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进门时,皇帝分明还是有几分关切的,听了御医的话,皇帝又不发一言走了,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是安御医的话没说好?”张贵妃眉心涌出一股厉色。
庆云摇头:“这安御医是咱们德阳宫惯请的,行事不会没分寸,娘娘不必过虑。”
见主子面色还是没有松快,庆云又勉强笑一笑,“无论内里如何,皇上来这一趟,德阳宫总算是有了面子,娘娘在皇后那里,也不至于太低了声气。”
提起皇后,更是叫张贵妃想不通。
皇帝此人冷淡高傲,除了皇后这个元配正室,其余妃嫔都不在意,这次,张贵妃以为皇帝要重新抬起皇后,谁知,竟是到德阳宫来了。
他究竟是为了局势,还是为了张令葭这个活生生的人?
张贵妃四下望一望空荡荡的屋子,轻轻拢一拢身上的罩衣,沉默了下去。
御辇行得甚快,早已出了德阳宫,却不曾往养怡居,只往东六宫深处走去。
一路上的粗使宫女太监,瞧见御辇此时出现在东六宫,无不惊讶,待御辇一消失,立刻互相探听起消息。
到了宣明宫门口,何礼上前,扶下了皇帝。
宫里众人不知皇帝要来,都还无知无觉,廊下守门的小太监们远远瞧见皇帝,都惊得先揉一揉眼睛,然后才想起来请安:“皇上圣安!”
动静早已惊动了屋里人,容贵嫔和三个美人齐齐走出门来,汇到一处,同向皇帝请安:“妾等向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迎着几道各异的目光,淡淡地道了个平身,依次从各人脸上看过去。
容贵嫔是欣喜万分,大罗美人是饱含期盼,小罗美人眼中满是沉思之意,只有个孙美人,疑惑地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眨来眨去。
皇帝看见孙云儿的神情,暗暗好笑,正想叫上孙云儿去东侧殿,忽地听见容贵嫔道:“皇上,妾有一言,要献与皇上。”
皇帝进后宫,哪怕是见最不讨喜的和嫔和四公主,也绝不会见容贵嫔,这事,众人皆知。
容贵嫔是个聪明人,该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皇上是来见她,怎么却还要出口请人?这不是自取其辱么?
听了容贵嫔的话,大罗美人惊得瞪大双眼,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低下头去。
容贵嫔仿若不觉,微笑着道:“皇上,妾身为九嫔之首,对后宫事应当是可以发表看法的吧。”
皇帝不意是这个缘故,再不愿面对容贵嫔,也不能不让人说话,闻言只好点头应下。
既是皇帝和主位娘娘有事要议,下头人也无话可说,孙云儿行了礼就转身离去,大罗美人也无话可说,福一福就转身。
正要离去,却被妹妹扯住袖子:“走,咱们去孙美人屋里,陪她闲谈。”
“和她有什么好谈的?”
“姐姐糊涂了,到时候万一皇上有什么话说下来,咱们坐在孙美人屋里,总不至于漏了。”
大罗美人看一看正要进屋的孙云儿,轻轻一笑,“你的意思,怕皇上转头又去宠信孙美人,你得去盯着些?”
小罗美人轻轻咳嗽一声,不自在地摆弄一下手中的帕子,“姐姐不必说得这样直白。”
“我身子不适,就不去了,妹妹你自个儿去吧。”
大罗美人撂下这么一句,便扶着宫女的手,摇摇摆摆地走了。
姐妹两个恩宠不同,可是一向同心同德,不知怎么,今日竟好像不齐心了。
小罗美人看一眼姐姐的背影,再看一看安静无波的东侧殿,咬一咬牙:“算了,走吧。”
皇帝坐在殿中,喝着春日的雨前龙井,嗅着气味柔和的白檀,只是沉默。
方才在张贵妃处,看了一出唱念做打的好戏,这时候,又要听这个容贵嫔苦心孤诣地进言,他实在是懒得敷衍。
宫中女人,对他皆是有所求的,他知道,也明白懂得。
前朝的事占去了大半心神,于后宫事,皇帝一向是不在意的,女人们在后宫过得也不算容易,有时候,些许小事,他糊涂着也就放过去了。
然而也有少数时候,皇帝是不想看她们演戏的。
譬如今天,他听说张贵妃抱病,便想着去探望一番。
他不是儿女情长的人,去一场,自然有他的用意。
一则是替张贵妃撑个面子,二则是警醒皇后,好叫后宫平稳。
谁知道,张贵妃又是穿素服,又是传御医,闹得阵仗颇大,只要不是傻的,都能看出来是在造作,叫皇帝好生腻歪。
哪怕张贵妃说自己躲懒,皇帝都认她是真心,偏生张贵妃由着御医和宫女替她撒谎,皇帝听了,只觉得扫兴,哪还愿意多呆。
横竖德阳宫他是去过了,皇后该明白他的意思,张贵妃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了。
出得门来,皇帝便想起了那个娇俏耿直的孙美人,谁知到了宣明宫,又被容贵嫔给劫了来。
若是旁人,皇帝定要呵斥,偏生是个顶顶可怜的容贵嫔,他对着她,总是有无数亏欠的。
容贵嫔说得一大篇,瞧见皇帝一言不发,便略略提高声音问一句:“妾说的话,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只依稀听得几句,是太后千秋节的事,旁的细枝末节一字未闻,这时被捉个正着,无奈地在心里叹口气:“爱妃还请再详说一遍。”
“妾是说,太后娘娘今年千秋节,有新人入宫,妾愿助贵妃娘娘办得热闹些。”
这等小事,皇帝懒得细想,横竖容贵嫔资历尚浅,要夺权且还不如惠贵嫔,于是手一挥就应了。
容贵嫔亲手换了杯新茶来:“皇上请再尝尝我这里的茶。”
皇帝实在不愿多呆,随口道个政务忙,起身出来了。
容贵嫔无声叹口气,行礼送了皇帝出去。
墨风站在角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等皇帝走远了,见自家主子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外头,心下怜悯,柔声道:“娘娘,皇上已经走了许久了,您别看了。”
容贵嫔仿佛被惊醒,转过身来,面上没了平日的亲和,只是一股冷淡:“这个孙美人,还真是有本事。”
墨风惊了一惊:“娘娘的意思,皇上今天是来看孙美人的?”
“总不是来看望我的。”容贵嫔冷冷道,先是皱一皱眉,随即又道,“罢了,张贵妃说得对,孙美人得宠,我的位子才能更稳,现在我倒指望她再得宠些,替我生个皇子才好。”
孙美人位份低微,生了皇子也不能亲自抚养,到时候,那孩子……
墨风不愿再想,只转过话头,“娘娘知道皇上是来找孙美人的,何苦还要做恶人,扫了皇上的兴。”
容贵嫔这次却没答话,只往外走了几步,静静伫立在廊下,远远看着东侧殿。
她不是要做恶人,她只是不能容许自己的尊严和骄傲受到损伤。
她要叫孙美人和两个罗美人看看,甚至是叫后宫众人看看,哪怕她无宠,也照样能踏在这些身份低微的人身上。
为此,哪怕是叫皇上扫兴,她也顾不上了。
横竖皇上不会来恩宠她,只会时时摆出一副歉疚和宽容的态度,她为什么不利用好这些愧疚呢?
第22章 君心难测
御辇出了东六宫,然而皇帝却没心思往养怡居,随口叫了个“停”,唤过何礼:“朕想去御花园散散心。”
何礼应了一声,对后头人挥挥手,躬身上前来,陪着皇帝往御花园深处走去。
秋意沁人。
阳光已失了夏天的热度,穿过深黄落叶,疏疏落落洒在人身上。
光影斑驳,照得皇帝面上一明一暗,叫何礼看不清皇帝的神情。
何礼是陪着皇帝一路走上来的,哪里猜不到皇帝在想什么,他虽然明白,却不能劝说。
此次的事,往小了说是家事,往大了说是国事,无论哪一样,他一个太监,都没有置喙的余地。
张灵均失了规矩,皇上并未迁怒张贵妃,然而却也深深觉得,再由张贵妃代掌后宫不宜,是希望皇后借机重掌宫务的。
可是皇后,依旧默默无声。
何礼自诩八面不沾,也暗暗替那位皇后主子着急,她再这么懒怠下去,皇上便连生气都不愿生气了。
皇上再看重正统,也不可能俯身去哄人,皇后与皇上情分虽深,天长日久,也要消磨殆尽。
真到了那一步,只怕后位就要易主了。
甚至,不用等到那时候,就说眼下,皇上明明该扶持皇后出来重掌宫务,却还是把心偏向了张贵妃。
若不是张贵妃自个儿心思重,造作太过,只怕皇上早就要全力抬举她了。
“何礼,你说说看,朕看起来坐拥六宫粉黛,可是想找个可心的人说说话,竟也不能够。”
这说的是孙美人,何礼心里明白。
他望一望皇帝,装个糊涂:“宫中处处得守规矩,贵妃娘娘和贵嫔娘娘在皇上面前,说话难免拘谨,不能怪两位娘娘。”
皇帝知道何礼在打马虎眼,回头用力瞪一下:“你这个面糊人,和稀泥和到朕面前来了?朕说的不是她们两个!”
何礼被揭破,嘿嘿一笑:“孙美人位份实在太低,皇上哪怕是想单独见她,也不能够啊。”
“既是位份低,那就给她升位份,叫她自个儿住,这不就是了。”
皇帝随口说出,仿佛只是吃饭喝水这等小事。
何礼不敢扫皇帝的兴,却不得不委婉相劝:“主子,要孙美人独住一个宫,也得是四品的婕妤往上了,这……”
皇帝只觉得气闷,又用力瞪一眼何礼,重重哼一声。
然而他也知道礼制不可废,咬牙半天,长叹一口气:“皇权,皇权,细算起来,净受人辖制!”
这话仿佛是在说后宫,又仿佛是在说前朝。
何礼也默默叹口气,半遮半掩地劝:“时日久了,总有云开见月的那天。”
“罢了,如今事忙,朕还顾不上这头,你替朕记着,等过年时候给宫嫔晋位,让孙美人晋个四品的婕妤。”
孙美人这恩宠来得真是莫名其妙,皇上是个多英明睿智的人,怎么会喜欢那么一个直人?
虽然那位美人主子娇俏讨喜,可是离旁人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论知礼懂事,有江才人,论安分守己,有惠贵嫔,论起美貌,更有丽嫔和两位罗美人,为什么皇上偏偏宠爱她?
何礼再猜,也只能往八字相合上头猜。
虽然知道主子喜欢那位孙美人,何礼还得硬着头皮劝:
“皇上,孙美人一无身孕,二无功劳,如此越级晋封……”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投过冷冷的眼神,他本生得英武,加上君临天下的威严,几乎压得何礼抬不起头,赶忙改了口风:
“孙美人陡然越级晋封,只怕受人非议,到时候反倒对她不利。”
这话是真的,文官一枝笔厉害,什么都敢参,加上后宫没一个简单的妃嫔,到时候便是把孙美人架在火上烤。
皇帝不再说话,沉默行至一棵高大的桂树下,猛地停住脚步。
前些日子一阵秋雨,打得桂花七零八落,寥寥无几,几星黯淡灰黄色的桂花零星缀在叶间,香味残败,一如皇帝此刻的心境。
何礼还想再说几句,看看主子到底没坚持要晋孙美人作婕妤,便不再出声了。
皇帝看着那株年深日久的桂花树,不知想些什么。
仿佛这树从有他记忆起就屹立在御花园里,直到如今,越发显得郁郁葱葱。
桂树枝叶交错,正好像朝局和后宫。
前朝的事波谲云诡,本就不是后宫该掺和的,张贵妃有个当大将军的胞兄,容贵嫔有个做清流领袖的祖父,这二人绝不适合掌管宫务。
因此,他指望着皇后统帅、约束后宫,可是皇后却沉溺于丧子之痛,连职责本分都忘了。
宫务总得有人管,不是皇后,便是旁人。
张贵妃代管六宫,虽然兢兢业业,却只计较于细枝末节,不懂得立规矩树威严,和嫔敢传出那样的流言,却只得个捧杀的待遇。
容贵嫔还算进退有度,然而皇帝实在不愿亲近。
惠贵嫔也还贤德,可是只知道埋头教养三皇子,没什么大本事。
不知怎么,皇帝又想起那位娇俏可人的孙美人,随即又是一阵气闷。
好容易得个可心的孙美人,既没宠妾灭妻也没容她插手朝政,不过想单独和她谈天,竟不能够!
想着把她位份升一升,却也碍手碍脚。
这个九五之尊,是否当得太窝囊!
皇帝意兴阑珊,再没什么赏景的心情,与何礼慢慢往往外走去。
行至一道浓密的藤墙前,忽地听见一道清凌凌的女声:“才人姐姐请指点,我这句诗该怎么改?”
皇帝心下一动,透过密密的树藤看向花园深处。
两个女子相对坐着,一个身穿粉衣,神色淡淡,是宋才人,还有一个身穿蓝衣,眉眼妩媚妍丽,却是不识得的。
何礼人精似的,一见皇帝神色,立刻上前来,装若不经意地道:“原来是宋才人和赵美人在此论诗。”
赵美人?难道又是一个没见过的宫嫔?
皇帝起些好奇,将目光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