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里有话,程慕宁闻言看他一眼,唇畔微翘,但笑得很淡,“侯爷说的是,既然如此,这些日子就先委屈侯爷了,本宫会吩咐下去,让他们,好生照顾。”
她说话间起了身,武德侯挪着膝盖朝向她,神色已不似开始那般慌张,“公主说得哪里话,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程慕宁站在门前,却没有立即离开。她抚了抚衣袖,骤然回头道:“本宫还想起来一件事。”
武德侯刚放松下来的身体一个激灵,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公、公主请说。”
程慕宁道:“大理寺的卷宗上列罪十数条,其中有一案事关上年朝廷拨给燕北的粮草,这趟粮草运输,侯爷作为转运使,也是全程跟送,但据说那粮草到了燕北,有一半都是黄沙。燕北挨着朔东,要不是裴公掏了自家家底相助,只怕要饿死人了吧。”
武德侯心下一个咯噔。
他也没料到姜澜云竟是个好本事的,短短几日就能查到这么多证据,桩桩件件还都是冲着要他命来的,但这几日不管大理寺怎么严刑审讯,他可是一桩罪都没认,现在眼看事情有了转机,更不可能认了,于是说:“此事冤枉啊!往北一路本就是大漠,粮草里掺了沙子也是常有的事,这燕北每年向户部要钱,只是户部所拨总不如愿,他们这是柿子挑软的捏,要我的命啊!”
武德侯叫得凄惨,仿佛真是要被人冤死了。
“原来如此,燕北要害你,朔东也要害你,侯爷真是个人物啊。”程慕宁的语气感慨,却更像是一种讽刺,她道:“本宫只是好奇,上年冬日就发生的事,怎么没有燕北的折子呈到御前?怎么现在才叫大理寺查出来呢,是燕北王大度,按下不发,还是折子呈不到御前呢?”
“这——”也是怪了,她问话的力度远不及大理寺的刑讯官,但心平气温得让人胆寒,武德侯咽了咽唾沫,勉强镇定道:“燕北路途遥远,或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边境的呈报要送进京,不知要经多少人的手,出了纰漏也……应该是有的,况且……”
“圣上高居庙堂,眼观八方,公主又怎么知道这消息没有递到御前?倘若圣上明知而不发,不正说明我的清白?公主要是不信,不若……问问圣上?”
圣上两个字,被武德侯咬得意味深长。
程慕宁没再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他。半响才笑起来,“随口一问罢了,侯爷不必紧张。对了——”
她温声道:“菜里没毒,侯爷放心用吧。”
……
出了审讯室,程慕宁脸上就没了情绪。
她这趟出宫没声张,随行不过几个当值的禁军,来去轻便。上了马车,见银竹几次张嘴,程慕宁侧眸看她一眼,缓了缓道:“你是不是想问,御前有许敬卿的人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裴邵同样行走御前,燕北的事又有朔东插手,他不可能不知情,为何不亲自报给圣上?”
银竹沉吟,“若是殿帅报了,或许……”
“或许圣上就能早早问罪武德侯?”程慕宁撇过头,似是觉得好笑,“在朝为官没有不树敌的,武德侯暗地里那些勾当,你以为桩桩件件都能瞒天过海?文武百官,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上折弹劾过他吗,圣上对武德侯的所作所为,当真毫不知情?”
银竹顿悟,“圣上是……不想得罪许相。”
程慕宁没有正面回答,她推开窗,让风吹进来,“圣上不愿深究,就算是三司也不好随意动手。何况殿前司不是大理寺,没有审讯断案的权力,既然奏请圣裁无用,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的语气有些冷。
银竹默了默,轻叹道:“朝廷后来拨给朔东的军饷比往年多出三成,现在想来,圣上也是有心弥补。”
“欲盖弥彰。”程慕宁看向窗外。
马车已经行至大街上,银竹顺着程慕宁的视线,看到那座挂着葛府牌匾的宅邸,稍稍一顿,“公主可要下去看看?回京这么些日子,还没有拜访过太傅。”
程慕宁收回目光,随手拿起小几上的团扇,心事重重地说:“不用了,老师这么多年操够了心,好不容易有闲暇,就让他好好休养吧。”
马车到了宫门外,正逢禁军换防,程慕宁远远看到了卫蔺,她脚下一顿,又等了等,没有看到想看的人,才径直步入宫门。回到扶鸾宫,程慕宁屏退了众人,独留纪芳在跟前。
纪芳喜眉笑眼道:“公主可是有吩咐?”
纪芳是御前的人,圣上将他放在公主跟前,其用心可想而知,他始终担心公主心存芥蒂不肯用他,可近来公主待他并无刻意冷落,眼看有得用的趋势,自是喜不自胜。
程慕宁看他发亮的眼神,把手里的账本递上去,“你看看。”
纪芳这几日跟着程慕宁没少看账,毫不犹豫地接过来,翻开一看,脸色有瞬间的僵滞,但他很快就装作若无其事,道:“这是内库的账目,户部怎么将这个也送来了。”
“我就一个问题。”程慕宁这回没有与他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内库过去三年的账,为什么和圣上挪给户部的那笔完全对不上?圣上那笔钱,是从哪来的?”
前两个月户部实在捉襟见肘,圣上没了法子,于是挪用内库给国库,宫中也因此缩减开支,相当于是圣上省了自己的用度给朝廷,此事百官称赞,都说君主贤德,但不看账的人不会知道,宫里这几年的开支极大,内库根本所剩无几,哪有那么多钱给户部。内库出纳又由内侍省掌管,纪芳要说他不清楚,那真是把人当傻子糊弄了。
短短一刹那,纪芳的呼吸乱了好几下,但到底是侍奉皇帝的人,这时还能保持镇定,赔笑道:“公主,历来国君都有自己的私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是啊,私房钱么,谁没有。”程慕宁眉眼结了冰,“但朝廷穷得叮当响,圣上的私库还能掏出这么一笔,好了不得,三年前我可没见过这笔钱,看来我走之后,圣上是走财运了,别不是我挡了他的财运吧?”
她最后那句似笑非笑,语气凉到极致,纪芳扑通一下跪了地,他是最擅长审时度势的人,“公、公主……”
程慕宁看着他,“我再问你一次,到底哪儿来的?”
纪芳抽泣着把头重重磕在地上,那一下沉重响亮,仿佛一记重锤,把程慕宁那一点残存的希冀砸了个稀碎。她藏在袖中的手不住颤抖,转过身去,没有眨眼,眼泪已然掉在地上。
“所以,武德侯到底往宫里送了多少?”
她的声音很轻,语气平静到几乎没有波动,似乎也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因为这已经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评论疑惑这笔私房钱的由来,可能是前文没有直说过,所以这章结尾补一下。
第15章
天高云淡,晴空万里。
许敬卿得了传召进宫,由小太监引着到达凝露台。此处是由宫里一座废弃的瞭望台改造而来,因此视野开阔,从东北方看过去,能看到整个政事堂四周,过去孝仪皇后就喜欢站在这里等先帝处理政务。此时许敬卿看到那笔直纤瘦的背影有片刻愣神,太像了,就连回过头时脖颈昂起的弧度,都如出一辙得让人厌烦。
程慕宁将鱼食递给侍女,噙着笑说:“舅父来了。”
“公主金安。”许敬卿朝她浅行过礼,“不知公主传臣进宫所为何事?”
石台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和棋盘,程慕宁道:“我回京许久,想与舅父叙旧,今日只你我舅甥二人,舅父不必讲究,请坐吧。”
许敬卿斜眼看台面,没有挪动步子。
程慕宁笑了一下,落座斟茶。那茶水从壶嘴流入杯中,抛出一条顺滑的斜线,茶香四溢。程慕宁推杯过去,“从前舅父常与父皇对弈,我那时年幼在旁观局,却也只窥得些皮毛,不知今日可有这个荣幸,得舅父赐教一二?”
“公主自谦了,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许敬卿这才坐下,很有气定神闲的姿态,“听说公主昨日去看过武德侯,不知侯爷这案子可有进展?”
他明知故问,程慕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小姜大人办事让人放心,只是我现观局势不明,许多事难以定夺,还需舅父指点。”
她话说得谦逊,许敬卿抿了口茶,说:“公主既称臣一声舅父,臣便没有藏私的道理。”
“如此,我就先谢过舅父了。”程慕宁一手握着茶盏,面露难色,道:“户部日日游说地方借粮,可他们也仅愿意卖粮给朝廷,我瞧着国库那一堆烂账实在焦头烂额,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敬卿指间夹了枚白子,道:“公主既已扣了武德侯,想必心中早有决断,我虽与侯爷有姻亲关系,却也不敢在这种事上偏私,若侯爷能解朝廷危急,也是他功德一件,公主大可放手去做。”
“可事情难就难在了用人上。”程慕宁看他落子,说:“侯爷能在姚州建造私库,说明他有绝对安全且熟悉的运输路线,原本此事让他来办是最好,但如今他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了结,且他眼下的身子骨,只怕也扛不住长途跋涉。我考虑再三,他的长子何进林在工部任员外郎,品阶不高,平日也不起眼,由他出面更为合适。只是我从未见过这何大公子,听说他是婉儿妹妹的夫君?”
她口中的婉儿妹妹正是许家五娘许婉,程慕宁叫的亲昵,可实则与她并不相熟,约莫在宴上见过两面,印象里年纪还小,是个不爱说话的。
许敬卿点头道:“是,进林这孩子为人老实办事周到,公主若想用他,倒是选对了人。”他看着棋盘说:“只是如今侯府一团乱麻,随时都有灭顶之灾,进林前几日来过我府上,战战兢兢说要辞官回家等结果,脑袋别在裤腰上,只怕办不了差事。”
说话间棋盘上已密密麻麻,程慕宁应对吃力,再三斟酌才落了一子,“这事他若办成,也算立了一功,无论武德侯的案子最后怎么定论,我都可保他不死,绝不让他受他父亲波及。”
许敬卿轻而易举地堵住了她的路,“可公主也知道,空口白话定不了人心。”
程慕宁顺着他的话问,“那舅父觉得该当如何?”
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商量得有模有样。
许敬卿已经提前结束了这局棋,两手搁在大腿上,看着程慕宁说:“武德侯素来谨慎,唯恐一朝有变,银票成了废纸,故而把银票都换成了黄金,黄金运输需要人手,禁军中步军司指挥使的位置不是还空着,公主若有心用人,不若就让进林顶上这空缺,他也好调派人手。”
终于说到要紧处了。
程慕宁捏着黑子没有说话,不是先落子的人就能拥有主动权,这局她从一开始就失了先机,许敬卿棋高一着,逼得她无路可退。
其实许敬卿从来都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裴邵心急妥协,先向各州调粮,事情顺利的话,眼前难关便可暂时解决,若地方因被朝廷强行征粮而发生暴乱,许敬卿便可趁机问罪裴邵,一举两得,这是上策;要么裴邵无动于衷,那许敬卿即便是忍痛割肉,也还可以用这笔钱谈个交易。
至于和谁谈,就看谁先沉不住气了。
但无论哪一种,许敬卿都是赢家,虽然武德侯的事不在他的计划内,但最后结果却是殊途同归。甚至于某一方面来说,程慕宁扣了武德侯还帮了他一把,依着武德侯的性子,若非危及性命,想要他吐出这笔钱可不是个容易事,大理寺此番搜查如此顺利,或许还有许敬卿的举手之劳。
而程慕宁败就败在了她姓程,这是程氏的江山,她没有第二个选择,从她决心回京的那天,这一局就已经落了下风。
“舅父提议甚好。”程慕宁冷静地将黑子丢回棋篓里,抬眸与他对视,莞尔道:“那就按舅父说的办吧。”
……
何进林今日领了工部的差事进宫查看失修的祠堂,这会儿办完差,站在林荫下迟迟未走,俨然一副等人的样子。
远远见许敬卿来了,他当即就要提步上前,却闻斜前方一阵骚动,纪芳领着几个内侍匆匆而过。何进林往后退了几步,有意避开人群,不料纪芳忽然顿步,回头道:“欸,何大人?”
何进林只是工部一个小小主簿,寻常没有机会进宫,偶有几次也是泯于人群,没想到纪芳眼尖认得他,他忙拱手让了个礼,说:“是纪公公啊。”
纪芳折回来几步,脱口而出道:“何大人这是刚从崇圣祠出来?怎么在这儿站着,是在等许相吧?”
何进林顿了顿,下意识转开话题道:“公公匆匆忙忙,可是出什么事了?”
纪芳一抹额前的汗,说:“嗐,这眼看天儿热,宫里总有不长心的往那湖边凑,这不,又淹死一个!还偏在回扶鸾宫的那条道上,真是会挑地方,这万一冲撞了公主——”说到这,他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我得赶紧让人抬出去。”
何进林心思不在这里,余光瞥着许敬卿说:“那不耽搁公公正事了,公公先忙。”
眼看纪芳风风火火地走了,何进林方往前迎了迎,却又不敢太过莽撞,直到许敬卿行至跟前了,才自然而然地落后半步,问:“岳丈,公主答应了?”
许敬卿目视前方,道:“公主只能答应。”
何进林紧接着问,“那我父亲……”
沿途有宫人路过,许敬卿待人走过去了,才说:“放心吧,公主是个明白人。你父亲这个记账的习惯好啊,平日在京中迎来送往的,谁没沾过他那点好处,谁又敢拿他怎么样?就是天上的神仙,想必也要卖他三分面子。”
这话里多少带了点情绪,何进林微顿,语气愈发恭敬:“还不是都仰仗着岳丈的面子,公主也是看在您的份上才肯抬手,小婿在这先谢过岳丈。”
许敬卿整理着袖袍,漠然道:“不敢当,手里既然攥着保命符,还得藏好了才是,这几日侯府不太平,倘若出了岔子,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何进林应声道:“岳丈放心,大理寺虽查得严,但也不过是明面上的东西,不该见光的,任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许敬卿斜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气氛莫名有些僵持。何进林正绞尽脑汁时,岔路口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就见几个内侍抬着担架,那担架上赫然躺着个湿淋淋的小太监,何进林便知是方才纪芳说的落水之人。
脸都被泡紫了,也不见拿块白布遮一遮。
何进林蹙起眉头,正要抬袖替许敬卿挡一挡时,忽地顿住,“那人……”
他神色惊惧地看向许敬卿,“岳丈,那人是陈旦。”
陈旦是御前侍奉笔墨的太监,原是许嬿入宫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平日好端端的,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溺毙?
许敬卿眯了眯眼,沉默地调转视线,看往凝露台的方向,虽有树荫遮挡,却隐约还能看到后面的人影,程慕宁就站在那里,在树叶的间隙中和他静静对视。
何进林也跟着看过去,惶惶中有了答案,看来今日工部特命他进宫办差,也是有意。
他咽了下唾沫,“公主她……”
许敬卿回过头来,看了眼已经被抬远的担架,说:“罢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