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妻子,我当然得……”
沈星遥听见这话,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将他推远,两眼僵直地盯住他,道:“你说我是谁?”
“我是说……”凌无非被她盯得发怵,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道,“你有什么需要,我都可以……”
沈星遥僵硬地蹲在矮柜旁听着,毫不留情发出一声嗤笑,打断了他的话。
凌无非更觉心里发毛,完全不敢吭声。
“不过如此……”沈星遥说着这话,忽然满脸痛苦抱住了头,“下山七年……一无是处……到头来,只是你的妻子,你的附庸……就连这个身份,也令你羞于启齿……”
“星遥……”
“我是琼山派叛徒,师出无门,丢人现眼……我是张素知的女儿,承她刀法,行走江湖……我是谁……我没有身份……没有名头,不管走到哪,都只是旁人的附庸……是多余,是累赘……”
她神神叨叨念着这些话,忽地发出颤抖。
凌无非眼见情形不对,赶忙起身跑出剑阁,唤住从院门前经过的染霜,让她立刻去见白落英,禀报此间动静,旋即回身进屋,却看见沈星遥已跪在了兵器架前,两眼空洞无神,凌乱的鬓发被汗水洇湿,贴在苍白的面颊上,两眼空洞无神,仿佛三魂七魄都已飞出天外。
“星遥,”他飞奔至她身旁,蹲身搀扶,却被推倒在地,却又很快坐起身来,双手扳过她的身子,温言抚慰,“别难过,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些什么……”
沈星遥仍旧看着被她翻乱的兵器架,茫然问道:“我是不如你吗……我还比得过谁?我有什么……还能有什么……”
“星遥……”
“我娘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我这一生为自己而活……你待我好……我都知道……我也想让你好……你患郁症,崩溃,避世……我不争不抢,不要名利,将你视为我的一切,做了你的妻子……我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你……”沈星遥喃喃说着,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
“星遥你听我说,”凌无非捧着她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认真说道,“你便当我方才说的都是屁话。是我错了,我不该指责你,不该怀疑你,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多心,自作聪明,我不应该怀疑你,不该质疑你的感情。你有什么不痛快,都冲着我来,打我、骂我都可以,别伤害自己……”
沈星遥瞳孔急剧一缩,如同疯了一般从他怀中挣脱,退后躲避之际,肩膀撞上木架,不等觉察痛楚,身侧的木架与剑便都翻倒下来,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凌无非眼疾手快,当即飞扑上前,揽过她腰身滚到一旁躲避,却再次被她推开。
沈星遥坐直身子,捋了捋额前碎发,仿佛畏光似地背了过去,梳理发髻的手摸到发间玉簪,竟如触电一般,将之扯了出来,仿佛那是什么不可触碰的腌H物件,朝凌无非抛了过去。
她内力极深,指力亦不容小觑,只随手一抛,便令他感到一阵凛冽劲风扑面而来,赶忙侧身躲闪,听得一声碎裂之响,扭头一看,只见那支雕工精美的芙蓉玉簪已掉在地上,断成两截。
“星遥……”他诧异朝她望去,正疑心她是不是想要了他的命,却见她仓促取下耳坠与发间其他首饰,看也不看,尽数丢到一旁。
“都是你的……我不要……我不要你施舍……”
门外天色越来越暗,得到消息的白落英也匆忙赶来,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刚好看见沈星遥将首饰丢到一旁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白落英怒斥凌无非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我……”
“平日牙尖嘴利,舌灿莲花,真惹出麻烦,反倒成哑巴了?”白落英三步并作两步赶至沈星遥身旁,拥她入怀,话音转瞬变得温柔起来,“别怕,遥儿。他若欺负你,我定饶不了!”
凌无非茫然不已,浑然不知沈星遥究竟在找寻何物,被白落英一声斥骂吼得脑中空空,更不知该做些什么。
却在这时,沈星遥忽然握住白落英的手,摇晃着推开,扶着一旁的兵器架试图站起身来,然那木架老旧,榫卯衔接处早已拂袖,根本受不住一人重的压力,当即便塌了。
早已魂不守舍的沈星遥哪里留意得到这些,脚下一歪,立时向后栽倒。
“当心!”
母子二人一起抢上前去搀扶。白落英脚下踩到一把短剑剑格,身子晃了一晃,适才站稳,再抬眼时,已瞧见沈星遥跌倒在凌无非怀里,双目微阖,呼吸也颤抖得厉害,隐隐约约,似乎还夹了几声哭腔,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星遥,”凌无非扶着她坐直身子,双手捧起她的脸,温声说道,“星遥你好好说,我们都会帮你,别着急……”
沈星遥木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空洞的眸子忽然动了动,也不知望去哪个方向,口中喃喃道:“对啊,如此显而易见的地方,你肯定不会藏……一定还在这宅子里……”
她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身旁人推开,提裙跑出剑阁大门,茫然环顾四周。
夕阳渐落,皎月升起,逐渐蔓延的夜色吞没了天边最后一抹红霞。沈星遥单薄的身影陷落在这无边的黑暗里,越发不知所措。
白落英追出门去,见此情形,立刻唤了门人提来灯笼给她照明,随即一把揪过凌无非衣襟,狠命拽到跟前,怒斥他道:“你拿了她什么东西?”
第50章 断弦尤续水难收(三)
“我不知道啊……”凌无非茫然摇头,心下虽也着急,仍旧不可避免地感到有心无力。
他藏起玉尘,还是失忆前的事。
“什么东西会丢在兵器库里?”白落英眉心蹙眉,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刀?”凌无非听到这话,豁然开朗,忽地便明白了什么。
难怪英雄宴前夜,他问起她的刀时,她会有那么大反应。
他想向她问个清楚,却未料到就是这一晃神的工夫,已看见沈星遥跪倒在院中花圃里漫无目的地摸索起来,但凡瞧见有翻新过的泥土,便不管不顾,直接用手扒开,几乎快趴在了地上,痴痴癫癫,仿佛失了神智。满身泥土污痕,惶惶不安又狼狈的模样,看得凌无非愧疚不已,一时顾不得其他,只飞快奔至她身旁蹲下,陪着她一同徒手挖掘花圃里的泥土。
沈星遥却似乎已经麻木,双手被泥里的碎石子刮得伤痕累累,竟也不知疼痛。就在这时,她忽觉指尖触及一团毛毛躁躁的硬物,随手扒拉出来,竟发现是只鸟儿的尸首。
她毫无防备,被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在地。好在凌无非眼疾手快,迅速将她揽入怀中护住,旋即转过身去,对一旁提着灯笼的门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染霜尴尬不已,“前几天看见这只鸟从树上掉下来死了,觉得可怜,就挖了个坑,给它埋在这儿……”
“那你也该说一声……”凌无非见染霜羞愧低头,也不便过多责问,再回头看瘫软在他怀中的沈星遥那副神魂不定的模样,无奈摇头长叹,轻抚她后背,直到她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方温声问道,“星遥,你可是在找你的刀?”
沈星遥一听见“刀”字,瞳孔倏地紧缩,立刻挣脱他的怀抱,不及起身,却又一个趔趄,跌坐回去。
一旁提着灯笼围观的何硕听完二人对话,蹙眉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道:“哦,我知道是什么了!”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除沈星遥以外,一齐朝他望了过去。
何硕被众人看得一愣神,龇牙站了一会儿,又吐了吐舌头,这才解释道:“我也是听朔光师兄的安排……说是公子之前吩咐过,好像是说不能让夫人找到趁手的刀,不然的话,真让她找上烈云海,就……”
“你还干过这缺德事?”白落英气得瞪圆了眼。
“你知道它在哪对不对?”沈星遥拉过凌无非的胳膊,苦苦追问道,“你亲手藏的,就算忘了,也该知道自己喜欢把东西藏在什么样的地方……还是说,你根本没打算还给我?你觉得我用不上它了是吗?你觉得从今往后,我都配不上它了是吗?你是我什么人就这样替我做决定?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所想所求,岂由得你随意处置……”
“星遥你听我说,”凌无非见她越发激动,慌忙按下她的手,温声解释道,“我从前不住在这,对此间一切都不熟悉。你先别着急,让我好好想想好吗……”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我……”皎白的明月映在她眸底,照亮她眼里一片片破碎的泪光。一盏盏灯笼连成一片辉煌的光,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她。“七年了,我从未想过伤害你,到头来却被你怀疑,被你羞辱……我不争不抢,到底得到了什么?那把刀是唯一属于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把它还给我……”
“存放刀剑之处……”白落英看着二人这般模样,依稀明白了些什么,当即在脑中搜寻起门内可藏刀之处,片刻之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喊来巡夜的门人前往各院查找,言语间,听见了沈星遥的哭声,心不自觉抽搐了一下,低头再看,只见她捂着胸口,伏在地上大声痛哭,伴随着时不时的咳嗽声。
“你先带她回去歇着,”白落英虽对这个成天和她对着干的儿子有许多不满,但为了安抚沈星遥,也只能耐下性子,暂不追究,说完,又走到沈星遥身旁弯腰蹲下,像哄孩子似的,揽过沈星遥的身子,换了极温柔的口吻劝慰道,“遥儿,你且回房,好好休息。你的刀我自会找出来,到时你想如何教训他,娘都依你,好不好?”
沈星遥瑟缩了许久的身子,终于慢慢舒展,轻阖双目,低下了头。
这一次,凌无非破天荒地没有违拗母亲的意思,打横抱起妻子,转身匆忙回往东院。
少年意气褪淡,多了几分颓然,似曾相识,又分外陌生。庭前月华如幕,照着他的背影,也照亮了怀中人凄婉明丽的容颜。
她倦怠已极,不再做任何挣扎,只沉沉阖目在他怀中睡去,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这一刻,他终于能够静下心思,仔细打量这张脸,在心中暗自设想――倘若此时相遇,皆是少年,这样的眉眼,又会不会令他为之动容。
可即便如此作想,他的心底仍旧是一团乱麻。
他一步也不敢停,匆忙回到房中,点亮烛台,扶着她坐下,犹豫再三,方动手解下她身上沾满污泥的外衫。
就在这时,一件物事从她怀中滚落,丁零当啷掉在地上。凌无非一手扶着她,弯腰拾起落地之物,拿在手中一看,见是一串白玉铃铛,不由愣住,旋即探手入怀,摸索出一串与之一模一样的铃铛,心下猛地一颤。
这玉石的纹路,他仍有印象,原是他很喜欢的一块玉料,若非珍视之人,绝不可能雕刻了送她。
可他如今又是如何对待她的?
凌无非愈觉惶恐不安,顺手将铃铛搁在桌角,安顿她躺下,等打了盆热水回来,却见她已起身坐在床边,目光仍旧茫然,没有一丝光彩。他放下铜盆,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跟前坐下,略有些拘谨地伸手碰了碰她额头,确认体温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沈星遥低头看了一眼身上单薄的中衣,反而扭捏起来,下意识缩回搭在床沿的双腿,往里坐了几寸。
“我今日……把话说得太过分了。”凌无非极力在脑中搜寻着不会刺激到她的修辞,小心翼翼说道,“我没想到,一直以来的猜忌,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你放心,我一定会改,往后不论何事,都由你说了算,好吗?”
沈星遥没有回答,空惘的目光不知看着哪个角落。这番话,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见似的。
“你先好好休息,好吗?”凌无非起身从架上取下毛巾,在温水中打湿拧干,又走回床边,拉过她沾满血污与泥灰的手,一点点擦拭,话音仍旧温柔,“你的刀,我一定会给你找出来。我娘也已派人去寻了。你放心,不论何时何地,也不论我还记得多少事,都绝不会损毁丢弃任何属于你的东西,请你相信我一次,好吗?”
粗糙的泥沙划过她掌心伤口,带出一串新鲜的血珠。凌无非瞧见,立刻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拉过摆着铜盆的高几,捧起一g清水,避开带血的伤口,冲去伤口泥沙,再用洗净的毛巾重新擦拭,一来一去,一盆清水混杂了泥污和血水,变成了深灰里夹着暗红的混沌颜色,虽有温度,却浑浊不堪,彻底失了原有的澄净清澈。
凌无非换了盆新的热水回到房中,见沈星遥已换了干净的衣裳,抱着棉被躺下。
她的眼角还挂着泪,似乎刚刚哭过,额前沾染的灰尘也未完全擦拭干净。凌无非没有多话,只是静静走到床边,放下新盛来的热水,换了条干净的毛巾给她清洗擦拭。
沈星遥盯着他的眼,什么话也不说。脑中万千思绪流转,只觉好似回到了七年前的玉峰山脚的初见。
同一个人,同样的眉眼,颌角轮廓褪了稚气,不再似少时那般圆润,目光却看见仍旧清澈明亮,恍若少年。仍有当初的温柔赤诚,唯独没有那坚定执着的爱意。坦诚得好像一面镜子,一眼便可窥破他的心。
她动了动唇角,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滞留在眼底的泪颤摇着,凄哀的眼色,仿佛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沾着细密汗珠的眉,也似蒙了雾的山。心里好似有阵风,贴着空旷的四壁,冷冷清清地刮过,越来越凉,凉到凭空生出倒刺,像猛兽的舌,舔一层,薄一层,凉得刺痛,鲜血淋漓。
眼前的他似乎也捕捉到了她深藏眼底那一抹沉重的哀伤。如有千斤之重,压得他有那么一瞬喘不过气来。可朦朦胧胧的,这窒息之中,又隐约浮掠过一丝心疼。这点微妙的感觉,令他内心慌乱不堪,愈觉对她不住。
凌无非帮她梳洗干净头脸,立刻将毛巾丢回铜盆,仓皇背过身去。
他这才有空收拾自己,一番梳洗整理后,吹了灯,换上干净的衣裳,回到床边,在她身旁躺下,却觉身旁人靠了过来。
凌无非没有犹豫,伸手拥她入怀。
“就只有这样了?”沈星遥的话音极轻,近乎飘渺。
凌无非一时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你尽力了。”她附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对不起……”他心中尽是歉意。
沈星遥一头埋入他怀里,心里那些看不见的,血淋淋的伤口,无尽的失望渐成绝望,最后一丝挣扎的余念,如被冬雪覆盖的细草嫩芽,渐渐裹上寒冰,失了色彩,放弃了挣扎。
贴在他颈后风池穴旁的中指,陡然发劲,迅速按了下去……
第51章 雨脚射地昼阴晦(一)
一只乌鸦飞过窗前,发出沙哑的叫声。
沈星遥站在床前,系上最后一根衣带,阖目深深吸了口气,抬腿欲走,却不自觉停下,回头望了一眼昏睡在榻上的凌无非。
他眉眼如旧,一如既往温柔顺和。可没有感情的承诺,比起她曾向往的天高地广,全无色彩,也不可能留得住她。
她双手捧起白落英给她的灵渊宝剑,郑重地放在桌上,余光刚好瞥见一旁的白玉铃铛――莹白胜雪,细腻如膏,弯弯曲曲躺在桌角,像极了两个人,彼此相望纠缠,却又若即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