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略一蹙眉,没有回答。
被她窥破心事,心里并不觉得欣慰,反倒有种被人扒光了衣裳拖出室外游街的羞耻感。
他帮沈星遥敷完伤药,拿出叼在嘴里的木塞按了回去,漫不经心说道:“刺都刺了,也没什么可想的。”
“可你有没有想过……”
“算了吧。”凌无非打断她的话,起身收拣好药箱,一面抱回柜中,一面说道,“我从小无父无母,早就习惯了。多个亲人也好。”
说着,他顿了顿,恍惚走神了片刻,又舒了口气,道:“少一个也不少。”
沈星遥闻言,心念一动,正待说话,却听见苏采薇来敲门:“师兄,星遥姐,你们没事吧?”
“你不去歇着吗?”凌无非上前开门,好奇问道。
苏采薇脸色瞬间拉了下来:“姑奶奶关心你还错了?什么臭脾气?七年前可不见你这样。”
“那我七年前什么样?”
“七年前什么样你自己不记得吗?”苏采薇瞪了他一眼,道,“你没毛病吧?前几年因为薛良玉机关算尽,吃尽苦头都没这么讨人厌过,如今忘了些事,恢复到从前,反倒看谁都不顺眼了?”
“我没有啊。”凌无非听见这番话,只觉莫名其妙,“我看你不顺眼了吗?”
“你……”
“采薇,算了。”沈星遥走上前来,道,“有件事我刚才便想告诉你,还没来得及。”
“何事?”
“你在渠江捞起那具尸首后,可曾看清他的容貌?是不是段逸朗本尊?”
“长得一模一样,应当不会是别人吧?”
“那便巧了,我和无非在楚州也看见了一个人,长得很像段逸朗?”
“什么?”苏采薇大惊,“这世上还能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可……不对啊,星遥姐,我们在鼎云堂见过的那群怪物,他们……”
“我也是担心这一点。”沈星遥重重叹了口气,道。
“你可别吓我。”苏采薇连连摆手,往后退了几步,道,“有什么事还是你们的先商议着吧,我看这渗得慌……我连夜赶了不少路,有点累了,先去歇一会……”
她说完这话,不迭跑远,只留下夫妻二人,面面相觑。
“最近这些事,还有什么需要我现在做的吗?”凌无非问道。
“过几日各大门派的人都要来了,你失忆一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不然更会出乱子。”
“你是说,这些人里也有内鬼?”
“不好说,至少其中有些人,不会巴望着你好。”沈星遥说完,便即从他身旁绕开,走出门去。
前些日子,陆琳、舒云月师姐妹奉玉华门掌门程渊、长老何旭之名,向白落英母子提议,邀各大门派前来光州相聚,后帮着钧天阁门人一起,往各派呈递请帖,送完之后,便先行回了光州,刚巧就在这日申时左右,回到了客栈。
沈星遥也想起一件事来。
约莫六年前,沈星遥与凌无非在替冷月剑后人萧楚瑜追查疑案时,无意发现本该死在二十余年前的恶贼李温尚在人间,且与谣诼诬谤张素知、沈星遥母女的薛良玉有所牵扯,而后得了机缘,与玉华门陆琳等人联手,终于查出李温下落。
可等玉华门派人追踪到此人,这厮竟已“暴毙”。而后“尸首”被运往玉华门的途中,迅速腐烂,连骨头渣都没留下。
而在那不久之后,李温又换了一副面目,重现人间,倚仗薛良玉之势,与段元恒联手,欲置凌无非于死地。好在未能得逞,被众门派合力制服,当众伏诛。
同样是死而复生,同样是尸首迅速腐烂,那这二者之间,又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沈星遥找到师姐妹二人,提出疑问,舒云月当场便跳了起来:“不就是一模一样吗?”
“什么一模一样?是死法,还是人?”
“是死状。”陆琳认真答道,“我虽未亲眼见过那具尸首,但听负责此事的几名师兄弟说,那尸首腐化之状,分外诡异一层层黑水淋漓滴落,几个时辰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星遥听罢,不禁蹙紧眉头。
“当年薛良玉身边,不是有个医师叫做吕济安吗?兴许就是这个人搞的鬼。”
“可他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舒云月脸色惊变,“倘若如今这些事不是万刀门所为,那岂非是说……”
“你别胡说八道。”陆琳立刻阻止了舒云月的瞎想,“同样的法子,别人也可以用,当初那几个人,可都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死得透透的,哪有这么容易活过来?再说了,既然有法子杀人下毒,当年薛良玉怎么不动手?非等到大势已去,再来打这马后炮吗?”
沈星遥听着这话,眉心越发蹙紧,久久不言。
“对了,当年不就是白掌门亲自去捉拿的吕济安吗?他的住处一定还有不少医书,也许当中能查出蛛丝马迹。”陆琳说道,“只不过,各大门派的人都快到了,若是现在动身,可能来不及。”
“这倒不难,另寻人去一趟便是了。”沈星遥道,“不过云月的话,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你可千万别瞎想了,她就是胡说八道。”陆琳口气笃定,“事关重大,不可疏忽,还是等查清来由,再下定论。”
第30章 爱憎相攻叵吉凶(三)
七年前,离开师门琼山派的沈星遥,在渝州玉峰山脚河畔遇见凌无非,因那时不识水性还易晕船,与他同乘小舟渡河,去往二十余年前被众派围剿歼灭的天玄教旧址。
天玄教当年鼎盛时,四处掳掠女子孩童,无恶不作,当时已成名的一代豪侠张素知为救被困之人,挺身而出,顶替一名叫玉露的圣女入教,借天象寓言坐上教主之位,本欲与折剑山庄庄主薛良玉联手里应外合,解救被困之人,谁知却遭出卖,沦为世人眼中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沈星遥身为她的女儿,也被冠以魔教遗孤之名,饱受迫害。
薛良玉用心险恶,为了江湖地位屹立不倒,也为了自己残害无辜的密集永远不被泄露,害死许多当年曾颇有作为的侠士,以至于那之后的江湖,只剩下一群无所作为,只会咋咋呼呼的人泛泛之辈。
当时还是少*年人的沈星遥与凌无非,正是在这样一场困局中,杀出一条血路,成就如今这安稳的日子。
恶贼浮诛,死有余辜,可段逸朗的“死”,令当年那段困苦不堪的经历,再度与你浮上沈星遥心头。
倘若真有人携私报复……
沈星遥不愿再往下想,不经意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已回到了钧天阁大门外。
她走进院中,刚好听见前厅内传来白落英的声音:“当真没别的法子?”
“若他失忆真与情蛊有关,要想恢复记忆,就得重新唤醒情蛊。”姬灵h言语间忧虑重重,“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白落英问道。
“令情蛊成功昏睡,已是空前绝后的创举,并无先例可循。”姬灵h认真说道,“若强行唤醒情蛊,再有异动……恐有性命之忧。”
沈星遥听了这话,不自觉会想起午前母子二人交手时的情形,忽地明白过来,当即走上台阶,推开半掩的厅门,道:“不可如此!”
白落英与姬灵h、柳无相、沈兰瑛四人坐在其中,听见这话,一时都朝她忘了过来。
“你也别太着急,我不过问问。既有风险,定不会为之。”白落英起身,冲沈星遥招了招手,将她唤至身旁坐下。
“只是……”沈星遥想了一想,转向姬灵h,道,“如今已可以确定,他是因情蛊而失忆?”
“我适才取过他的血来查验,的确没有情蛊行动的痕迹。”姬灵h道,“只是……此法从未有人成功过,也不知后边还会不会再……”
“生生死死,皆是命数。”白落英说着,目光不自觉转向沈星遥,见她仍是一副沉思之状,略一沉吟,问道,“你方才出门了?”
沈星遥略一颔首:“我去见了阿琳和云月。”
“哦?可是为了英雄宴之事?”
沈星遥摇头,顿了一顿,方道:“当年在玉华门弟子面前假死的李温,尸首也如从渠江里捞出的段逸朗一般,几个时辰内化为黑水。”
“你说什么?”众人大惊。
段逸朗的祖父段元恒,当年也是薛良玉的同伙之一,这样的关联,让众人一时遐想连篇。
“也就是说,近日发生的这些事,即便不是万刀门所为,也未必和其他门派有关,甚至会是……”姬灵h提出猜想,在场所有人听了,都感到背后冒起一丝凉意。
“不要瞎猜。”白落英镇定如常,“吕济安旧日居所,还留有不少医书,要用同样的法子作案,至少得先把他的东西了拿走,派个人去看看便是了。”说完这话,即刻起身出门,唤来门人吩咐下去。
沈星遥静静坐在原位,看着站在门前的白落英笼罩在阳光下的身影,忽觉一阵恍惚。
一切看似静好,安稳如常,可在这宁谧背后,又有多少阴暗的死角,照不见阳光?
她回到东院,走近门前,却听见屋内传出O@声,好奇推开房门,却见凌无非半蹲在屋角箱前,不知在翻找些什么,于是上前问道:“你在找什么?”
凌无非问声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也没什么,只是过去这么些年,我想……”
“当年王瀚尘受天玄教胁迫,诬陷你是魔头遗孤。你为不牵连旁人,让宋翊帮你把值钱的物事都兑换成飞钱,交付于我。”沈星遥说着走上前去,俯身拨开箱中物件,翻出一只锦盒。
“你说王叔?他怎么了?怎就……”
“他一心护主,只是用错了法子,你也别太伤心。”沈星遥打开锦盒,翻出一张两千贯面额的飞钱递了过去,“都在这儿。你要用吗?”
“不……不必了。”凌无非发现起了误会,赶忙摆手道,“既然给了你,便收着吧。我也花不了这些。”
沈星遥一言不发,将飞钱放回盒中,又将盒子塞回箱底。
“你喜欢香膏?”凌无非看着那只摆放香膏和胭脂水粉的柜子若有所思。
“嗯。”
“那些胭脂水粉好像都是新的,怎没见你用过?”
“没来得及,也用不上。”沈星遥整理好箱中物件,重新合上箱盖。
察觉身旁人忽然噤声,她抬起头来,望了一眼,见凌无非满脸探究疑惑之色,摇头一笑,问道:“还有什么想问吗?”
凌无非愣了愣,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摇摇头,老老实实道:“一时想不到。”
“那就等你想到了再来告诉我。”沈星遥莞尔一笑,道,“还有,记住我说的,后天的英雄宴,各大门派都会到场,到时可千万留心,别露了馅。”
日头渐斜,钧天阁上下门人都像往常一样,忙碌完一天后,陆陆续续都回了房中。
“这我可就真不知道了。”后院假山前,朔光退出耳房,对等在门外的沈星遥摇摇头,道,“公子藏刀之处,并未透露给任何人……想来是怕有人说漏了嘴,让夫人您知道了,所以……”
“也就是说,除非他能想起来,否则我就算是掘地三尺,这刀也找不回来了?”
沈星遥听了这话,心下虽免不了上火,又忍不住笑出来。
不喜欢所在意之人做出影响安危之举,便背地里藏东西――这分明就是小孩才会做的事。
她心里明白按凌无非的性子,绝不会擅自损毁她的随身之物,便想着改日另寻一把趁手的兵器暂作替代,等他想起再说。于是离开后院回了房中,推门进屋,正看见凌无非站在书架前,细细打量当中物件,怀着与他玩笑的心思,上前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凌无非猝不及防被她一掐,当即受惊退开,一脸诧异朝她望来。对如今的他而言,眼前这个女子不过是个陌生人,刚一认识便做出这等亲昵举动,只令他感到被冒犯。
然而对于沈星遥而言,这些举动再也寻常不过。她并未留意到他眼中不满,仍旧笑着对他问道:“我问你,倘若你现在手里有件很重要的东西,得立刻收藏起来,不能让任何人找见,也不能带出宅子外,你会把它藏在哪?”
“这我怎么知道?”凌无非没好气说着,别过脸去,将刚从书架上拿下的一本诗集塞回原位。
“说得也是……”沈星遥似有所悟,双手环臂,渐渐陷入沉思,“你从前都不住在这儿,想必也不熟悉……看来是没法子了。”
“你要藏什么东西?”凌无非回头,蹙眉疑惑问道。
“这你就不必管了。”沈星遥想起凌无非先前百般隐瞒之状,未免争执,不愿与他多提藏刀一事,径自便去打水洗漱。这些琐碎事,从前多由凌无非照顾,只是近日他屡遭暗害,自顾不暇,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麻烦,她便顺手自己做了,全未留意到这当中那些微妙的转变。
直到躺上床榻,察觉房中人仍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她才反应过来,坐起身,一脸疑惑朝他望去,却见他一言不发,端起铜盆走出房门。
第31章 水花空落眼前风(一)
钧天阁屹立江湖近二百年,世世代代,英才辈出,颇受江湖中人敬仰,尤其到这一辈,凌无非、沈星遥夫妇在百般重压下,扶善惩恶,拆穿称霸江湖几十年的薛良玉欺世盗名的真面目,因此名声大噪,成了各大门派口耳相传的神话。
百年门派,家大业大。数十亩的宅院,内中屋宇层叠,庭院广阔。西庭灼芳汀里,前前后后摆了数十桌,庭内人来人往如同潮水,好不热闹。
鸣风堂上下人等昨夜便已到了,秦秋寒一早还特意来看了看凌无非的情形,确认无大碍后方随宾客入席。白落英也安排好人手负责各院接待事宜,自己则亲自将秦秋寒、宋翊等人送去席间,方出门迎宾。
苏清扬跟在爹娘身后,一入席间便瞧见不远处陆琳、舒云月师姐妹牵着一只大黄狗入座,当即睁大双眼,指着那条狗,对宋翊说道:“爹爹,大狗狗!”
席间往来人多,分外嘈杂。宋翊还没听清她说的什么,便瞧见这丫头一溜烟窜了出去,得了陆琳允许,一把将狗儿扣紧怀里,又捏又抱,薅得狗毛满天乱飞。
宋翊实在看不下去,赶忙上前将这丫头给拎了回来。
适逢玉华门长老堂的弟子华洋入席,见了小姑娘,温声打起招呼。陆琳左右看看,好奇站起身来,迎上前道,“怎么不见掌门同何长老?这是……”
华洋摇头叹道:“如今门中情形你也知道,总得有人在山中坐镇。”
“说得也是。”陆琳略一颔首,与他一同落座,舒云月也凑了过来,把神魂未定的阿州一脚挑进桌子底下。
门外宾客陆续到场。凌无非双手环臂立于院墙之下,静静看着往来人潮,找到那些熟悉的脸孔,逐一默认过去,在心下念出这些人的姓名。
他忽然一愣,有意识地将已落座的宾客点数一遍,好奇转过头去,对一名正踩着板凳整理灯笼的门人问道:“怎么今日没见到红叶山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