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英端着茶盏,坐在庭间石桌旁,不紧不慢吹了吹茶面浮沫,小饮一口,眼皮微抬,瞥见二人,颇为嫌弃地冲凌无非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道:“还知道要回来?”
说着,她放下茶盏,对他一招手道:“过来看看,这东西你打算如何料理。”
“什么东西?”凌无非松开沈星遥的手,好奇上前,揭开灰布一角,发现底下是一块牌匾,直接便将布掀开,在看见牌匾上的字后,神情瞬间凝固,面无表情道,“这哪来的?”
“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白落英随手敲了敲那块写着“武林盟主”四字的牌匾,道,“给你的”
“给我?”凌无非瞪大双眼,只觉莫名其妙。
“江湖大乱,群龙无首,旁人都还记得你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天下第一‘,一致推选你做这中原武林的魁首,带领他们肃清祸患,还天下安宁。”白落英一手支在额角,慵懒说道。
“这什么破主意?几时决定的?”凌无非几欲跳将起来,“我人都不在这,他们怎么就……”
“我替你答应了。”白落英眼皮也没抬一下,不咸不淡道。
“我是您亲生的吗?”凌无非难以置信盯住她道。
白落英没有理会,朝沈星遥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温声道:“你随身带着刀,这一路回来,当已见识到了。”
“您说的可是那’万刀门‘?”沈星遥眉心一动。
“就那么一帮乌合之众,也值得大动干戈?”凌无非不以为意。
“你若是觉得不重要,便去金陵问问你师父,看看万刀门这一年来都干过些什么勾当。”白落英的目光只要一落在凌无非身上,便立刻多出几分鄙夷,仿佛此人不是她儿子,而是守在家里长年上门纠缠讨饭的饿死鬼。
凌无非索性闭上了嘴。
“去年六月,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位刀客,叫做烈云海。”白落英道,“他找去鼎云堂,以挑战’天下第一刀‘为名,约战段逸朗。得胜之后,自封’刀霸‘,创立万刀门。”
她顿了顿,坐直身子,继续说道:“万刀门以招揽天下刀客为名,广设分舵,招收门徒,凡用刀之人,皆可入其门下。这些门徒之中不乏穷凶极恶的强盗土匪,品性恶劣不堪。借着烈云海的名头,到处为非作歹,惹得江湖之中人心惶惶,没有一处太平。”
“照理而言,门人行凶,身为一派之主的烈云海就该对此负责。”沈星遥说着,想了想,又道,“其他门派可曾派人上门协商,结果如何?”
“万刀门嘴上承认治下不严,却从未真正料理过那些四处生事的门徒,想是铁了心要借着眼下这势头称霸江湖,更妄称刀法天下第一,接受各路刀客挑战,还说只要有人能胜过烈云海,立刻拱手让出掌门之位,或是立刻解散门派。”白落英把玩着茶盖,淡淡说道,“可是,邀战之人无数,却无一人能胜。”
“也包括叶惊寒?”沈星遥眉心微蹙。
“叶惊寒自数月前递下战书后,便下落不明。”白落英道,“听传言说,他在约战之期到来前,便前往楚州万刀门总部行刺,被烈云海所杀。桑洵也曾派出人手搜寻,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
“还真有这个说法?”沈星遥愣了愣,扭头望向凌无非,正与他四目相对,眼中俱是诧异之色。
“如此看来,这个烈云海来头不小。”沈星遥转了个身,一手拎起牌匾,架在膝上,指尖抚过匾上的金漆大字,缓缓说道,“那么送来这块匾额的人,又希望我们怎么做?”
“段逸朗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但凡是习武之人,没有浑水摸鱼耽搁练功,再不济也能和他打个平手。”凌无非若有所思,“但换做叶惊寒,能胜过他的人,并不多。”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叶惊寒与方无名斗了多年,得老宗主扶持坐上掌门之位,一直便想替落月坞正名。他怀着这种心思,绝不可能出尔反尔,即便明知不敌烈云海,哪怕在人前战死,也不会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取胜。”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沈星遥放下牌匾,道,“怕输的不是叶惊寒,而是烈云海。正是因为输不起,也不想解散万刀门,所以才会在约战之前,设计除掉对手,再用谣言蛊惑人心,树立威信。”
凌无非蹙紧眉头,看向沈星遥。
“也就是说,上门挑战已不可行。”沈星遥接过白落英还回的刀,放在石桌上,“反倒还得提防他们的手段,另寻别的法子,解决这个麻烦?”
第6章 千岩万转路不定(一)
暮春枝头,莺歌婉转。暖风拂过,吹落一地杏花。
一只毽子掉在花瓣堆起的小山包上,悄无声息陷了下去。四岁的苏清扬蹒跚跑来,从花瓣堆里刨出毽子,抱在怀里,忽然听见一旁屋内传出说话声。
她愣了愣,一颠颠地跑上台阶,站在门口,透过门缝朝内窥看,目不转睛盯着屋里的爹娘和坐在二人对面的沈星遥与凌无非夫妇。
“大致便是如此,”梳理完前因后果,苏采薇一手托腮,若有所思道,“这烈云海也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一出手便斩碎了鼎云堂的招牌。段逸朗自输了比武,便一直对外宣称闭关。那个烈云海也是,约莫……对,就是在叶惊寒失踪之后,一直宣称闭关。都说真人不露相,我看这两人都没多大本事,怎么就那么喜欢闭关?”
沈星遥整理着散落在长桌上的一页页手记,口中沉吟道:“去年八月,打伤无极门弟子吴壬冀;同月徐州分舵创立,门徒无辜杀伤当地百姓,不了了之;十月,池州分舵谭余为争抢地盘,与太和门弟子唐河争斗不休,分舵掌事出面……把双方都给杀了?美其名曰公平处事……还有……哎?”
她眼前忽然一亮,晃了晃手里那些纸张,对苏采薇夫妇问道:“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不论有没有解决,烈云海都不曾出面。倒是有个叫卓然的,一直在替他善后。此人是何身份?你们可曾见过?”
“卓然?没见过。”苏采薇摇摇头,道,“据说烈云海很信任他,门中上下事务几乎都交给他来打理。”
“那他自己干什么?”凌无非好奇问道,“专心致志闭关练武?他若只是个武痴,又哪里来的闲心开山立派,惹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来?”
“说不准,只是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沈星遥放下整理好的手记,一手搭在他肩头,走到另一边坐下,“又说不准,闭关只是幌子,背地里还有更多上不得台面之事。”
“身为掌门,若无纵容,手下人也不敢如此猖獗。”凌无非道,“这个卓然,多半只是代他行事,为虎作伥罢了。”
“总而言之,敌不动,我不动。”沈星遥一手支着下颌,若有所思道,“既然烈云海不会正面应战,在查清此人底细之前,最好别轻易与万刀门打交道。”
“说起这个,”苏采薇坐直身子,认真说道,“按桑洵所说,叶惊寒失踪前最后一次现身是在辰州。我和蕊儿去他的住处看过,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个不忙,”凌无非道,“他若早已遇害,现在再查也救不了人。若只是遇上变故藏了起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说完,他笑吟吟转向沈星遥,问道:“你说是吗?夫人。”
沈星遥唇角掠过一丝宠溺的笑意,摇了摇头,别过脸去看向门边,瞧见从门缝照进屋内的一线阳光,下半截都被阴影挡住,约莫三尺余长,不觉弯了嘴角,朝门口一指,笑道:“隔墙有耳。”
宋翊会意起身,上前拉开门扇。
门外的苏清扬立刻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别跑那么快!”宋翊探头出门,冲苏清扬高喊。
“又得摔了。”苏采薇往嘴里丢了颗蜜枣,神情毫无变化,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没过一会儿,三人便看见宋翊着急忙慌跑出门去,显然是那小丫头又摔了。
“既然不打算管叶惊寒的下落……那你们有什么打算?”苏采薇咽下蜜枣,问道。
“有谁见过烈云海?谁又是第一个见过他的人?”沈星遥直视苏采薇双目,平静说道。
“那还用说?当然是段逸朗了。”苏采薇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那就从他开始问起。”沈星遥道。
“可他还在……”苏采薇一个激灵回过味来,“你不会打算用强吧?”
“不管用什么法子,先到了姑苏再说。”沈星遥盈盈一笑。
凌无非听到此处,眉心微微一蹙:“我就不去了吧?”
沈星遥看了他一眼,收敛笑意,淡淡说道:“段元恒之死,真要掰扯起来,还不知是谁欠谁呢。”
说完,她微微倾身,一手勾过他的脖子,眉梢微扬,道:“也罢,凌大侠既有顾虑,此事就由我和采薇去办,如何?”
“那就辛苦夫人跑这一趟了。”凌无非扭头与她对视,眉眼间俱是讨好意味的笑。
“德性。”沈星遥一把将他推开,站起身来。
到了此刻,苏采薇已盯着二人看了许久,见此情景,不由感慨道:“看来师兄你的病是真的好转了……柳神医说的果然不错,只有嫂子才是良药。”
言罢,她站起身来走抓了把蜜枣起身,上前拉开房门。沈星遥跟在她身后跨出门槛,正看见宋翊停在长廊尽头,俯身抱起灰头土脸的苏清扬。
苏清扬额前碎发乱成一团,鼻尖擦破了一点油皮,隐隐渗出血点,右手还紧紧攥着那只毽子,鸡毛在她手里拧成了一坨,已然不成样子。
她不哭不闹,满脸茫然昂起头来看着宋翊,两眼忽闪忽闪眨着。
宋翊到了嘴边的训斥,又生生咽了回去,半晌才挤出三个字:“摔疼没?”
苏清扬摇头,拼命蹬着腿:“放我下来――”
“在看什么?”凌无非跨出门槛,揽过沈星遥肩头,柔声笑问。
“平日里就这样咋咋呼呼吗?”沈星遥指指苏清扬,对苏采薇问道,“是不是想揍她都找不到理由?”
苏采薇连连点头,深表赞同。
沈星遥听了这话,听见宋翊的训斥声,又转过头,远远看了一眼长廊尽头的父女二人,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好麻烦,还是不要了。”说完这话,便拉着凌无非往台阶下走开。
凌无非猝不及防,被她拉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万刀门之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不宜耽搁。是以沈星遥只在金陵歇了一夜,便立刻与苏采薇启程。二人日夜兼程,终于在谷雨时节的最后一日赶到了姑苏。
春末夏初,细雨绵绵,姑苏街巷里高高低低的围墙沐浴着雨帘,受潮气浸润,墙角石缝间,不知何时已爬满了灰绿色的青苔。
二人来到鼎云堂前,却见宅院大门紧闭,朱漆脱落,斑驳不堪。门头牌匾早已不知去了何处,右侧的石狮子也倒在了地上,笼罩在雨季晦暗的天色下,愈显萧条冷落,如同鬼宅。
苏采薇顿觉心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怎么突然就……”
沈星遥扭头,疑惑朝她望来。
“也没多久的事啊……才几个月,怎么……门也关了,人都……都走了吗?”苏采薇下意识咽了口唾沫,两眼盯住倒地的石狮子,蹙紧了眉。
沈星遥走到门前,叩响铜环,过了很久,也没听见回应,于是朗声道:“琼山派沈星遥前来拜会。敢问段堂主可在家中?”
门内无人应答,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
“鸣风堂苏采薇前来拜会,多有叨扰,还请行个方便。”
苏采薇说完这话,四周仍是静悄悄的。淅淅沥沥的雨水滴落楣檐,溅起无数水花,飞快消散在风里。
“你上回来是什么时候?”沈星遥转向苏采薇,问道。
“腊月初七。”苏采薇道,“上回是晴天,门也开着,里边人虽不多,也还知道吱声。不过那天段逸朗很是暴躁,隔着门大喊让我滚。”
“说起这个,”沈星遥指指空荡荡的门头,问道,“我还记得你说过,鼎云堂的牌匾已被烈云海劈碎,他们不挂新的?”
苏采薇摇头。
沈星遥蹙了蹙眉,抬眼望向门头匾额原本悬挂的位置,看着四角留下的灰印,缓缓摇头。
她见段逸朗的次数寥寥无几,几次简单的会面里,连话都没说过两句。只依稀记得,他从少年时起,便斯文安静。
若不是长辈惹出那么多变故,他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
想到这些,沈星遥心下颇为感慨,旋即走到围墙下,纵步飞身,从墙头翻了进去。
苏采薇紧随其后,刚一落地便被院里的情景惊住。
原本雅致的江南园林,都被破坏得干干净净。树木枯死,所有的花都被连根拔起,七零八落地躺在冷冰冰的地上,被雨水浇得透湿。
偌*大的门派,放眼四周,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这是被人洗劫了吗?”苏采薇目瞪口呆,“怎么变成这样也没人管?”
“几个月不见,只怕早已是人去楼空了。”沈星遥俯身查看一番,淡淡说道,“没有刀剑劈砍的痕迹,这些花都是被人扯下来的。”
苏采薇没有答话,眉心蹙成一团。她恍恍惚惚一路前行,穿过回廊来到内院,走下石阶前,下意识伸出手去,试探雨势,却看见那些纷纷下坠的雨点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雨停了。”沈星遥绕过她身旁走到院中,却忽地蹙起眉头。
她隐隐约约听见一旁的屋内传出OO@@的声音,于是立刻警觉起来,放缓步子,小心翼翼走到门前,小心翼翼伸手。指尖刚一触及门扇,便见房门大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倾巢涌出,将二人团团包围。
苏采薇看清这些人的模样,诧异地伸手捂住嘴――十几个人,整整齐齐,高矮胖瘦,出奇一致。
就连容貌,也生得一模一样!
第7章 千岩万转路不定(二)
“真是活见鬼了。”沈星遥说完这话,当即跳步跃起,一脚踢向其中一人面门,足尖刚一触及那人面颊,却又变了脸色,收势空翻落地。
空中残余劲风将那人掀飞摔倒,竟软趴趴地瘪了下去,如同一张大饼,偏偏弹性十足,一眨眼又恢复了形状,慢吞吞站起身来。
沈星遥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背后泛起一阵凉意。这人的身体竟好像一团棉花,仿佛皮肉之下没有一根骨头,柔软得完全不像话。
苏采薇也觉出异样,赶忙掏出腰间长鞭,三步并作两步抢至她身旁。
几年前的南诏之行,她吃够了近战的亏,是以回到中原后便苦练鞭法,将那对子午鸳鸯钺束之高阁。
“几年不在中原,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沈星遥言罢,腰间佩剑已握在手。
因万刀门作乱之故,她不便携刀四处行走。为此,白落英特地取出家传的灵渊宝剑交给了她。
沈星遥的武功一向学得杂,刀枪剑戟无一不会。其他兵器虽不如刀使得精湛,但以她如今的造诣,闯荡江湖,已足够用了。
她无暇细究这些人的来历,挺剑便刺,长剑荡开一连串明晃晃的兵器,直接便到了一人眼前,想也不想便朝着那人眉心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