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邵对上陆楹探究的目光,半响才说:“她想要兵。”
陆楹远在鹭州,对朝局并不算了解,闻言皱眉,“她一个公主,要兵做什么?”
话音甫落,不及裴邵回答,陆楹脸色就变了。
片刻的静默过后,陆楹道:“大逆不道的事我不干,我陆家掌的是大周的兵,吃的也是大周的军粮,我纵然想整顿邻州军事,却也不想当鄞王之流的逆贼,今日你当我没问过这事,走了走了。”
陆楹说罢起身,刚走到门边,脚还没来得及抬,就听身后的人道:“你想多了,你陆家的兵是大周的兵,公主也是大周的公主。”
陆楹顿步,回头看他,脸上不由露出疑色。
她踌躇之下又坐了回来,说:“我虽然不在京中,可也不是没听说过,圣上此前不待见沈文芥,不正是因为他当年是公主一派的?我们陆家可不参与党争,这一不小心,可是要连累全族的。”
陆楹话里还有提醒裴邵的意思,但裴邵却坐得四平八稳,对她说:“陆指挥还在,鹭州没了你一时也乱不了,千秋宴之后,要不要再留些时日?”
陆楹这会儿心里正乱,“留这儿做什么?”
裴邵说:“看热闹。”
……
三日后便是千秋宴,席面设在长春宫。昨夜下过雨,青石砖上映着齐整整的人影,殿前司一早就在此布防,阵仗摆得极大。百官入宫之前,皇后正梳妆,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道:“战事未了,本宫生辰实不该如此铺张奢靡。”
程峥已穿好龙袍,他近来神采奕奕,龚州打了场胜仗,卫嶙等人又即将抵京,好消息接二连三,一切似乎都将平息。他握住姜亭瞳的手,说:“朝廷眼下正是要重振雄风的时候,朕借这场宴席,也是为了安百官的心,皇后莫要担忧,陪着朕就是。”
姜亭瞳才点下头说:“是,臣妾万事以圣上为主。”
程峥愈发喜欢姜亭瞳了,他似乎明白了为何从前母后要选这位姜氏女作他的太子妃,她的确是个温婉贤惠,进退有度之人,即便程峥委屈了她这么多年,她也从未诉过任何愤慨。
与刁蛮任性的许嬿全然不相同。
不过,程峥顿了顿,说:“今日许相也在。”
程峥打量着姜亭瞳,但姜亭瞳却只是柔声道:“臣妾明白,臣妾一会儿就着人去请珍妃妹妹。”
程峥笑了,紧了紧她的手心,“皇后果然大度,朕先去前殿,皇后慢慢来。”
姜亭瞳正要起身送他,被程峥摁住了肩颈,他吩咐宫女道:“仔细给皇后梳妆,往日你们敷衍也就罢,今日可不要懒怠。”
宫女躬身,谨慎应是。
待程峥走后,梳妆的宫女犹豫了一下,拿起那支华贵的凤翎钗,说:“娘娘今日戴这个吧,既然是生辰,还是要仔细打扮才好。”
“用不着。”姜亭瞳眼里的柔情如潮水退散,只剩一片看不出情绪的漠然,她从妆奁里挑了支珠钗,说:“就这个吧,今日这场席,顾不上看我们。对了,陆家那对姐弟进宫了么?”
宫女道:“应当是,娘娘可要先接见?”
姜亭瞳说:“席间再见吧,叫人好生接待着。”
那边,陆楹已然带着陆戎玉进了宫。
第二回 进宫,姐弟二人还是左右张望了片刻。陆家祖上其实也是富贵人家,但自延景帝后期户部不宽裕,军费逐渐削减,纵然知州已经尽量补贴,但养兵没有那么容易,父亲也把家中的钱都贴了军营,宅子里还要上下打点,一来二去,竟然有点捉襟见肘。
单看这俩姐弟浑身上下凑不出一件贵重配饰便知道了。
送给皇后的贺礼都是陆楹东拼西凑来的,还好裴邵帮着添了点,否则还真的不够看。
陆戎玉避开引路太监,悄悄对陆楹说:“阿姐,我这回也给圣上带了几个名贵花种,别担心,再得了赏又能宽裕半年。”
“……”
陆楹冷静地看了陆戎玉一眼,“你真以为圣上喜欢你的花?上年那是你讨了珍妃喜欢,圣上看在珍妃的面子上才赏了你,你没听说如今珍妃不得宠,圣上病中都是皇后侍疾吗?”
“啊?”陆戎玉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摆手说:“无妨,我们这回本来就是进宫领赏的。”
他瞳仁倏地一直,看向斜前方,道:“那个是谁?”
陆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时,程慕宁已经将要走到眼前了。
陆楹忙站定,拱手道:“长公主金安。”
陆戎玉微微惊诧,忙跟着行礼,公主绣鞋上的紫藤花栩栩如生,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今日是皇后生辰,程慕宁通身华美但不抢眼,她道:“这位就是陆小将军吧?生得这般俊俏,怪不得连培植花草这样的细致活都能做好,这世间少有这样的儿郎,本宫今日也算是见到了,倘若小将军不介意,可否也送本宫一盆奇花,让本宫也见见世面?”
男子栽花种草的并不是什么能拿到台面上夸奖的事情,哪怕上年圣上也只是事后给了赏赐,并未当面夸赞过他。陆戎玉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眼神亮了亮,当即应下说:“公主若是喜欢,我这里还有些刚研究出来的种子——”
眼看他要掏袖口,陆楹忙往前一步制止了他,讪讪笑说:“家弟言行无状,还请公主见谅。”
她侧步一让,道:“马上就要开席了,公主先行。”
与那日酒楼的态度比起来,陆楹此时的疏离十分明显,甚至还有点躲着她,但程慕宁并没有强求她与自己同行,只望着她道:“好,昨夜下过雨,地上滑,陆姑娘路上当心。”
陆楹道:“多谢公主提醒。”
陆戎玉稍后一步也要跟上,被陆楹拽了回来。
待前面的人走远了,陆楹才扯着他的衣袖,咬牙说:“你离她远一点!”
陆戎玉不解道:“为什么?原来这就是长公主,之前听人说过,还以为是什么洪水猛兽,没想到这样和气。阿姐,她长得跟仙女似的,跟咱们鹭州的女子不一样,跟京中的女子似乎也不太一样,声音也好听,就……”
陆戎玉说着停了一下,似乎在思量如何描述,可他肚子里没什么墨水,陆楹只好替他描述:“是不是,如沐春风,沁人心脾,草长莺飞,心旷神怡?语调都温温柔柔的,听着不仅悦耳,连心里都熨贴了?”
陆楹自幼舞刀弄枪,才学上没比陆戎玉强多少,描述起来亦是乱七八糟,但又莫名十分贴切。陆戎玉迟疑地点点头,道:“方才若不是你插话,公主收了我的种子,指不定还能多给点赏赐。不过我瞧她好像喜欢紫藤花,我还是再回去研究研究,送礼么,总要送到人心里才对。”
陆楹缓缓吸了一口气。
的确,的确是不能怪裴邵。
她倏地揪住了陆戎玉的耳朵,疼得陆戎玉哇哇大叫,却听陆楹说:“你给我发誓,绝不靠近公主,绝不准单独见她!如果你不想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话!发誓!”
【📢作者有话说】
小裴:有被内涵到
第35章
千秋宴的规模比琼林宴要大得多,官员来得也齐全,长春宫前的亭廊人满为患,一张张都是半熟半生的面孔。程慕宁三步一点头五步一寒暄,这其中不乏阿谀奉承,但也不乏冷嘲热讽怪声怪气,她笑意不减,应对自如。
张吉站在凉亭下,顺着闻嘉煜的视线看过去,说:“圣上刚登基那会儿,丧仪、祭祀、各大宫宴,公主什么场面没见过,如今都还算太平的。”
闻嘉煜在工部办事,为了崇圣祠的修缮款没少与户部打交道,方才还在与张吉商量款项的事。他闻言收回视线,笑说:“张尚书也算看着公主长大,想来交情颇深。”
张吉眉宇一跳,他谨慎道:“闻主事慎言,祸从口出,这朝中最忌讳拉帮结派之事,何况本官与朝中老臣不仅是看着公主长大,更是看着圣上长大,若本官与公主有交情,那也是同为圣上效力的交情。”
闻嘉煜露出讪讪之色,仿佛真是无心之过,道:“是我说错话了,下官初入官场,不明规矩,往后还要张尚书多多提点。”
张吉只笑,说:“后生可畏,闻主事得许相青睐,往后前途无量,说不准本官行事将来也还要仰仗闻主事。”
张吉这话也不是在阴阳他,许敬卿看中的人,可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这几日与闻嘉煜相处,见此人手腕雷霆,才短短两个月,就已经在工部站稳了脚跟,可见厉害,将来指不定要步步高升的。
闻嘉煜此时只谦卑地说:“张大人实在折煞下官了。”
“今日这样热闹,两位大人怎地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忽然,斜后方传来程慕宁的声音。
两人俱是一怔,张吉先行侧身道:“本官与闻主事正谈崇圣祠修缮事宜,公主也在,不若替闻大人拿拿主意,他正愁着大殿上那根刻龙雕凤的柱子怎么修呢。”
闻嘉煜转过身,就见程慕宁笑说:“今日宫宴,闻大人还惦记着公事,看来工部有闻大人,圣上该宽心了。”
“不敢当。”闻嘉煜的姿态不似张吉那样随意,他还是头一回与这位长公主面对面,只端正地朝她行过礼,道:“实乃臣分内之事而已。”
“嗯?”程慕宁倏地垂目看向他腰间的荷包,扬眉道:“好精致的绣工,看来闻大人家中有贴心人儿?”
张吉也转过眼,“好像,没听说闻主事娶妻了?”
新科状元郎,京中打听他的人不要太多,就连张吉的夫人都替家中女儿打过他的主意,若是娶过妻,他怎地不知道?
闻嘉煜这会儿脸色却是不大好看,“公主说笑了,此乃家中老媪所做,下官还不曾娶妻。”
不及程慕宁再回话,那边内侍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此间喧嚣,帝后的仪仗已然到了殿外。程慕宁转头看去,就见程峥下了轿,身后跟着两列齐刷刷的禁军,裴邵佩刀走在最前替他开路,那身红袍上没有一点花样,只一条玄金鞶带勾着腰,实在过于打眼。
两人隔着人山人海对视了眼,程慕宁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对他笑,这人已经撇开眼了。
此时百官行礼,高呼万岁,程慕宁不得不跟着福了福身。
程峥请众人起了,又由禁军簇拥着步入殿宇,诸臣紧随其后,依次入座。
闻嘉煜落后几步,脸上的儒雅和煦不见了,他抿唇摘掉了腰间的荷包,胡乱塞进了袖中。
看向程慕宁的眼神逐渐幽深,说不清有没有敌意,但绝对不算友善。
但这样的注视很快就被另一道视线打断了。
只见裴邵回过身,不轻不重地看过来。他微眯了下眼,搭在刀鞘上的拇指指腹不经意间摩挲了一下。
这种打量带着极具压迫感的警告,闻嘉煜一怔,重新挂上温和的笑,无事发生一般迈入殿宇。
……
随着军费粮草的筹集,时局似有缓和之象,但危险并没有解除,单看程峥这一路左右随行的禁军就知道了。长春宫内外都是殿前司的禁军,裴邵今日不得空,没法入座共饮,他笔直地立在程峥身后,像一尊披着红袍的石狮子,弯刀一握,光是站着就能将人震住。
台下琴音弹响,歌舞升平。
程慕宁坐在皇后右手边,侧耳听程峥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她对面是华衣锦食的许嬿,许嬿今日已经算克制了,往年千秋宴,她必要用满头珠翠压皇后一头,今日虽也没有多低调,但也不至于太扎眼。
她主要不想扎程慕宁的眼。
在程慕宁对面,她坐立难安,这还是她头一回觉得千秋宴如此漫长。
姜亭瞳体贴地问:“珍妃妹妹出这么多汗,可是殿里太热了?”
许嬿扯出一抹极其勉强的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有点,不碍事。”
程慕宁笑了一下,不欲再与她为难。她坐直摇了摇团扇,帕子便从袖口滑了出去,轻飘飘地落在了裴邵脚边。
裴邵余光一瞥,眼神斜向她。
程慕宁神色自若,温声说:“有劳殿帅。”
裴邵未动。
那边程峥似乎有所察觉,“咳”了声说:“纪芳。”
纪芳是个人精,闻言就要抬脚过去,裴邵却在这时屈尊降贵地挪动了下身子,俯身将帕子捡起,“公主拿好。”
程慕宁仰首笑道:“多谢。”
那帕子在两人指尖掠过,趁他走近,程慕宁低声道:“殿帅不会反悔了吧?”
裴邵眉峰微动。
程慕宁叠着帕子说:“我等了你三日。”
裴邵微眯了眯眼,看着程慕宁挑起的眼尾,那里有意无意地带着点诱惑的意味。男人喉结滑动,摁在刀鞘上的指腹稍稍使了点劲儿,然后扯了下唇角,未发一言退回原地。
程慕宁也收回眼神,她单手捧着腮,看着心情大好。
一场舞毕,程峥开始行赏。沈文芥官复原职是在意料之中,他这一趟立了大功,按理程峥还该赏他金银珠宝,奈何沈文芥清正,拜谢着推拒了,程峥便举杯敬他,心下缓缓松了口气。
程峥那点金库早填了户部,又没有了武德侯,程峥如今也是捉襟见肘,若再像从前那般流水一样赏赐下去,只怕他也得变卖家当了。不过沈文芥可以不要赏赐,瞧那眼睛发亮的陆家姐弟,总还逃不过要出一次血。
思及此,程峥轻轻叹了声气,拖了片刻,正要开口将人唤上来时,就见侍卫司的岑瑞慌慌张张穿过大殿中央。今日侍卫司戍守宫门,岑瑞到这里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程慕宁似有所感,轻轻放下了茶盏。
就听岑瑞上前,压低了声音道:“圣上,南山行宫塌了!”
程峥一时没有听清,“什么塌了?”
“南山!”岑瑞只得提高了些音量说:“南山行宫,昨夜下过雨,紫麟宫接连断了承重的楹柱,倒塌时连着周遭几座宫苑一齐塌了!”
程峥愣住,一时忘了呼吸。
他下意识往程慕宁那里看了眼,见程慕宁正看向自己,不由咽了咽唾沫,隔着酒桌把岑瑞往前拉了拉,“先、先别声张,待朕想想办法……许相,去与许相说一说,让他想办法!”
“瞒不住的圣上。”不待岑瑞把话说完,又见一道身影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是个小太监,自打陈旦溺水后,程峥后来新得的内侍浮安,平日很稳重一个人,这会儿却连路都走不稳,待到跟前一个滑跪,“圣、圣上!”
程峥还没开口,姜亭瞳便皱眉,“百官俱在,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浮安忙说:“宫外来报,昨个儿夜里南山行宫坍塌,砸死了工部的康大人!”
程慕宁猛地抬眸,重重捏住了杯盏。
只听殿内哗然声此起彼伏,程峥噌地撑桌而起,问出了一个程慕宁也想问的问题,“康、康博承为何会在南山,那里早就停工了!他好端端去那里做什么?!”
程峥咆哮出最后一句,身形一晃,竟是直直栽了下去。
姜亭瞳在旁惊道:“圣上!”
程慕宁也急忙起了身,殿中已经大乱。裴邵将程峥扶去偏殿,姜亭瞳也立即命人宣了太医。百官惊惧,乌泱泱的人头挤在大殿中央,还稳坐席间的许敬卿显得异常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