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吃痛,本能用力握拳,只听得“啪”的一声,拇指竟直接按断了竹筒上的一根竹条,等他拔出扎在指甲缝里带血的竹刺,那短竹条两头的卡扣已被他按得脱落,掉进竹筒内部。
凌无非只好翻转竹筒,把掉在里边的两截断竹条倒在石桌上。
奇妙的是,缺失了一块部件的竹筒,其他部分的竹片齿轮咬合缝隙依旧紧密稳当,没有丝毫松脱的痕迹,只是中间缺了个口,露出内部嵌在细小夹缝里仍未完全清理干净的污泥。
凌无非从石桌上拿起一截短竹条,插入缺口,挑开那团污泥。
星光斜照入院,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也照亮了他手里的竹筒。透过缺口,刻在竹筒内部的款识隐隐约约显露出来。
凌无非蹙起眉头,仔细辨认一番,缓缓读出款识字迹:“钟离……”
难道是他?
“钟离鹤归?”
他似有所悟,握紧残缺的竹筒,转身走出小院,到了门前,忽觉耳边穴道蔓延开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不由顿住脚步,伸手揉了揉。
这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并未过多在意,等疼痛过去,又迈开步子,拨开挡住院门的桃树枝条走远。
客舍小院仍旧静悄悄的。
房内,烛台烧尽的残蜡早已被风吹干。
沈星遥蜷曲着身子伏在门边,陷落在无尽循环的噩梦里。
罗刹鬼境,摩罗谷外山石崩碎,谷内烟瘴缭绕,沈星遥死死握住凌无非的手,竭尽全力将他唤醒,救他从中脱身。
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渐渐恢复如常,欣喜万分。
可他却推开她的手,转身决然离去,任由她被铺天盖地的烟瘴幻境包围。
她远远呼喊他的名字。
他却始终没有回头。哪怕她已声嘶力竭。
沈星遥猛地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浸湿。
她抬起头来,看见紧扣的门锁,这才恍惚想起昏迷前发生过的事――她对凌无非失望已极,再也不想听他说任何话,于是回到屋内锁上了门。
谁知刚一落锁,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觉一股莫名的寒气顺着左手食指直往上窜,手脚也不听使唤。
虽隔着一扇门,她却听得见门外凌无非靠近的脚步声。在本能驱使下,求救的念头占据了上风。
偏偏这个时候,麻木的手指已无力打开门锁,喉咙也失了声,喊不出来。
桌台的灯火,蜡烛也刚好烧完。
她也只能听着门外脚步声远,扶着门框,无力滑倒,蜷缩着痛苦的身躯,晕倒在门边。
窗外夜风骤起,穿过窗缝,发出OO@@的响声。
沈星遥扶门起身,轻轻活动一番仍有些发麻的手指,颤抖着打开门锁。
小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沈星遥整整看着空旷的庭院,看着萧条疏落的草茎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看着无边天幕里黯然零落的星子,心底深处的某件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倏地崩溃瓦解。
沐着清冷的夜风,额角散落的碎发,顷刻干透,同衰草一般摇摇曳曳。
沈星遥喉头一暖,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在寂静的台阶前,绽开一朵凄婉的梅花。
与君离别意,同是红尘客。
星光攀上院墙,移去偏院,照亮门前石阶。
客房的门半开着,一胖一瘦两名少年立在门槛后,正与凌无非交谈。
“这个说法,已是很多年前的传闻了,莫说公子不清楚,我们也都没怎么听人说起过。”瘦少年想了好一会儿,方道,“而且按掌门的性子,愿意说的,早便说了……”
“就是啊,公子。”胖少年抓耳挠腮道,“您比我们年长几岁,又在鸣风堂那么多年,按理来说,知道的还比我们多些呢。”
“我只是……”凌无非闻言,略略垂眸,看向手中已完全清晰干净的竹筒,目光穿过缺口,定定落在内壁刻有“钟离”二字的鹤纹款识上,“忘了七年过去,也不知这七年之内,有没有发生过其他动荡,或是听过什么与之有关的消息,多找人问问总是好的,免得遗漏了。”
言罢,他拍了拍胖少年的肩,展颜笑道:“也罢。天色晚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这东西有没有用,回去问问我娘便能知晓,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那,公子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凌无非略一颔首,转身大步走开。
斑斓的星在夜空里闪烁,洒在院里的光,也跟着闪烁的星光,忽明忽暗。
江湖传闻,二十余年前,当世江湖魁首薛良玉年轻时曾与几位少年豪侠结伴游历山河,并结识了一对极擅偃术的父子:钟离奚与钟离鹤归。
许是父子俩有心避世之故,而今在江湖中所流传的种种关于他们的记载并不多,除了称赞这二人偃术高超外,并没有更为详细的描述。
可如今钟离鹤归的刻印,却出现在了这支竹筒上。一位看似与万刀门甚至整个江湖几乎毫无关系的前辈,竟也与此扯上了关联,着实古怪。也不得不令人怀疑,当年与之有往来的那些人里,是否包括白落英。
凌无非愈觉费解,不知不觉已回到沈星遥房外。他初来此时,因对她怀有芥蒂避嫌,并未与她同住一间房,而后入夜见她突发高热,无人照料恐有危险,便退了自己那一间。
至于今晚,他虽不喜欢她,但自己捅的篓子,无论如何也得自己收场。他心中有愧,虽对她的原谅不抱期待,但也抱定了要在门外守她一夜的念头,谁知到了门前,却见房门虚掩,不禁加快步伐走了过去,谁知推门一看,却见其中空空如也,非但没有沈星遥的身影,连同行囊,佩剑,全都消失不见。
凌无非诧异不已,正待进门查看,却觉脚下有几分粘稠,低头一看,赫然发现是一滩半干的血迹,已然开始发黑。
“星遥?”他不由得紧张起来,赶忙进屋查看,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怎么找不到她的身影,一时心急,只好挨个去敲同行门人的房门。
可等到他把所有人都叫醒,也没从谁的口中听到沈星遥的下落。
更漏滴尽,坠兔收光,远鸡戒晓。
凌无非扶着门框站在房间,盯着地上已完全风干的那滩血迹发呆。
“也没有与人动手的迹象啊……”折杨拉着小姐妹在屋里找了一圈,若有所思走到他身后,问道,“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没来得及通知我们,便自己去了?”
“她从前也喜欢这样单独行事吗?”凌无非心下虽有焦灼,更多的却是对沈星遥不告而别的不解与困惑。
“那我便不知道了……”折杨眨了眨眼,认真想道,“我们见她见得也不多……倒是当年公子你被薛良玉软禁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来找你……再后来,你们成婚以后,便一直形影不离了。”
她说到此处,突然一愣,摆摆手道,“不对不对,有三年根本没见过人影呢,那时我们都以为她死了,你也一心求死,把自己关在房里,连掌门都不见……”
凌无非闻言一愣,蓦地转过身来。
“公子?”折杨见他这般,也愣了愣。
“你继续说,那时是什么情形?”凌无非收敛容色,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第47章 芳草惜与故人违(三)
三年别离,三年阴霾。那段颓废的过往,在他失忆以后,从未有任何人对他提过,甚至关于薛良玉对他的软禁与折磨,也只是一语带过。
从没有人告诉他,他是如此迫切需要她,都只是简单对他说:这是他的妻子,他的余生,未来数十年光阴,只能伴她一人度过。
“就是……”折杨整理一番思绪,翻过十指,慢慢点数起来,“就是……差不多都是四年前的事了,我们与夫人并不相熟,只知道您特别在意她,薛良玉死后,好不容易,你们能够成婚,却没想到大婚当日,天玄教的那个竹西亭跑来闹事,还伤了夫人, 第二天,她便不知所踪。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那时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三年,整整三年呢,公子你便像疯了一样,谁也劝不好,劝不动,差点就要追随而去,我们都……”
“从前的我……竟有如此在乎她?”凌无非愈觉难以置信,“那么平日里……”
“您平日里待她可好了,几乎可以算是寸步不离,夫人哪怕是打个喷嚏,都能把您吓个够呛。”门外的胖少年接过话茬,道。
凌无非愈觉诧异,心猛地颤了一颤。
他想起昨夜沈星遥提过,她曾在十年前当众叛出师门。从那个时候算起,比二人相识之日,还要早三年。
没头没尾的,还有一句话――
“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受人冤枉……”
他心下乱糟糟的,一时捋不清头绪,却觉头顶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论如何,也要把人给找回来。
否则总有一天,必将铸成大错。
“我明白了。”凌无非颓然转身,心下百感交集,指尖不自觉发出颤抖,飞快从袖中掏出那支竹筒,递给守在门外的胖少年,道,“你们早些回去复命,把这个交给我娘,问问她,是否能找到这位钟离前辈。”
“那您呢?”少年问道。
“我去找她。”凌无非话音压得很低。
耳边穴位,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知这头疼意味着什么,想起沈星遥的模样,心里又更多了几分愧疚。见朔光仍在昏迷,需要静养,便先行告别,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沈星遥的路。
他虽未能想起过去,也仍旧无法体会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心境,心下却无端开始恐慌。
殊不知她此刻心境也同样复杂。
屡屡争执,屡屡误会,曾经坚不可摧的感情,渐渐也被动摇。
沈星遥全然不知自己该去何处,只是本能回避面对他,一人独行穿过山野,进了城镇,仍不知当往何方,浑浑噩噩过了两日,已然来到沂州城外。
她看着城门上的牌匾,忽地想起六年多前与他在此度过的那个雨夜,心中顿起膈应,不等守城的官兵找她要路引便转身离开,从背面绕行,来到沂水县。适逢傍晚,便随便找了家客舍住下,翌日午后方醒,来到前院,刚好瞧见大堂正中搭起戏台,唱起了杂剧。
“世途冥昧严相逼,久别重逢,今又乖隔。天道何曾公?吾虽殒身,不向权势而屈也!”
台上女伶受一众弓弩手围困,在城墙上唱罢这一句,纵身一跃。在跳下前,看向台下的那一眼,容色凄恻,唱腔哀婉决绝。看得所有人都跟着入了戏,有些多愁善感的,已然掏出帕子开始抹眼泪。
沈星遥坐在台下,目不转睛盯着那个女伶,在她“跳城墙”的那一瞬,不知怎的,“刷”地一声站了起来,手伸出一半,又蓦地反应过来,立刻缩回,偷瞄周围,见众人都忙着伤春悲秋没瞧见,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回了原位。
她低下头,自行消化着方才的尴尬,却怎么也忘不了站起那刻的感受。
戏里的故事,她差点当了真。曾在刀山火海里杀出一条血路的她,断断看不得有人为了逃离强权压迫,轻舍性命。
戏里的一双苦命鸳鸯,饱受迫害,一个被迫成为宦官,一个则沦为权贵的家妓,分别多年,受尽苦楚,重逢于权贵家宴,小园私会,一番互诉衷肠后,终而决定私奔,却还是逃不过生离死别的命运。
那么她呢?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尚未回过味的沈星遥,又沉浸在了回忆里――二载漂泊,污名加身,饱受追杀之苦,而整整两年心血换来的证据,都因为一时的善念和不忍,误入圈套,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而后与挚爱生离,天各一方,甚至为局势所迫,挥剑相向……
沈星遥茫然抬眸,眼里亦有了泪光。
多年血泪换来的厮守,难道真就如此轻易割舍?与他分道扬镳?
忆起少时美好,她到底还是不忍。
不忍,亦不舍。
沈星遥双手扶额,愈觉彷徨。
适逢此时,男伶唱响悲歌:“丽娘啊――吾待汝多年,汝仍欲离我而去乎?汝能忍心乎?”
沈星遥的心猛地一颤,恍恍惚惚看向戏台,只见那男伶跪在倒地的女伶跟前,作哭泣状,继而火光起,万箭袭来,一双人儿,终而葬身火海。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客舍门外,艳阳高照。堂内戏台上,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盛夏的天闷热,恢复精神的朔光休养几日后,终于苏醒,与同行的几位师弟师妹快马加鞭赶回了光州,将那本残缺的吕济安手记与刻了钟离鹤归款识的竹筒交予白落英。
白落英一见那竹筒上的款识,便变了脸色,接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方缓缓发问:“这是你们在五莲山里发现的?可还有遇见其他可疑的人?”
“不曾。”朔光摇头道:“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极为巧妙的机簧,不便拆卸带回。这箭筒里的名字,还是公子无意发现的。”
“你同他们遇上了?”白落英眉心一沉,露出疑惑之色,“怎没一道回来?”
“这……”
折杨见朔光说不清楚,便即上前几步,道:“夫人受了点伤,本还在静养,却不知发现了什么线索,先行离开了。公子也跟着去了,可能……过几日便回来了吧。”
“遥儿受伤了?”白落英眉头蹙得更紧了,“那臭小子呢?他竟然没事?”
折杨一时语塞。
天底下哪有盼着自己儿子受伤的娘?
“天知道在搞什么名堂。”白落英说着,又端起手中箭筒看了一眼,眸底隐约晃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眼色,略一沉默,打量朔光一番,道,“柳神医还没回来,你拿着树果,去找灵h问问,看她认不认得。”
言罢,她吩咐几人退下,旋即拂袖转身,走进堂屋。
堂屋的窗都开着,一扇扇透进光来,在地面的石砖上画出一个个规规矩矩的方格。
白落英站在正东方的第一个方格内,不动声色,关上了眼前的窗。
一扇、两扇、三扇……雕花的窗格是更小的方,同样规规矩矩。
白落英低头看着满地无数大大小小的方格,不禁嗤笑出声。
四十余年,她终于破了祖训,成为白家数百年来第一个以女子之身坐上掌门之位的人,竟依然没能改变什么,只是刚好这败落的门庭,比起更为衰落的江湖,稍稍多了些许尊荣。
该来的,迟早都会来临。
正午的阳光炽烈,暖风推着流云,飞渡城墙,被烈阳一点点蒸酥,逐渐消散在风里。
谯县街头,行人疏疏落落,风也如裹了热油一般,多晒一刻都是煎熬。
凌无非伸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缓缓退到路旁屋檐下。身后刚好是间茶舍,堂内一名伙计见有生意可做,立刻端了壶紫苏饮子上前推销,谁知刚到他跟前,眼前便挤过来一个花白的脑袋。
那小老头眼睛不大,却是逵猩瘛A栉薹潜凰直不楞登盯着,吓了一跳,当即退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