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鸾——荔枝很甜【完结】
时间:2024-12-15 14:51:04

  程慕宁声色清冷,面无表情地说:“说得谨慎了,再往大点说,圣上若是驾崩,今夜御前禁军都得为他殉葬。裴邵一经出事,裴氏不可能坐视不理,势必要与京城发生冲突,又是天下无主的时候,正是群魔乱舞的好时机。”
  银竹皱眉道:“这背后的人……”
  “不是许敬卿。”程慕宁道:“他犯不着这样做。”
  银竹道:“不管是谁,今夜既然敢下一次死手,难保不会有第二次,这么看来,宫里还没有公主府安全,公主,咱们明日要不回府吧?”
  话音落地,程慕宁还没来得及答话,前方遽然出现一道人影。
  因为刚出现灯笼起火的事,为稳妥起见,在禁军排查完成前宫里的宫灯都灭了大半,这条甬道上前后只悬着三盏灯,幽暗中看不清来人的面容,但裴邵的身形哪怕在魁梧的禁军里也独树一帜。
  裴邵走上前时那身甲胄琅琅作响,只见他眉宇微蹙,把手里的提灯递给银竹,随后骤然蹲下。
  大掌握住了程慕宁的脚踝,微微掀开一截裙裤,抬头冷声道:“受伤了怎么不叫人抬辇?”
  “嗯?”程慕宁紧绷了一路的身体在见到裴邵时骤然一松,这种变化是微妙的,旁人难以察觉,只听她“啊”了声说:“没察觉,还以为是磕碰到了。”
  想来是方才席间被飞来的断刃划到的,程慕宁惦记着程峥没顾得上疼,现在才觉得痛感蔓延开来。
  这时银竹提灯一看,顿时惊慌,“公、公主,您流血了?奴婢该死,竟没察觉,这就去喊人——”
  “等你喊完人,你家公主血都流干了。”裴邵冷不丁说完,起身时就将人抱了起来。他抱人一点都不费劲,大步流星地往扶鸾宫的方向去。
  银竹在后面小跑着追了一路,一到扶鸾宫便立即差人去请太医来。
  程慕宁被放在软榻上,说:“别请太医,今夜够乱了,一点小伤不要再闹出动静。”
  “可是……”眼看裴邵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出药箱,银竹只好将啰嗦的话咽了下去,端着盥盆前去打水。
  裴邵单膝跪地,脱掉程慕宁的绣鞋和罗袜后让她脚踩着自己的膝盖,就着这个姿势给她简单处理了下伤口。殿内静默,谁都没有开口,显然今夜发生的事他们谁也没有预料到,但好在化险为夷,最后的结果仍在他们的计划内。
  只是……
  程慕宁道:“我一道暂免了卫嶙的职务,是担心有人趁着近日巡防松懈再生事,届时波及卫嶙,最后都得算在你头上,但是裴邵……无论如何,圣上都不能出一点事。”
  裴邵握着她的脚踝,不曾抬眼,说:“御前的宫人会重新换一波,都是我的人,此前不换上这些人是没有契机,也怕圣上多想,现在出了这种事,他也没心思想了,至于巡防不必担忧,赵锦想要代替那个位置,他还不够格,我自能安排妥当,但是公主——”
  裴邵的话音连带着他手里的动作一并停下,男人抬起头,逆着光的瞳孔显得无比幽沉,“无论如何,圣上都不能出一点事,那敢问公主,但凡有个万一吗,你打算跟他一起死吗?”
  “什么?”程慕宁下意识想缩回脚,但裴邵攥得紧,那个力道甚至让她感觉到疼。
  裴邵拉过她的脚腕,将腿抬高,让她看清小腿上的伤,语气愈发冷硬,“席间大乱,所有人都知道躲,你为什么不走?火势并不大,周泯护驾前是没有提醒你先走?你当时站在那里,在想什么?”
  “我……”
  程慕宁张了张口,被问住了。
  她在想什么,好像只是吓懵了。
  刀尖指向程峥的瞬间,程慕宁从未如此绝望过,哪怕是当年被迫离开京城,亦或是她几次三番的遇险,都比不上程峥下一刻可能会死来得让人恐惧。
  程慕宁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这一路上她看起来镇定自若,但其实就是惊惧过了头。
  先帝只有这一个儿子,而程峥至今都没有子嗣。程峥死了,死的不仅是一个皇帝,更是程氏江山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除了程峥,任何人坐在那个位置上,都是名不正言不顺。
  包括她,一个公主。
  程峥不是个尽责的皇帝,但他坐在那里,就足以使八方安定——哪怕只是表面的安定。
  外有乌蒙虎视眈眈,内有贼臣心怀不轨,朝廷经不起没有国君的动荡,程慕宁当年费尽心思把裴邵放在御前,为的不仅仅是制衡许敬卿,还是为了程峥的安全。
  她在今夜那个时刻,大脑就像断了弦,因为她一时想不出如若天子驾崩,她该怎么做才能平后续之乱?
  她迈不开脚,甚至不知道往哪里躲。
  对上裴邵冷峻质问的眼神,程慕宁唇瓣微动,声调平静地说:“裴邵,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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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裴邵闻言一顿,眸中戾气还未能立马散去,但剩下的冷言冷语已然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程慕宁没有说话,对面的人沉声静气,一双杏眸波澜不惊,她没有扮出任何楚楚可怜的模样,好像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裴邵握着她玉足的那只手松了力道,对视片刻后,他低下头继续包扎伤口,这个话题似乎就结束了。麻布在那截雪白的小腿上缠了三四圈,裴邵才起身接过银竹手里的盥盆,说:“倒杯水。”
  “是。”银竹这便朝桌边走去。
  就又听裴邵说:“要温的。”
  银竹顿步,挑开帘吩咐人烧水,然后马不停蹄地回到程慕宁身边。正要伺候公主擦脸时,裴邵已经把盥盆搁在架子上了,那拧干帨巾的动作干净利索,银竹根本插不上手。
  裴邵站在程慕宁身前,把帕子递过来。
  程慕宁仰头看他,正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帕子,裴邵似乎嫌她慢,自己上手了。他捏住程慕宁的下巴,一点点擦去她脸上的粉痕。
  程慕宁平日里鲜少浓妆艳抹,她生得好看,描一描眉再沾点口脂就已经足以应对日常,但今日夜宴盛大,她自然是妆容齐全,脸上哪哪都有颜色,裴邵这么一下一下,竟然擦得相当费劲。
  程慕宁被他拉扯得有点疼,可也没有躲。
  倒是银竹看不下去,见公主眼尾那片都被他擦红了,忍了忍,小心翼翼地开口说:“殿帅,还是让奴婢来吧。”
  裴邵手上动作停下,却没有把帨巾给银竹,他就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沉默了片刻,骤不及防地开口:“你怕什么。”
  程慕宁眉间微动。
  裴邵语气很淡,“我能护他三年安然无恙,就不会让他现在丢了性命,我死了他都不会死。”
  “现在能缓过来了吗?”
  程慕宁一顿,她扯过裴邵手里的帨巾,起身在他唇上胡乱擦了几下,说:“中秋佳节,不要胡言。”
  裴邵拉住她的手腕。
  程慕宁手上动作被迫停住,逐渐静下来,其实宫道上她看到裴邵的时候悬着的心就已经落地了,余下那点惊魂未定在今夜不值一提。她缓了缓,万千思绪归拢,说:“你顺着许敬卿的计把赵锦推上去,打算给他下什么套?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银竹取来热茶,裴邵接过递给程慕宁,道:“暂且用不着,我有把握。这几日宫里乱,你回公主府住一阵。”
  他们现在在程峥面前还闹着矛盾,程慕宁自然不能再去裴邵府里。几口温水润喉,她摇头说:“圣上经此一事,正是后怕的时候,我要留在宫里陪他。”
  这是姐弟感情升温的好时机,裴邵没有阻拦,只说:“留两个人给你,小心行事。”
  程慕宁“嗯”了声。
  架子上有面孔雀莲花纹镜,她对镜把脸上剩下的膏粉擦了个干净,一张白皙的脸,唯独被裴邵反复擦拭的眼尾留了道红痕。她转回身道:“我没事了,今夜宫里要彻夜排查,你不便离开太久,快去吧。”
  裴邵没有走,只是定定看着程慕宁,似乎想从这张脸上窥出点别的情绪,但没有,她神色看起来没有异状,仿佛方才说害怕的人不是她。如果她不主动交代,这张脸上是窥不出她半分心境的,比如现在。
  程慕宁眼里如往常一样含着笑,踮脚亲到他唇上,蜻蜓点水一般,说:“快去——”
  裴邵忽然摁住她的脖颈,吻得更深,程慕宁猝不及防“嗯”了声,没站稳,下意识拽了一把他的腰牌。良久,裴邵松开她,垂着的视线露出几分不高兴,说:“我看你睡。”
  ……
  一直到夜半,窗外仍有禁军奔走的声音,程慕宁却在这样的嘈杂声里呼吸渐轻。她沉沉地睡过去,却好像还能分辨出窗外流动的风声和扬起的尘土,和四年前延景帝驾崩的前夕一样,杂乱无章。
  程慕宁梦到那夜了。
  延景帝是在天刚破晓的时候咽的气,他强撑了一晚上。这三四个时辰尤为漫长,也尤为混乱,阖宫跪在御乾宫外抽泣,那抽泣声很小,似乎怕惊动了里面的人,但上千人的轻声抽泣却更像是一种悲怆的孤鸣,把整个夜衬得鬼气森森。
  延景帝躺在病床上,面颊已经枯瘦到凹进去了,他吃不下饭,那些日子全靠药吊着。大限将至,他心知肚明,于是把几个心腹大臣都叫到跟前谈话,最后时刻为程峥铺路。
  程慕宁和程峥在殿外等了许久,只听里面延景帝的咳嗽声愈发大了,每一阵咳嗽后的静默都让程慕宁的心高高悬起。半响,槅门终于被推开,她匆匆起身道:“郑公公,父皇,父皇怎么样了?”
  郑昌摇头,请了他们姐弟三人进去。
  延景帝的声音隔着层层帷幄传来,“公主、太子……”
  程峥顿时泪如雨下,跑进去时跌了好几跤。程慕宁半年前操持过孝仪皇后葬仪,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冷静,她稳步上前,攥住延景帝的手,含泪道:“父皇可是有话要说?”
  “太、太子……”
  程峥哽咽,跪上前道:“儿臣在。”
  延景帝气若游丝道:“你乃大周储君,很快,很快便是一国之君了,朕很后悔……你幼时朕忙于政务,没能亲自督促你的学业,又因着你是男孩,对你过分严厉,所以你怕朕,遇着难事也不敢问朕……你性子太过懦弱,也是有朕的缘故,朕本不该把这天下重任强加于你,可是、没有办法……你要争气,要听太傅的话,来日兵强力壮,要让瀛都重回大周故土,你要记住,要记住……”
  程峥泣不成声,说:“儿臣记住,儿臣会争气,父皇不要走!”
  延景帝眼尾滑过一滴浑浊的泪,握着程慕宁的那只手用力攥了一下,程慕宁俯身靠近,道:“父皇放心,我会看顾好太子。”
  “你最像你母亲,朕相信你……太子平庸,需得有人时时提点,纵有股肱之臣,但衷心易变,你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们姐弟,一定要互相扶持……太子拿不定的主意,就听永宁的……还有永昭,她受静妃影响,生性怯懦,你们要照顾她……”
  永昭跪在最后,两手捂住唇,眼泪从指缝里滑进了衣袖。
  延景帝说到最后已然只剩气声,郑昌慌张跪下,“圣上,先让太医进来吧。”
  延景帝却只是摇头,他握着程慕宁的手愈发用力,“永宁,你,你也不要委屈……”
  话音未落,那只手倏然一松。程慕宁愣住,只听郑昌掩面抽泣,随后抬高音量道:“圣上、圣上驾崩——”
  紧接着是阖宫恸哭。
  程慕宁在这悲戚的哀嚎中还保持着附耳倾听的姿势,直到郑昌上前她才回过神来。她替延景帝盖好了被褥,退到台阶下,磕下头,无声落泪道:“儿臣不委屈,儿臣会扶持太子,也会照顾永昭,父皇放心……”
  放心……
  程慕宁双手颤抖不止,那夜砸在地上的泪都淌进了被褥里。
  哽咽声从幔帐泄出,屏风外站着瞌睡的银竹陡然清醒,她上前道:“公主?”
  里面没有人应答,只有低声的抽泣。
  除了先帝与先皇后驾崩时,银竹没有见公主在清醒的时候哭过,这种情况一定是魇着了。她像是见惯这样的情形,熟练地挽起幔帐,疾步往外走,撩开帘子说:“香苹,快去厨房煮一碗安神茶,太医院上回送来的——”
  话没说完,银竹脚下一顿,看到不远处的人,她愣了下说:“殿帅怎么回来了?”
  已经夜半,裴邵忙活了半宿,脸上隐有疲色:“腰牌落这儿了。”他说罢皱眉往里面看了眼,道:“大晚上嚷嚷什么,你们公主还没睡?”
  他刚才分明是看人睡下才走,程慕宁又装模作样地哄他。
  裴邵挑帘进去,银竹顾不得其他,紧随其后道:“公主睡下了,但——”
  裴邵当即顿步在那面舆图座屏前,他听到了。
  很轻的哭声。
  裴邵缓步过去,只能看到程慕宁露在被褥外的半张脸,眼睫都被浸湿了。他坐下扯了下被褥,可程慕宁攥得紧,裴邵没有用蛮力,只蹙眉问:“你们公主,经常做噩梦?”
  银竹思忖着说:“也没有很频繁,只是回京后兴许是触景生情,公主一住在宫里就容易梦到先帝,今夜又受了惊所以……”
  裴邵抬了抬指,道:“去煮茶,把窗户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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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槅窗大开,南北两面通着风,香炉里龙舌香的味道逐渐淡了下去。没了这味道,程慕宁睡不安生,她撇开被褥,露出了整张脸,低微的哽咽变成了粗重的呼吸,她不高兴地蹙起了眉头。
  裴邵倾身摸她的发,想将她唤醒。
  床边挂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照着程慕宁眼睫上晶莹剔透的泪,裴邵用拇指指腹将其擦去。他的动作缓慢,所有的芥蒂和坏情绪都在此刻收了起来,程慕宁的眼泪烫得他心口烧灼,像是嵌着把被火燎过的刀子。
  裴邵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手停在她眼尾处,略有些强硬地说:“公主,睁开眼睛。”
  程慕宁听见了,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嗯”了声,但是人还没有清醒。
  而且裴邵越叫她,她眉间的“川”字越深,攥着被褥的拳头也捏得越紧,脸上挣扎着躁意,似乎是在嫌耳边的人烦。
  待裴邵不吵她了,她又接着陷入梦里低吟。
  此时银竹捧着安神茶过来,说:“公主是魇住了,强行叫醒会惊着她,这是孟太医给的偏方,喂两口便能慢慢醒过来。”
  裴邵接过碗盏,不由眯了下眼。孟佐蓝的确很能藏事,程慕宁刚回京那会儿裴邵明里暗里就多次向孟佐蓝问过程慕宁的情况,他可是决口不提这些问题。
  裴邵往程慕宁唇缝里喂一勺,半勺都往外流,银竹递了帕子上来,裴邵又耐着性子多喂了几勺。
  榻上的人眉心微动,将醒未醒的模样。
  须臾,她湿润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在微光里和裴邵对视。
  银竹忙上前道:“公主醒了——”
  裴邵把碗塞给银竹,“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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