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沈星遥点头道,“罗刹鬼境重逢,一月有余。后来……薛良玉手下要挟我娘救下的天玄教门人出手,将我们困住,是他舍身相救,才换得你我逃出生天。”
“也就是说……他一直没和我娘在一处?”凌无非愣了愣。
“他们之间的事,很难说得清楚。”沈星遥仔细想了想道,“只是……”
“我去问问她。”凌无非说着,即刻转身往前院走去。
疏风穿堂,拂过前院里的西府海棠,吹得花枝摇曳,簌簌作响。
凌无非的话音从前厅传出,显有愠意:“所以您那时就根本就没打算管他的死活?”
“一把年纪的人了,自己一个人是活不下去吗?”白落英不以为意,“何况我也从未对他许过承诺,只是想要个孩子,瞧他稍微顺眼些罢了。”
白落英因是女子,虽习得一身好武艺,却因美艳之名在外,从不被人承认她的武学造诣,是以一生夙愿,便是与当时世人眼中武功天下第一的张素知一战,不论胜败,至少不虚此生。
谁知百般错过,等她终于见到张素知的那一刻,她仍是钧天阁白家老太爷的掌上明珠,而昔日以刀法第一著称,一身武学冠绝天下的张素知,却为了救走被魔教诱拐的女子、孩童,以身殉道,惨遭薛良玉算计,沦为世人眼中的魔头,在二十多年前那场围剿中败北,身负重伤,再不能与她一战。
那既是她眼中唯一的对手,亦是她所敬仰的英雄,是以在得知张素知怀有身孕后,一为心中正道,欲替张素知洗清此身冤屈,二为圆这未能达成的一战,素来厌恶男人的她,在离开玉峰山后,便从追随而来的那些仰慕者中,挑中了人品、武功与相貌都最为拔萃的陆靖玄,与他相处数月,怀上身孕后,又将张素知所托付的证据存放在一只机关盒子里留给了他,毅然离去,踏上为张素知雪冤之路。
谁知又遭暗算,阴差阳错,最终这个担子,还是落在了两个孩子的肩上。
凌无非也被她义兄凌皓风收养,六岁那年,由他精心安排送去金陵鸣风堂,在这个最擅探寻江湖隐秘的门派长大,习得一身本事,自然而然便循着证据,抽丝剥茧,找出当年的真相,并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过去七年,本由凌无非亲身经历,苦辣酸甜,自有体会,亦能明白先辈苦心,世道艰险。可如今失去记忆的他,不曾亲历苦痛,只作旁观人听,只觉一切种种,荒唐不堪,自己分明就是个从出世起便被宣判好命运的傀儡,无半分真情可言。
更何况,晌午回来之时无意听见了沈星遥对染霜说,他身中情蛊,是她所下。
他心思陡地一沉,冷笑问道:“所以,在您眼中我是什么?您又把我当成什么?”
“我当你是什么?”白落英愈说愈觉此子荒唐不堪,怒不可遏,拍案而起,指着他骂道,“我当你是个废物!不是像个缩头乌龟似的缩在家里做个窝囊废,便是在这对我大呼小叫!”
凌无非毫不避讳与她对视,神情由失望渐渐转为绝望。
“娘,你们别……”沈星遥见状不对,本待上前阻拦,却见凌无非转过头来,目光恰与她对视,眼中怨愤之色,犹未散尽。
“无非……”
凌无非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出前厅,头也不回。
沈星遥几乎没有犹豫便追了出去,跑下院中石阶见凌无非背对她站在回廊外,即刻上前劝道:“你失去了七年的记忆。这些年来发生过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许多筹谋,也不是单单为了谁。更何况……”
“我只想问一件事。”凌无非缓缓转过身来,直视她双目,一字一句问道,“她刚才说,除了雪冤,还有一件事不曾圆满――所以这些年来,你我二人,可曾交过手?”
沈星遥听到这话,仔细思忖一番,点了点头,道:“算是有过。”
“那么,谁胜谁负,可曾有人受伤?”
“是我刺伤了你。”沈星遥坦然说道,“你身上的伤疤,有好几处是我留下的。”
凌无非闻言,眉心一蹙,眼中除了疑惑,又多了一重带着审视的探究之色。
“我当年没能救下素知,一直心怀遗憾。”白落英的话从沈星遥身后传了过来,并不是方才斥骂凌无非时那凶狠的口吻,而是温厚深长的话音,“我身中剧毒,昏迷多年,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听到你师父说起你和遥儿这段缘分,我也很是诧异。”
二人闻声扭头,循声望了过去,只瞧见白落英不知何时已从前厅走了出来,正立在沈星遥身后。
“你们只是偶然遇上,我也只是偶然活着。”白落英直视凌无非双目,语重心长道,“你我血脉相连,我虽瞧不上你,却也绝不可能算计你。既已走到今天,何不好好珍惜?我所求的,也不过是珍惜天定的因缘,照顾好素知的孩子,替她完成未了的心愿。”
凌无非只是看着她,不发一言,眼中没有多余的神采,更多则是沉思。
碧天青影倒映入池塘,一双鸟儿飞过,本该并肩,渐渐的,却是一只飞在前,一只落了后。
却在这时,一个话音从门外传来:“星遥姐,师兄!你们在里边吗?”
“采薇?”
凌无非难得听见熟悉的声音,当即转身望去,正瞧见苏采薇跟在门童身后走进前院。
沈星遥见了她,亦愣了一愣,然而见她满脸凝重之色,便知事态不妙,迎上前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采薇从门人手里接过茶碗,一口饮尽,又摸了摸胸口,等缓过劲来,方开口说到:“段逸朗跳江了。”
第28章 爱憎相攻叵吉凶(一)
苏采薇自与沈星遥夫妇分道而行后,便一直在打探那个形貌极似段逸朗之人的下落,然而好不容易追踪到线索,上了客船,却看见那人爬上船舷,一头跳进了渠江。等到她找附近的渔夫帮忙,将人打捞上来,却只看到一具冷冰冰的尸首。
可最诡异的,远不止于此。
尸首自被打捞上岸后,没过多久便开始腐烂,像浇了烧黑的油似的,一层一层黑水往外渗,散发出阵阵恶臭,直到消失。岸上旁观的百姓和渔民见了,都吓了一跳,怕的怕,逃的逃。
鼎云堂主坠江,落月坞宗主生死不明,加上两度伸向钧天阁的毒手,看似所有疑点都指向万刀门,却偏偏无迹可寻。
究竟是这个新生门派背后还藏着其他不可告人的手段,还是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等各大门派到聚齐,才能找出新的线索。
凌无非听完几人对话,不禁好奇:“既然有所怀疑,你们就不会找个人趁夜摸进宅子里看一看吗?”
“上回万刀门送来请帖,邀你上门一见。”沈星遥道,“我与你同去,在你赴宴之际,已进那宅子里看过了。”
说着,她摇了摇头,直视他目光,道:“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凌无非眉心微蹙。
“院里只有几个家仆,甚至没人守卫。”沈星遥道,“不像个门派,倒像个破落门户。更古怪的人,是主家卧房里只有文晴一个人居住的痕迹,没有第二人的物件。唯一古怪的便是那个叫卓然的管家,仿佛万刀门里所有的事,都由此人做主。”
“你是说,这个卓然越俎代庖?”凌无非道,“那烈云海呢?”
“你们见到了烈云海?”不等沈星遥开口,苏采薇已高呼出声。
“没有。”沈星遥道,“文晴说他闭关练功时受了伤,只能继续闭关疗养,不能见人。”
“那岂不是……”苏采薇说着,突然像是想到何事,“咦”了一声,转向凌无非道,“师兄你自己去的,没见着人,却不知道?”
“我……”凌无非一时语塞。
“不必在意。他吃错了药,现在什么都忘了,就是个傻子。”白落英心里对凌无非仍有火气,与旁人说话时也不忘揶揄。
凌无非只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忘了?那你怎么还认得我?”苏采薇听了这话,更觉惊讶。
“只是少了七年记忆,还不至于什么都忘了。”凌无非对白落英的揶揄充耳不闻,平静解释道。
“七年?那不是刚好把薛良玉做的那些阴损勾当和星遥姐给忘了吗?”
“差不多吧。”凌无非本能抗拒这些事,下意识别过脸去。
白落英揉揉额角,愈觉头疼,随口唤来方才插嘴的那个门人,让他给苏采薇安排住处。随即一转身,指指凌无非,没好气道:“你过来,同我过两招。我倒要看看,你这一失忆,是不是连这几年长进的武功都给还回去了。”
“我已试过了。”沈星遥见白落英面色阴沉,顿觉不妙,赶忙说道,“身手仍在,只是行气之法,有些许遗忘,应当……”
“你试过了?”白落英冷眼回头,不屑似的瞥了凌无非一眼,道,“没缺胳膊没少腿。是你没亲自同他过招,还是心疼这小子,所以留了一手?”
“我……”
“你把灵渊给我。”白落英冲沈星遥伸手。
“您要用剑?”沈星遥大惊。
“不用剑,难道拿两根树杈子学小孩子过家家吗?”白落英见沈星遥不动,当即回头唤住那个还没来得及退出前院的门人,将他腰间配剑拿了过来,指向凌无非。
凌无非沉敛眸光,不动声色走上前去,来到前院正中空地,还未站定,便见一道寒芒裹挟劲风,扑面而来。
这是天机剑法中最为凶险的一式,名曰“枕霜”。
凌无非只得匆匆挽剑格挡,旋身避开,手中苍凛仍在鞘内,未露半点锋芒。
他谨遵孝道,看出白落英在气头之上,虽有不服,却也不愿明着与她作对。岂知此举非但未令白落英消气,手底剑意,反倒更为狠厉,接连数招,丝毫不留情面,分明都是死手,迫得凌无非连连后退。
沈星遥见她脸色又沉了几分,不自觉上前一步,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凌无非退至院中假山石前,见已无路可走,只得挽剑还手。长剑一挑,如走龙蛇,顷刻便与白落英手里的剑交会一处,铮鸣不断,连成一片,嗡嗡嗡地响个不停。光影走转,织就一片光幕,看得人眼花缭乱。
他身手本也不弱,只是少了这七年行走江湖,饱受磋磨的韧劲,忘了许多领悟。对上白落英历尽沧桑的锋芒,多几分飞扬意气,少几分流利苍劲。
“怎么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苏采薇不由发愣,“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适才无非与她起了争执,说错了话。”沈星遥小声回应,一面留心观察母子二人过招,将双方剑意走转间的优势与破绽尽收眼底,“他恐怕不是娘的对手。”
苏采薇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这不像试手,活像要杀人?白掌门这么心狠吗?”
“前任后督,气贯神庭。循循发劲,万法相通。”旁观二人言语间,白落英倏地飞身而起,挺剑斜削而下,直视凌无非双目,大声念出天机心诀,嘴上半点不饶人,“你气息虚浮,瞻前顾后。这般扭捏做派,他日出了这扇门,真遇上难缠的对手,也打算这般,给人看我钧天阁的笑话吗?”
凌无非听了这话,不禁皱了皱眉。他生性不好争胜,此生前十八载,一直收心敛性,尽心钻研剑术,却因种种缘故,几乎不将所学所得示人,对他现下心境而言,与白落英此番交手,还是他第一次在人前使出养父所授剑法。
他听了白落英这番话,心下也怀疑起自己的本事,脑中不自觉搜寻起方才那些招式里的破绽,然一心二用,神思必然涣散,不过转眼间的的工夫,便被白落英一剑划破手腕。
两剑交击,发出剧烈的颤鸣,竟震得凌无非手中苍凛脱出,斜飞出去,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铿地一声砸上庭中假山,又贴着山石边缘,滑落在地。
白落英手中剑招,锋芒丝毫未减,不等一招用老,又换了一式,挽了个花,提气振臂,挺剑径自刺向凌无非胸口。
“娘!”沈星遥大惊,当即垫步而起,飞身纵跃至二人中间,捏住白落英手中青锋。凌无非亦已错步退开,诧异望向被沈星遥捏在手心的剑刃。她五指微屈,看似轻巧,劲力却已穿透锋芒,使之悬在空中,不得再向前半分。
苏采薇也慌了神,赶忙上前劝道:“使不得啊白掌门,这一剑刺下去,真会出人命的!”
白落英既不收势,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凌无非,只见他眉头紧锁,不发一言,沉思良久,忽然大步上前,伸手去掰沈星遥扣在剑上的手,然内力不及,并掰不动。
他又换了个法子,一根根掰她的手指。
沈星遥诧异不已:“你为何……”
凌无非不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掰开她的小指,两人暗中较着劲,以至于她被掰松的小指隐隐发出疼痛。见他又在继续掰剩下的手指,沈星遥忍不住又用上左手,阻止他这执拗的行径。苏采薇也待帮忙,却不想混乱之下,沈星遥左手一颤,撞上剑锋,当下便被划开一道口子。
她一时吃痛,捏着剑的右手下意识松开,白落英不及收势,长剑循着惯性划出,“呲”地一声朝凌无非当胸刺了过去。
第29章 爱憎相攻叵吉凶(二)
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太快,短短一瞬,剑尖便已划破他胸前衣衫,刺入肌肤半寸有余。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白落英冷声呵斥,当即扔了剑,抢上前来,然而第一件事却不是查看凌无非胸前的伤,而是拉过沈星遥受伤的左手。
凌无非捂着伤口颤颤退后,往后退开半步,眸光微微动了动,默然转身走开。
“只是擦破点皮,没有大碍。”沈星遥说完,飞快转身追上凌无非,拉过他的胳膊,“你怎么样了?”
凌无非摇头不言,也未挣脱她的手,任由她跟着穿过院门,往东院住处走去。
苏采薇仍有些发懵,远远看着二人,只莫名觉得远去的两个身影比起以往,不知怎的多了几分疏离。天色短暂阴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晴朗。
回到房中,凌无非推开沈星遥的手,便去屋内翻找药箱。他当年不住在这儿,对房中陈设,物件摆放位置并不熟悉,拉开柜门,瞧见里边摆着一排香膏和胭脂水粉,不觉一愣,扭头对沈星遥问道:“这些都是你的?”
沈星遥正从另一只柜子里抱出药箱,听见这话,只随意一点头,走到桌旁放下药箱,道:“过来吧,我帮你上药。”
“不必了,你也受了伤,我自己来吧。”凌无非走到桌旁,从药箱里找出一瓶金疮药坐下,低头拨开胸前被划破的衣衫,仔细查看伤口,咬开瓶口木塞,将当中药粉洒在伤口周围。
金疮药有止血之效,一触及伤口,立时发出一阵剧痛。
凌无非蹙紧眉头,却不吭声。等剧阵痛过去,一抬起眼,正瞧见沈星遥站在跟前,垂眸静静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似有所悟,拉过她受伤的左手,敷上药粉,却听得她道:“你方才非要受那一剑,是笃定了娘对你没有任何感情吗?心里已认定了还不算,非要以身试剑,证实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