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旁边的公主,酒过半巡仍旧端庄坐着,看不出醉态,但她腰间玉佩上的络子已经被她打成了死结。银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悄然退到门外,刚一转身,她没有防备地惊了惊,“殿——”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福了福身说:“公主瞧着有些醉了,奴婢去端碗醒酒茶来。”
裴邵“嗯”了声,说:“去吧。”
这边的动静吸引了里面的人,裴邵神色自若地走进去,说:“快到宵禁了。”
哦,来逮人的。陆楹心里悠悠地想。
程慕宁的视线随着裴邵挪动,“不是巡防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裴邵拎起桌上那坛酒掂了掂重量,空了。他低头轻嗅了一下,是白佛泉,酒中名品,这一坛有价无市,怪不得陆楹喝成这样。他搁下酒坛说:“有差务要办,路过。”
陆楹捧着脸嗤了声。
她实在不想看到裴邵一脸不值钱的样子,于是站起来醒了醒酒,摆手道:“麻烦二公子替我把家弟送回宅邸。”
说罢便大步往外走。
临门一脚她倏地顿住,回头时神色清明,爽朗地说:“我陆楹不轻易交朋友,但我今日交公主这个朋友。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望公主珍重,但愿我再进京时,还能见到公主。”
这对程慕宁来说是最真挚的祝愿了,她莞尔一笑道:“好,陆姑娘也多多保重。”
陆楹重重点下头,犹豫地咳嗽一声,说:“那剩下那坛酒能不能……”
程慕宁了然,温声说:“周泯,把陆公子和酒一并送到陆姑娘的宅邸。”
周泯“欸”了声应下。
陆楹高兴了。虽说明知长公主两次宴请都是投其𝒸𝓎所好,与她结识的目的也并不单纯,甚至可以说是居心叵测,哪怕是今日,也并不是单纯为她践行,还有提醒她不要忘记两人之间交易的意思。但大抵是公主这个人,说话做事温温柔柔,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个美人,实在是让人计较不起来。
她拱手谢过,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
房中没有别人,裴邵也不坐,隔着张桌子看程慕宁。他的目光不轻不重,好像只是在打量她有没有喝多。
程慕宁坐得板板正正,把自己面前剩的半杯酒推过去,说:“你尝尝,白佛泉,我放在公主府里珍藏了好几年呢。”
裴邵顺势尝了尝,好酒就好在,入口醇香,下咽不辣喉,所以初尝时品不出烈性,容易上瘾。裴邵不禁又多打量她两眼,说:“你又不好酒,珍藏这个做什么?”
程慕宁拖着尾音“嗯”了声,说:“你知道前兵部侍郎杨伦吗?”
裴邵点头,坐了下来,
杨伦获罪流放时裴邵已经进京好几个月了,那件事正是程慕宁与程峥关系逐渐僵化的开始。裴邵印象之深,是因为那次争执未果,程慕宁被程峥的气话伤了心,夜里看折子时还两眼通红,最后一头扎进裴邵怀里,泄愤地咬住裴邵的肩颈。她没流下眼泪,带着恰到好处的哭腔说:“怎么办,我胃疼。”
裴邵那时觉得心口疼。
思及此,想到程慕宁方才给陆楹出的馊主意,裴邵眼神变了变,才说:“嗯,记得。”
程慕宁换了个姿势,往后靠在椅子上,放松的神情终于露出点醉酒的模样,但口齿却还很清晰,“杨伦这个人很有才干,冯誉那样急性子的人,在他身上可谓下足了功夫,可以说杨伦是冯誉一手提携上来的。许敬卿掌军政,那时我只有与兵部交好,才能与他打个平手,可冯誉这个人你也知道,嗯……实在不太好相处,而且他不太喜欢我。”
裴邵道:“所以你就想从杨伦下手。”
“嗯。”程慕宁翘起一只脚,坐姿逐渐不规矩,说:“他跟陆楹一样,没别的喜好,就喜欢酒,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两坛。可惜我还没有出手,他就被构陷落狱了。”
银竹端来了醒酒茶,裴邵停了一下,才说:“我记得,他的流放地邓州,是你向圣上提议的。”
其实裴邵本来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当初杨伦与许敬卿不合,裴邵在政事堂外也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杨伦获罪后,朝野上下对许敬卿更是恭维,这件事众人看破不说破,杨伦带来的风波很快就过去了,至于他被流放到哪里,似乎是件不值得被关注的小事。
裴邵当初也没有深想,再后来程慕宁去了邓州,经城门一别,裴邵那段时间戾气满满,病愈后每日只想找沈文芥的茬。直到程峥在猎场遇刺,裴邵窥见了她的部分筹谋,得知离京也不过是她的一步险棋。
那天之后,裴邵把程慕宁被程峥软禁到离京的所有行迹琢磨了个清清楚楚。
在许敬卿煽风点火前主动提出离京,是唯一能在被动的情况下争得主动权的办法,那么她选择邓州,就不可能没有缘故。裴邵派人查探了一番,才终于把杨伦这个漏网之鱼找了出来。
当裴邵比照邓州这些年的政绩,就发现邓州剿匪得胜的次数越来越多,在军费上,邓州向朝廷请求拨款拨粮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可想而知这是谁的功劳,如果杨伦可以优化邓州的军政,那他的确也有这个能力建设鹤州的军防。
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却莫名让人心生不爽。
裴邵指腹划过杯沿,垂下的眼眸看不见流动的暗色,“你那个时候,就想好将来有一天,要与杨伦一起被驱逐出京吗?”
可那个时候,这人分明还在他怀里,拥抱亲吻,甜言蜜语,一个都没落下。
程慕宁今夜反应迟钝,没有感知到裴邵的情绪,她一手撑在桌上,托着半边脸,边搅拌茶汤边说:“那倒没有,就是看钟柏泉可怜。父皇还在世时他就是一副叫苦不迭的样子,每年进京,为了军费跟户部那帮人点头哈腰,嘴皮子都磨破了,可实在没办法,邓州穷山恶水,钟柏泉作为知州又没什么政绩,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事户部不会干。杨伦么,流放到哪不是流放,倒不如帮帮他,不过钟柏泉这人虽然不是个当官的好料子,但为人很和气,否则杨伦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在他手底下也发挥不出作用。”
说到这里,程慕宁晃了晃小腿,得意地说:“知道我要回京的那日,钟柏泉颇为不舍,还哭了呢,年过半百的人,瞧得我都于心不忍。”
裴邵扯了扯唇,不高兴地嗯了声,说:“公主到哪里都混得风生水起,在下佩服。”
程慕宁用食指把酒杯戳倒了,看着它滚到裴邵那边,声音很轻地说:“可我归心似箭,我想你啊。”
裴邵掀了掀眸,喉结微微滑动了下,要不说程慕宁狡猾,喝了酒还不忘算计他。裴邵在程慕宁笑眼盈盈的目光下缓了脸色,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把茶喝完,送你回府。”
程慕宁依言喝了醒酒茶,朝裴邵伸过手,裴邵顺势将人拉了起来。
程慕宁站得很稳,整理过衣袖便走了出去,迎面一阵冷风扑来,她瑟缩了下脖颈往裴邵身后躲。
侍卫将车驱来了,程慕宁却没有抬脚,“裴邵,你背我吧。”
裴邵闻言,回头看她。
就见她鼻头冻红,双目被风吹出一片秋波,一手攥住他的手指,语调温软地说:“你背我吧,我想吹风。”
那边银竹见状放下车帘,急忙走过来,低声说:“殿帅,公主喝多了,此时不必听她的,还是乘马车吧。”
谁料程慕宁耳力好,闻言便皱了眉头,“银竹,谁许你做我的主。”
银竹恭顺地说:“奴婢……知错。但是殿帅,公主把络子打成死结,就是真的喝多了,今夜还是不要顺着她来,速速回府吧。”
裴邵的确没有见过程慕宁喝醉的样子,印象里她的酒量不错,从前只见过她喝多了胃疼,倒是没见她喝多了失态。
况且今夜她应答自如,不像是醉了。
只是。
裴邵的目光顺着银竹的话下移,落在那枚青云佩上,的确是被打成了死结,
络子乱七八糟,还被揪断了好几根。
程慕宁这时却拉过斗篷遮住了,她不许裴邵看,语气从温和变得强硬,“你背我。”
但这种强硬,不是长公主的强硬,倒像是个胡搅盲缠的小孩要糖吃。裴邵冷静地看了她片刻,道:“这里和裴府一东一西两个坊市,要走上两个时辰。”
程慕宁“嗯”了声,并没有其他动作。
裴邵与她对视,程慕宁像是在跟人较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在她眼眶酸涩,实在要忍不住时,裴邵伸手拢了拢她的斗篷,转身蹲下来道:“上来。”
【📢作者有话说】
久等,发波红包
第83章 (细节有修改)
程慕宁没有犹豫地趴在裴邵背上,斗篷连着冒兜把她整个人都藏住了,只剩一双今夜显得格外透亮的眼睛,她平静的声调中藏着点微乎其微的亢奋,让她看起来不如平日沉稳,“我重吗?”
怎么可能会重,刘翁一日三餐伺候了几个月,也没见她多长几两肉。裴邵摇头,反应过来程慕宁看不见之后,说:“不重。”
背上的人“哦”了声,安心地趴在他肩头。
裴邵怕颠着她不敢走太快,但男人腿长,几步路就走出去好远。银竹脚下迟疑,示意马车和侍卫远远跟着,才抬脚追上去,却不敢靠太近。
夜幕低垂,华灯未歇。大周的宵禁逐年放宽,眼下已经过了戌时,巡防的官兵才开始赶人,沿街的商贩敷衍应对,似乎还不舍得收摊。
程慕宁很少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致,她半边脸埋在裴邵肩头,眼都不眨地看着,却又像是走神。裴邵侧颈看不到她的脸,感受到背上的起伏平稳缓慢,只当她睡着了,程慕宁却在这时抬起头,“前面路黑,买个灯笼吧。”
裴邵顿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花灯摊子。那商贩眼见就要收摊了,公主急不可耐地拍了他一下,“你快呀。”
裴邵拉下她的手,将其藏进衣袖里,这才提步上前。
巡防的官兵已经催赶到上一个摊位了,商贩手上收摊的动作愈发麻利,可大抵是不舍得最后这单生意,见一行衣着雅丽的人朝他走来,便有意放慢了手脚,顶着一脸褶子笑起来,“各位客官看一看,这些灯笼都是亲手做的,十几年的手艺,可比宫里制造局做的还要好。”
程慕宁拽下帽兜,“比宫里还要好?”
市井商贩的眼力早就炉火纯青,一看就知道哪个是做主的人,忙转过视线说:“那当然,小娘子不信,若是十日内这灯笼烧坏了,您找我就是。”
商贩说着错眼看向即将走近的官兵,赶忙拿起一个八景宫灯说:“我看这盏与姑娘气质最搭。”
程慕宁却不要这个,她指向角落那个八面绘着花藤的角灯,然而还没有开口,就被对面的斥喝声打断了,“怎么回事,宵禁不收摊,是想蹲大狱了!”
夜里巡防的官兵没有别的本事,首要就是嗓门大,这一声吼得程慕宁抬起的食指都蔫下去。裴邵听见她很轻地叹了声气,然后将下巴搁在他肩颈上。
裴邵唇角勾了一下,忽然很想看看她此时的表情。
商贩赔着笑,被那官兵凶狠盯着,一时也不好去拿那盏花灯。要是寻常百姓,这时候也该躲着官兵走开了,可偏生这两位客人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场面一时僵滞住了。
这两年朝中特意放宽了违反宵禁的刑罚,所以官兵对城中戒严的执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前面这一男一女连头都不曾转过来,那为首的官兵眯了下眼,当即吐掉口中的槟榔,抬起鞭绳指向前面,“天子脚下,禁夜不归家,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我拿——”
这人话没有说完便白了脸,银竹持令喝道:“诸位请慎言。我家主子喝多了,烦请行个方便。”
是公主府的令牌,官兵猛地放下手中的鞭绳,下意识一瞥前面的女子,眼底似有惊色,但他来不及再揣摩打量背着她的那个男人,只迅速低下头,拱手退了下去。惊魂未定地走了好远才停下来,蓦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说:“怪不得眼熟,是殿前司那位。”
见巡防官兵一窝蜂地离开,商贩愣了愣,也回过味来,面上愈发谨慎恭顺,两手捧着那花灯上前,说:“小娘子拿好了。”
程慕宁垂在裴邵胸膛的手握住灯笼的提手,银竹自觉从荷包里翻出两个碎银递出去。待裴邵走远了些,程慕宁才说:“还行,比不上宫里。”
不等裴邵回应,她晃着两条小腿说:“那天中秋夜宴我其实给你留了盏灯,但是湖心岛的灯笼起火,坏了兴致,便没有拿给你。比这个好呢,我亲自挑的。”
“嗯。”裴邵静静听着,怕她乱晃掉下去,又将人颠高了点。
沿街的景致渐渐变了,没了灯彩作点缀,四周一下就静了下来,程慕宁提醒道:“你走错了。”
说她醉了吧她还认得路,裴邵说:“裴府太远了,去公主府。”见她不说话,裴邵又说:“不能去?府里藏人了?”
程慕宁抵着他的肩颈缓慢摇头,语调懒懒地叹息,说:“裴邵,我好喜欢你。”
她说罢用脸颊贴了贴他。
裴邵倏地顿步,侧目只看到地上交叠的影子。
程慕宁也不要他的回应,她兀自安静了一会儿,指着前面的榕树说:“你把我放下。”
她已经是挣扎着要下来的姿势了,裴邵怕她摔着,只好把人放了下来。程慕宁晃了一下又自己站稳了,她登上树下的石墩,瞬间比裴邵高了半个头,这种俯看让她心情大好。
裴邵不敢松开扶着她腰身的手。
程慕宁醉酒并不是意识不清晰的那种醉,相反她的思绪十分清晰,因此也十分活跃,那眼神一亮便是又有要求了,“裴邵,我想听曲。”
裴邵额角跳了一下。
程慕宁扶着他的肩说:“你哼曲子给我听。”
裴邵深吸一口气,在程慕宁期待的目光下,几次三番张嘴却哼不出声。他今夜很好说话,但这属实为难住他了,他不会哼曲。
最后这人眉头一挑,斜眼看向银竹。
银竹默不作声移开目光,公主上回喝醉时还是十五岁及笄那年,逼着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上在宫道上,足足给她哼了一个时辰的曲,嗓子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养好。
得亏那会儿圣上还没那么多心眼,否则回过神来还要以为公主是有意欺辱他。
想到裴邵大庭广众下哼曲,银竹竟然生出了几分好奇,余光悄然斜了过去。然而裴邵已经将人从石墩上端了下来了,“换一个,不会哼曲。”
程慕宁垮下脸。
裴邵很少看到她这样生动的表情,他不想在这个时候笑,但唇角还是忍不住扬了一下,程慕宁捏住他的唇,说:“你偷笑什么?”
裴邵拉开她的手,掐她的脸颊,然后忽然低头吻了下来。程慕宁短促地“嗯”了声,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又被人环着腰身摁了回来,她手里的灯笼“啪嗒”落了地,后面随行的人见状也纷纷侧过身去。
这一场亲吻缱绻而漫长,直将她原本就勉强站稳的双腿亲得发软。她清晰的思绪在裴邵舌尖逐渐混乱,双眼迷离地望着面前的人,正仰头要追上他的唇时,眼前倏地一黑,兜帽骤然压了下来。程慕宁被整个人罩住打横抱起来,这时却还没有忘记地上的灯笼,只见她指尖朝下说:“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