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响没有等到回话,裴邵捏着卷宗的指尖微顿,侧首看过去,就见程慕宁撑着下颔在看他,唇角微微翘起,说:“要我一个字、一个字,复述给你听吗?”
裴邵斜眼看她,面上依旧是那副岿然不动的模样,又转回视线看卷宗,没情绪地说:“巡防可以安排,但禁军管不了吃穿用度,内里才是防不胜防。”
“我知道,我会着人留意着。”
程慕宁勾着唇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该拉拢姜澜云?”
裴邵微顿,侧目凝视她。
这个眼神,或者说是审视更恰当一点。
程慕宁笑了笑:“许敬卿失势,皇后若是能在这个时候顺利诞下皇子,来日姜家在朝中的地位必定水涨船高,姜澜云这个国舅爷的分量可想而知,要是能为我所用,不说如虎添翼,起码未来储君的外戚不会似许家一般与我为敌。我应该趁现在就好好笼络人心,对吧?”
裴邵挑眉:“不是吗?”
“是。”程慕宁颔首,说:“但是裴邵,我分得清公是公,私是私。”
这话谁都能在裴邵面前说,就程慕宁不行。他正冷不丁地扯了下唇,就听旁边的公主长长“嗯”了声,道:“我也就是在你这儿分不清而已。”
男人眉梢一动,那声冷笑愣是卡在喉咙里。
他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即便裴邵不想承认,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也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程慕宁那些信手拈来的情话对他来说都很受用,但那点愉悦在回头看到卷宗上密密麻麻的楷书时,不免又收敛了些。
就在程慕宁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却听他道:“他也能分得清吗?”
裴邵语气平静,但眸色晦暗:“我就是不喜欢他看你。”
……
翌日天晴,马车停在丹凤门前,另有抬舆早早备好,一路直乘御乾宫。程慕宁下了抬舆,郑昌早早等在殿外,迎了上来道:“公主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吧。”
程慕宁今日是得了传召进宫,刚走到台阶下,就听里头传来怒音,“说了不吃,出去!”
郑昌叹气:“这几日天气转凉,圣上又为朝中诸事心急火燎,眼瞧着又要病一场,药不肯喝也就罢了,现在连饭都吃不下,公主进去拿主意时也给劝劝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迈进寝殿,郑昌撩起帘子,就见几个宫女盛放膳食的托盘齐刷刷跪在御案前,程峥案上奏疏堆叠,只能看到他半张脸。
程慕宁朝郑昌点头,缓步上前道:“都放下吧。”
宫女几人如蒙大赦,赶忙将饭菜摆好亦步亦趋地退了下去。
程峥也已经从小山似的奏疏间抬起了头,面上稍缓,立刻就说:“阿姐来了,朔东的折子昨日就到了,朕斟酌了一整夜,实在不知道怎么回。”
程慕宁坐在食案一边,盛了一碗鱼汤说:“今日急着进宫还未进食,圣上陪我用过午膳吧。”
程峥急死了,拿着那本折子就走过来,“朕实在没心思用饭。”
程慕宁把鱼汤递给他,道:“裴公在折子里责问朝廷了?”
程峥接过说:“那倒没有,可裴公请旨,想让世子进京述职,往年都是在年前进京,这还不到时候,提前来这趟,恐怕是要当面问责。也不知道裴邵那时能不能醒来,要还不能,朕真是不知道怎么跟朔东交代。”
入秋了,正是蛮族来犯,烧杀抢夺的时候,朝廷还要用朔东去御敌打仗,这也是程峥眼下焦灼的原因。
程慕宁道:“即便问责也问不到圣上头上,案子不是已经有进展了吗,我听说冯大人从许家押走了几个幕僚和家将。”
说起这个,程峥更心烦。
桩桩件件的证据都指向许敬卿,他现在已然深陷其中无法脱罪,即便程峥有心挽救,也实在无能为力,好在他被关押审问到现在也没胡乱攀扯些不该攀扯的。
许敬卿到底是比武德候沉得住气,知道此时攀扯到宫里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程峥也怕夜长梦多,这案子得尽早定下才行。
偏生宫里也不让人省心,接二连三的意外打了程峥一个措手不及,𝒸𝓎好些事情都耽搁了下来。
想到皇后,程峥瞳仁一暗,但事情要一件件解决,他又把鱼汤搁下说:“阿姐还是替朕拟一则圣谕给裴公吧,让他定心守着边境防线才是大事,要马还是要粮,户部都能给。”
程慕宁失笑,程峥执意要她来写这封回信,也是想借她和裴邵的关系来缓解和裴氏的关系。
见他如此执拗,程慕宁只好放下银筷说:“那好吧,着人磨墨吧。”
程峥忙起身说:“不用别人,朕来就行。”
姐弟二人一个前面坐着一个旁边站着,程峥拿起那方砚台时,座屏旁的内侍见状就要上前,被郑昌一个眼神拦下了,内侍不明所以,只得退到一边。与此同时,御案前的程峥愣了片刻,视线向下瞥向程慕宁。
幼时程峥写不出文章,恐惹父皇和太傅不悦时便常常央着程慕宁代笔,那时他也是这样,就站在旁边给她磨墨,以至于适才拿起砚台的那一瞬,竟然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他不由有些走神。
少顷,程慕宁拿起那卷刺有祥云瑞鹤的织锦御纸,道:“这样如何?”
程峥倏地回过神,接过来仔细看过。
程慕宁写的一手好字,端看这样龙蛇飞动的字迹,代写圣谕也没有丝毫不妥。
内容不多,但却简明扼要表达了君上对裴邵病中的痛心和愤慨,以及朝廷对朔东寄以厚望的情谊,字里行间既不谄媚奉承令人看低,也没有居高临下激化矛盾。
四两拨千斤地就将裴邵中毒的事给说尽了。
程峥眸光一亮,“这个好!还是阿姐有主意。”
这封圣谕八百里加急送到朔东时已经是深秋了,驻扎在防线边上的营帐天不亮就吹了号角,一抹鱼肚白的光线照着透着橘黄灯光的大帐,帐内简洁,除了一张睡榻,便是一张铺着地图的长条桌案,现在案上摊着那块织锦圣谕,案头一前一后站着两个人。
裴公背着手,年过半百身形却还十分还挺拔,食指点了点圣谕上的大字,连连赞道:“这一手字写得好,柔中有劲,倒是很难得。”
裴邺撑在桌上,啧了声说:“这一手官腔也打得好,人还躺在榻上不知道死的活的,人家几句话就想要我们轻轻揭过,软硬兼施,话说得这样好听又严谨,我若再想问责,倒是显得不懂事了。”
裴公笑了,语气间有长辈的赞许,“是个伶俐周到之人。”
裴邺摇头道:“太聪明也不好,我看阿邵会吃亏。”
裴邺说罢一顿,“哦,已经吃过亏了。”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
最近手头事太多每天早出晚归,实在有点缓不过来,想了下还是打算请三天假把事情处理完再回来更新(鞠躬
下章大概是周日或者周一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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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今年的深秋格外寒凉,程慕宁站在窗边轻拉了拉斗篷。
她手上捧着刑部写的结案陈词,许沥这桩案子了结得出奇快,按理来说牵连到许敬卿,查上个把月也是应该,然而不过十天半个月的时间,审讯还没有结束,宫里就已经越过主审官,仅仅八个字就给许家定了罪量了刑。
结党贪墨,流放凉州。
卫麟站在身后,补充道:“冯大人还有案情未诉,圣上这样直接定了案,他不大满意,连续上奏了好几日,但都被驳回来了。”
程慕宁逐字看过,说:“圣上还是手下留情了,趁着许沥的案子把原本与赵锦有关的行刺案往小了敷衍,结党贪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流放已经是他权衡之下最好的安排了,既保住了许敬卿的命,又足够给朔东一个交代,再由着冯誉继续往下查,牵扯的事情就多了,届时圣上保不住许敬卿,许敬卿也保不住圣上。”
最后这句话才是重中之重,卫麟也一时拿不定主意了,踌躇道:“那我们的人可还要继续上书?”
自打裴邵“昏迷不醒”后,裴家在朝中的人就三五不时给程峥来一封奏疏施压,所以程峥才对裴邺的即将到来倍感压力,不过对裴邺有压力的不止是程峥——
程慕宁心神不宁地合上卷宗,往后面暼了眼说:“不用了,押送的日子定下来了?”
卫麟道:“定了,三日后,由兵部负责押送。”
“行。”程慕宁道:“给凉州知州打个招呼,人到了之后,不必寻别的住处,直接幽禁宗古寺。”
凉州的宗古寺是历朝历代皇亲贵戚的流放地,进了里头,基本是死不了也出不来。
毕竟革职流放也改变不了许敬卿是当今圣上亲舅父的事实,不知还有多少人盼着他来日东山再起,许多地方官员更是唯恐朝局变动,像许敬卿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物,即便已成阶下囚也不敢随意怠慢,地方知州给流放罪臣修建私邸的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事先打好招呼,也算是给凉州和京中都省去麻烦。
卫麟却道:“公主,圣上那里,已经暗自下达过命令了。”
程慕宁闻言稍一扬眉,很轻地挑了下唇。
程峥自小就不是个胆大的人,一朝登基更是提心吊胆,这种畏惧催生出了谨慎,他知道不能把许敬卿逼上绝路以免连累自己,所以只是流放而非死刑,只是他又担心许敬卿守不住那些宫里的秘密,以防万一,只得把人困死在宗古寺。
“也好。”程慕宁说:“省了你派人走一遭,既然案子了结,步军司和殿前司的事可有说法?”
卫麟点头,“公主料事如神,圣上今日早朝时已经复了我原职,也过问了殿帅的病情,瞧着还挺着急,下朝之后又把太医院的人叫去斥了一顿。”
裴邺要来了,能不急么。
思及此,程慕宁又走神了须臾,“嗯”了声说:“许家的案子到此为止,不要再管了,先当好你的差事。圣上把案子了结,行刺案兵部也不能再往下查,但禁军不可掉以轻心,暗地里该你查的你还得查。”
卫麟道:“下官明白。”
“再给太医院的人报个信,就说殿帅醒了,叫他们派两个太医来瞧瞧。”
案子有了结果裴邵也不宜再“病”下去,卫麟了然道:“是。”
程慕宁把事情一桩一桩交代完,颔首道:“去吧。”
“是。”
卫麟拱手就要退下,然而走到一半,他倏地想到什么,自己的主子好像……不是公主。
卫麟当即顿步,迟疑地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裴邵已经在这里坐了小半个时辰,茶都喝完一壶了。卫麟原本是在向裴邵报事,不知怎的公主搭了两句话,他就给忘了,这会儿想起来,窘迫地询问道:“殿帅,那……”
裴邵唇畔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去吧。”
卫麟这才退下去。
程慕宁从窗边移步过来,正握起壶把,才发觉茶壶已经空了,银竹见状,从旁边的茶炉上拿起一把紫砂壶,换了桌上那只空茶壶。
顺着程慕宁手里那柄团扇,茶的香味飘了出来。
裴邵撩眼看她,“我的人好用吗?”
“好用啊。”程慕宁笑了笑,并不为自己的逾矩感到抱歉,她认真点茶时双目微垂,说话也没有抬眸:“诶,你大哥……裴世子,可有来信,何时抵京?”
“快马加鞭,还有五六日吧,”裴邵看程慕宁的神色,竟然从她这张遇事从容的脸上窥见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他眯了眯眼,略有迟疑道:“你怕他?”
程慕宁沉吟片刻,道:“圣上命礼部着人接待世子,这次朝廷理亏,礼部也是战战兢兢,不知道世子喜欢什么,前两日几个大人堵在门外,向我打听世子的喜好,只是前几次他进京述职,我也不在京中,并未见过他。”
“就为这个?”裴邵道:“事不关礼部,大哥知道内情,做戏做到哪个份上他心里有数,这趟来也不是来看我的,秋冬的季节,边境有的是战要打,让户部做好准备吧。”
程慕宁唇瓣微动,温吞吞地哦了声。
知道内情更麻烦。
户部礼部都有自己的差使,但要给裴氏一个交代的却不止朝廷。从当年到现在,程慕宁都一而再地利用裴邵促成局面,此次他涉险她也难辞其咎,这会儿将要面对裴邺,说实在话,她现在比程峥还心虚。
毕竟人家好好一个弟弟,被她几次三番的,糟蹋。
思及此,程慕宁心口酸胀,借着抿茶的动作飞快地看了眼裴邵,却恰好和裴邵那静静打量的视线撞在一起,程慕宁喉间一呛,重重咳嗽起来。
裴邵皱起眉头,伸手拍了两下她的背脊,“你又打什么主意?”
程慕宁咳红了眼,来不及应话。
正这时,周泯粗犷的声音从帘外砸进来,紧接着他一掀帘,迈进来说:“公主,宫里来消——”
见程慕宁泪眼盈盈,周泯倏地一怔,余光瞟了眼裴邵那只搭在公主背脊上的手,“那、我一会儿再……”
裴邵不耐烦道:“说。”
“哦……”周泯尴尬地摸了默鼻子,说道:“也没什么、就是,凤栖宫的禁军守卫拿下个试图在皇后吃食里动手脚的宫女,闹出的动静不小,公主此前让人看着凤栖宫,属下特来禀报一声。”
程慕宁已然整顿好仪态,“皇后如何?”
周泯答道:“皇后无恙,所幸上菜时孟太医正在诊脉,及时察觉了不对。”
程慕宁面上没有情绪,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她继续把茶喝尽,润过嗓子道:“让人继续看着。”
周泯点头就要退下,程慕宁又忽然叫住他:“纪芳还在偏院?”
“应该是。”周泯道:“他奉上谕,属下不敢赶他走,就让他与那几个太医住一块了。”
“让他来一趟,我有事要吩咐他。”
……
夜深露重,御乾宫的灯烛还烧得旺盛。程峥两眼昏昏地摁着奏疏,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许敬卿骤然倒台,那些原本因为许敬卿而积蓄的势利也七零八散,程峥原本小心翼翼维持的某种平衡被打破,又失去了许家这一母家的支撑,此前许敬卿能替他挡着的事,现在一窝蜂地全涌在了他眼前。
另有皇后的身孕令他夜夜难眠,吴有宜在这个时候突发恶疾卧病不起,举荐了孟佐蓝侍奉皇后,程峥本来以为孟佐蓝可以为他所用,谁料这个人完全听不懂暗话,任程峥如何表示都接不上茬。
帮不上忙,还帮倒忙。
越想越头疼,程峥将手里的折子猛地一拍在案上,反手碰掉了内侍正端来的安神茶。只听哐当一声,内侍的脸当即就白了,膝盖与杯盏几乎同时落地,“圣、圣上恕罪!”
这阵子程峥气不顺,御前的宫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这小太监也是刚来的,当下抖得不成样子。
然而程峥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又有人搁下了只茶碗,那手稳稳当当,连茶水里的涟漪都没晃动一下。程峥抬眼,就见纪芳捧着张圆脸在跟前,笑着说:“深更半夜,圣上跟奴才置什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