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间里,另外两人的呼吸声在程慕宁的沉默里放大,吴有宜拱手半响有些受不住,不免微微颤了颤。
这点颤动落在程慕宁眼里,她思绪逐渐回笼,说:“吴太医不必惊惶,本宫今日没有与太医说过话,改日圣上问起,太医该怎么答就怎么答,不必顾虑太多。”
吴有宜心下感激,“多谢公主。”
程慕宁没有再续这个话题,起身说:“孟太医,开方吧,一会儿我让侍女过来拿药。”
她说罢就要离开。
吴有宜望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倏地往前迈一步,“公主。”
程慕宁顿步,“太医还有什么事?”
吴有宜低头犹豫片刻,还是提了这件事,“当年公主在邓州时,圣上给公主下的药原本是经由我手。”
吴有宜说罢特意顿了顿,观察程慕宁的神情,她脸上并无半分讶然,甚至连痛色都没有。
果然,公主什么都知道。
吴有宜喉间苦涩,竟是有一点心疼,也不知是心疼眼前这位本来该无忧无虑的贵女,还是心疼这对姐弟幼时亲密无间的情谊。
他轻轻一叹,说:“圣上反复吩咐,不能伤公主性命,微臣不敢不尊圣命,可先帝在天有灵,臣也不敢真去害公主,原本想着天高皇帝远,公主在邓州究竟什么情况圣上也不能确切得知,时日一长,那点顾虑也就放下了,因此那药臣配得谨慎,按照臣的配方,公主即便服用个一年半载,也断不可能内虚至此。公主回宫后臣给公主诊脉,那时便觉得蹊跷。”
程慕宁沉默须臾,扬眉说:“有人换了我的药?”
吴有宜说:“总之,那绝不是臣给圣上的药。”
那就是许敬卿了,程慕宁垂目一笑,心下却并无波澜。
当年程峥要给她下的是什么药,时至今日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程慕宁颔了颔首,道:“有劳太医告知。”
吴有宜躬身恭送。
孟佐蓝也慌乱地拱起手,直待那布帘一撩,公主的身影消失,孟佐蓝腿一软,缓缓地坐在墩子上。
直到吴有宜转过身说:“今日与公主这番对话——”
孟佐蓝又赶忙站起来,道:“吴太医千万放心,下官一定烂在肚子里,全当没听见。”
他这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令吴有宜无奈一笑,他道:“你要是当没听见,公主岂非白费心思,叫你在旁诊脉了?”
孟佐蓝讪讪道:“下官没有明白……”
“你明白,你啊,就是装傻。”吴有宜摇了摇头,在那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前朝后宫,哪里都分个派系,太医院也不例外,能够明哲保身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不惜命不怕死,要么是没本事不叫人看见,你平日虽不显山不露水,可惜公主那双眼锃亮,却看得比谁都明白。今日公主留你听了这些宫中秘事,你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孟佐蓝唇畔的弧度顿时僵硬,捏诺说:“也不至于……我就是个大夫。”
吴有宜没有再答这话,但孟佐蓝在这样的沉默里明白,自己已经掉进坑里了。
他浑水摸鱼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第71章
太医院到凤栖宫有一段路的距离,自打宫里接二连三出了乱子之后,巡防的禁卫就增多了,五步一人地杵在宫道上,在秋风中衬出一阵肃凉之意,过往的宫人都不敢低语。
程慕宁迎风站在岔路口,银竹揣度着她的心思,低声问:“公主,不去见皇后了?”
姜亭瞳的身孕瞒不住,过后程峥必然要动怒,这时去凤栖宫,到时候就很难说自己也不知情了,以程峥多疑的性子,届时她一定会被当作与皇后合谋瞒他的同党。
但今日进宫一趟总要有个缘由,程慕宁思忖道:“不去了,看看珍妃,然后就回吧。”
程慕宁脚下打转,换了个方向。
正如纪芳所说,许嬿因为小产郁郁寡欢,程慕宁刚到殿外就听里头噼里啪啦药碗托盘落地的声音,伴随着许嬿虚弱又尖锐的哭声:“圣上呢,圣上怎么不来?本宫小产,要见娘家人,去喊我母亲进宫!”
侍女不知说了什么,许嬿的嗓音骤然拔高,“本宫的母亲乃二品诰命夫人!拿本宫的牌子去接人,去!”
程慕宁站在槅门外,问那引路的内侍,“怎么不叫圣上来?”
内侍面露尴尬,说:“圣上来过,娘娘哭得伤心,但圣上……兴许是因为前朝的事烦忧,脸色也不大好,宽慰了娘娘几句不见好,便走了。公主,娘娘情绪实在不佳,要不然……公主也改日再来探望?”
内侍生怕珍妃这刚得罪了圣上,又把公主得罪了。
程慕宁本也不是真心探望,闻言只说:“也罢,告诉珍妃本宫来过。”
内侍嘴上应下了,但自然不会如实转达,公主与许家不和人尽皆知,这时再在珍妃跟前提公主,免不得她再闹一通。
程慕宁从琼瑶宫出来,槐树下等候的银竹挥退身侧说话的小宫女,提步跟上,低声说:“公主,圣上方才召了吴太医,会不会是知道公主适才见过他?”
“见过又如何,本宫关心皇嗣,过问太医院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程慕宁缓步走着,说:“许嬿忽然有孕,圣上这时一定疑心她腹中孩子,是要吴太医给一个解释。”
银竹:“那皇后……”
避子珠的事不能隐瞒,程峥没有问起时吴有宜可以不蹚这滩浑水,可一旦问起,他只能如实回答。这是姜亭瞳报喜的最后时机,这阵子无数双眼睛都落在太医院,她瞒不了多久,与其最后再被察觉,落个欺君之罪,倒不如主动报喜,尚还有说辞可辩。
避子珠被调包,皇后有孕在前,稍稍一想,就能察觉其中端倪。
程峥这样忌讳皇嗣,皇后这步棋走得又凶又险,她赌上了夫妻情谊,还未必能平安诞下皇嗣。
程峥的顾虑没有错,同样是扶持傀儡皇帝,已经成人且心性多疑的程峥,不会比一个婴孩更容易操控,程峥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朝中那么多虎视眈眈之人,倘若有个皇子,他兴许哪天一觉睡醒就被抹了脖子也未可知。
这个孩子的降生,就是他的催命符。
短短两日,宫里宫外天翻地覆。
冯誉是兵部出身,行动讲究一个迅速,在程峥松口之后,他便立即从许沥入手,牵扯出好几桩与许家有关的案子,虽说许敬卿为人谨慎,从不亲手经办那些事,但事情多了总有疏漏,一章盖过宰相印章的公文,就足够冯誉以配合审查为由扣住许敬卿。
只要押了人,后面搜府的事就好办多了。
虽说案子还没个结论,但许家眼下已有气数将尽的模样了,因为从始至终,圣上都未开口替许敬卿说过话。
程峥已经一个头两个大,自然顾不上许多。
许嬿前日小产,后日凤栖宫便着人来报了喜,程峥活了二十载,头回这样懵在了原地。他眼底乌青,不知道多少日没有睡过觉,这会儿攥着那串假的避子珠坐在案前,漫长的沉默后,他倏地将手里的珠串向前砸去,砸在殿内趴跪着的内侍身上。
这人便是负责保管这串珠子的太监。
程峥心里已有了确切疑心的人,却还问:“究竟是谁要你调包朕的贴身物什?”
只见那太监拱起的背脊在颤抖,说:“没、没人指使奴才,只是有一回擦拭珠串时奴才一时手重摔坏了,唯恐圣上怪罪,这才自作主张……奴才该死!求圣上恕罪!”
程峥冷声说:“拖出去,乱棍打死。”
郑昌用眼神示意了一旁的两个太监,那两人会意,将人拖了出去。
见程峥起身,郑昌道:“圣上可是要去看望皇后?”
“要去。”程峥咬牙,“当然要去。”
圣驾摆至凤栖宫,姜亭瞳已经穿戴整齐等在殿内。她脸色苍白,可见身子的确抱恙。
程峥在中秋宴后还来看望过她,但是……
程峥视线下移,落在姜亭瞳的小腹上。衣裙层叠,三个多月的肚子打眼一看还真看不出什么来,程峥下意识伸手去触摸,姜亭瞳忍住没有躲开,由着他将手心贴在小腹的位置。
姜亭瞳温温笑着,“圣上……”
程峥语气却很淡漠,“三个多月,太医为何不报?”
问话时,程峥的双目紧紧盯住姜亭瞳。然而这位年轻的皇后面上没有丝毫的惊慌,坦然地让程峥都产生了一丝怀疑,“圣上恕罪,是臣妾不许太医报的。”
“怪臣妾疏忽,平日懒怠免了太医院的请安脉,直到中秋宴前半个多月得了风寒才知晓,碍于这些日子圣上政务繁忙,便想着将事情压一压,免得圣上分心,谁想夜宴遇刺……紧接着又是牵扯不清的两桩案子,这才耽搁到现在。原本珍妃妹妹小产臣妾不该此时报喜,只是见圣上心中难过,想着或许臣妾腹中的孩子,能让圣上心下有所宽慰。”
宽慰。
是因为避子珠被调包的事已然暴露才顺势报喜的吧,毕竟这个时候报喜姜亭瞳尚还能给自己找到说辞,若再等个一两月,她连借口都不好找!
可程峥再怎么使劲看,都无法从姜亭瞳脸上看出异样的神色。
姜亭瞳仍旧是一副温柔贤淑的模样,甚至还在关心素来与她不对付的许嬿,“不知珍妃如何了,只怕本宫的身孕刺激到她,还是让底下人口风紧一些为好。”
程峥仍盯着她,半响才说:“皇后思虑周全,夜宴遇刺惊了皇后的胎,皇后还是先顾着自己,廖太医太年轻,朕不放心,叫院正来照顾这胎为好。”
姜亭瞳唇角微僵,但那僵硬也是转瞬即逝,“多谢圣上体恤。”
程峥觉得心寒,他发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皇后。这些年她闭门不出,但却可以知道程峥腕上的珠串是避子珠,那么悄无声息地就将其调了包,几个月前的温柔小意根本都是假的。
他攥了攥拳,深深望了眼姜亭瞳,“前朝公务繁忙,朕不久留,皇后……好自为之吧。”
姜亭瞳微微福身,目光恭送他离开。
圣驾起驾后,她扶着小腹身形一晃,额角渗出细汗。宫女立即扶她坐下,吩咐一旁的年轻婢子,“去请廖太医来。”
又对姜亭瞳说:“娘娘胎象不稳,太医嘱咐卧床静养,还是不要走动了。”
姜亭瞳咬着唇,瞳仁漆黑,“卧床就能静养吗?”
她缓了缓,说:“研磨,给公主写信。”
姜亭瞳的信是从姜澜云手中辗转递给程慕宁的。
茶馆偏僻,不在繁华的西市,马车绕了好几条街才找到这里。门外有侍从看守,见程慕宁来,恭敬地将人引了进去,姜澜云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他目光定定地看向窗外,眼下的乌青不比程峥轻几分。
冯誉从许沥入手查许家,免不得要把许沥和大理寺那点勾当翻出来,如今没有大理寺丞,姜澜云这个大理寺卿就是衙门的长官,自然也要接受盘查。
案子办起来免不了繁杂的章程,正心焦力瘁时又逢姜亭瞳有孕,加上许敬卿的倒台,朝中曲意逢迎之人数不胜数。
姜覃望为了避嫌,这阵子除了上朝连门都不出。
姜澜云此刻约在偏僻的茶馆,也是不愿程慕宁因此被程峥误会与姜家有往来,以免圣上再起疑心。
然而姜亭瞳这封信,却是求程慕宁出手相助,这与姜澜云所为背道而驰。
程慕宁看信时神情未有起伏,姜澜云揣摩不出她的意思,只说:“公主与圣上如今关系有所缓和已实属不易,皇后的请求,公主若有为难也不必答应。”
程慕宁摁着信纸,食指轻轻敲击了两下,“皇后在宫中孤立无援,小姜大人可有良策?”
姜澜云微微蹙眉,宫里的事姜家插不上手,这也是为何皇后没有直接求助父兄的缘故。
程慕宁也没有为难他,把信纸原样叠起来,“大人既已把话带到,其余诸事本宫会细细考量,今日既然见了面,不知冯大人的案子审得怎么样?可有遇到难事?”
姜澜云准备周全,闻言从袖袋里拿出一卷卷宗。
因为已经不是主审官,这卷宗并非从前抄写的卷宗那般齐全正规,但姜澜云这个大理寺卿也不是白当的,就连冯誉一个人亲审的供词都能拿到。
程慕宁看得专注,姜澜云也看得专注。
其间程慕宁有诸多疑问,她问什么姜澜云就答什么。
问答间时光流逝,天色稍暗,云彩的流动在程慕宁脸上照出不同的光影。
马车里的裴邵等得有点不耐烦,隔着帘子说:“上去看一眼。”
周泯近日心情也不好,闷闷地说:“看着呢,两人就坐在二楼窗边,一抬眼就能瞧见,小姜大人那双眼,就没有离开过公主半分。”
【📢作者有话说】
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中秋QAQ
迟到的中秋快乐!发波红包~
这个月工作太忙了,状态直线下滑,本就不快的码字速度雪上加霜(
这篇文预估大概还有一个多月的内容,也快了,可以囤囤。
第72章
姜澜云先程慕宁一步离开茶馆,侍从掀开车帘,他却止步瞥向对面的公主车架。
车架旁,周泯远远朝他拱了拱手,姜澜云颔首示意,目光却还是从车帘处瞥了一眼,继而微微一顿,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侍从轻声唤:“大人。”
姜澜云才回过神,犹疑地上了马车。
裴邵隔着帘子盯住姜澜云的车架,目光漠然,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狼毫,直到车帘被拉开,裴邵手里的狼毫顿了顿,也跟着飞了出去,“啪嗒”一声堪堪落在车厢边沿。
程慕宁踩在墩子上,提着裙摆的姿势一顿,弯腰捡起了那支笔,才低身钻上马车,连带着信封和卷宗一起摁在案几上,坐稳就说:“你的事办完了?”
裴邵淡声道,“公主,看看天色。”
程慕宁听出了他的弦外音,不免弯唇一笑。裴邵一连装死好几日,朝中的军务自然是全部卸下了,但是暗里的私务没有断过,前几日府里人来人往,便都耽搁下来了,这两日宫里宫外热闹不断,裴府周遭的眼线少了许多,倒是方便了裴邵出行。
程慕宁道:“对了,凤栖宫附近的巡防能换成你的人么?”
宫里禁军分三个衙门,虽说以殿前司为首,但殿前司主要负责的还是御前和宫门这样的巡防重地,后宫一向是三司轮换。眼下殿前司和步军司两个指挥使都被革了职,巡防重担一下都压在岑瑞身上。
但岑瑞的兵,未必是岑瑞的人。
裴邵掌殿前司三年,禁军里有多少人是他一个个挑出来的,说实在话,所谓的调度权早就不是裴邵的腰牌,而是他这个人,暗里把巡防换成自己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程慕宁这样问,裴邵当即领会了她的意思,他没有立马应下,只一目十行地看过皇后信里的内容,道:“姜澜云就是来替皇后转交这封信的?”
程慕宁“嗯”了声:“还有卷宗。”
裴邵又拿过卷宗细细看过,神情看起来很专注,“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