白落英立刻唤来门人,将那只碟子端了出去。
“闻说开元年间,一支不知名的歌舞班子到了洛阳,那支班子的班主,有个三五岁大的’女儿‘。女孩容貌清秀可人,却总是一副呆傻模样,不饮不食,也从不说话。”柳无相道,“自那支班子到了洛阳,城里便总有人失踪,官府细查之下,竟发现所有失踪之人,个个都看过这支戏班演出。”
说到此处,他略略一顿,又继续道:“洛阳刺史对此极为重视,立刻派人去了那支戏班的住处,却只看见那个孩子呆呆站在屋里,周身肌肤之下,似有异物涌动。官兵惧怕,不敢上前,却突然听见那孩子惨叫出声,七窍流出黑血,倒在地上,顺着血从七窍爬出来的,还有成群的赤色蠕虫。赤虫落地,如发疯一般爬出屋外,官兵追出查看,只见屋外草丛。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爬虫,与那些赤色蠕虫纠缠厮杀。顷刻之间,虫尸血迹遍地,满院上下如同炼狱,怪虫虽未伤人,却也吓坏了那些官兵,据说还疯了几个。”
柳无相话音刚落,又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据说此法乃是海外秘术,以稚童血肉为饲,养育毒虫。在苗人口中,将用来饲育毒虫的孩子称为’蛊童‘。”
众人闻言一愣,纷纷回头,却见姬灵h、夏慕青夫妇站在门外。原是听柳无相讲述太过入神,竟未察觉二人的到来。
“你已去看过那孩子了?”白落英蹙眉。
“我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染霜把他吐出来的东西倒出去。”
“你知道此物来历?”柳无相问道。
“知道。”姬灵h扶着门框走进屋内,目光扫了众人一圈,定定落在凌无非身上,“因为那孩子体内的毒虫,对于身中蛊毒之人,足以致命。”
“什么?”众人闻言大惊。
第24章 欲晓霜气重不收(二)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姬灵h身上。
白落英眉头紧锁:“你仔细说说。”
“天下毒宗,派系之间,手法千差万别。”姬灵h走上前,道,“专擅毒物之人,为争胜夺名,彼此都有克制之法。也正是因此,才有了’蛊童‘。”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苗人的蛊,大多只是用来驱使旁人为自己所用,而非杀人。所谓蛊童,便是以最纯挚的孩童血肉作为饲育毒虫的食粮,这些孩子本身早已死亡,不过是承载毒虫的容器罢了。这些毒物以人体为食,遇身怀蛊物之人,便会立刻进入其体内,吞噬蛊虫,而那蛊虫的饲主,也会因此毙命。”
凌无非听见这话,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姬灵h叹了口气,道:“我在苗域曾听长辈说过,此一脉毒宗自海外而来,欲在中原立足,却不知因何缘故铩羽而归,从此不知去向。想来这一次,是懂得这种手段的人,又出现了。”
“也就是说,有人知道我身中蛊毒,特意设此一计,想置我于死地?”凌无非眸光一紧,困惑不已,“可事涉私隐,外人如何得知?”
“身中蛊毒之人,与常人有异。寻常人看不出,但这些施术之人,自有一套判断的法则。”姬灵h道。
“莫不是因为上回……”沈星遥似有所悟,“可与万刀门有关?”
“那便不好说了。”姬灵h摇摇头道。
沈星遥闻言蹙眉不语,心下却感后怕。
倘使昨日男孩扑向凌无非的那一刻,她没有上前……想及此处,她打了个寒噤,扭头望向身旁的凌无非,却见他眉眼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蛊童神识已毁,与死人无异,但毕竟是个孩童,谁也下不了手。于是只能将之单独安置在一间无人居住的院子里。
可即便如此,到了傍晚,还是出了乱子。
冲天的黑烟引来了钧天阁上下各院所有人等,众人焦灼奔走,打水灭火,隔着半开的门扇,亲眼看见那男孩一动不动站在火光里,漆黑的影子如同鬼魅。一只只看不清颜色的蠕虫,如潮水一般迅速从他七窍流出,挣扎蠕动着,在剧烈的火舌里噼里啪啦燃尽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