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微笑不语,那小宫女也不气馁,又转过来对着连翘说好话。
“连翘姐姐昨儿等了一夜,也辛苦了呢,一会我给姐姐捶捶肩。”
主仆两个听不惯这样的恭维,从镜子里一对视,都是无奈。
然而乾泰宫的人,再怎么也不是寻常人能得罪的,连翘想一想,指使那小宫女打个下手:“我腾不出手来,请妹妹把美人的簪子递给我。”
那小宫女眼尖,转个身的空,惊呼起来:“哟,桌上还有只嵌宝镯子呢,美人可千万别落下了!哎呀,这镯子可真是贵重!皇上待美人,可真是恩赏!”
孙云儿笑一笑,“那镯子便不戴了,皇上说它气象富贵,与我的样子不合,就搁在乾泰宫吧。”
连翘看一眼那镯子,立时在心里替主子叫个好。
主子看着又直又天真,实际上可真是个有成算的,容贵嫔赏的那嵌宝镯子是个烫手山芋,不定哪天就要惹一番是非,主子不动声色,就叫皇上开金口留下了那镯子。
孙云儿也不管那嵌宝镯子下落如何,斯斯文文用了早点,往永宁宫去请安。
她是从乾泰宫去,与旁人全不是一路,人群之中扎眼得很。
大小罗美人仿佛是守在永宁宫门口,一见孙云儿,立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孙美人早啊,今天一大早就去东侧殿寻你一起出门,竟没寻到,我们只能先来了。”
谁不知道昨夜宣明宫的孙美人往乾泰宫去了,可是谁也不说破这事。
此时正是请安的时辰,永宁宫门口人不少,听了这话,众人纷纷驻足,听宣明宫的三个美人,能起些什么争端。
孙云儿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对罗家姐妹微微颔首:“两位姐姐出门早,竟也能在这里遇着我,总不是特地等着我来的,可见是缘分。”
众人不由得开颜,都在心里叹这孙美人是个妙人。
她这话,仿佛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大小罗美人一下子窘迫异常,两张俏脸,红得好似霜叶。
人群中,发出轻轻一声嗤笑,大罗美人立刻循声望了过去:“旁人笑也还罢了,赵美人笑什么?我等没福气往乾泰宫去,只怕你有这样的福气吧!”
这话是戳了人的心窝子,赵美人的一张脸顿时白了,求助似的看向和嫔。
和嫔却好似不曾看见赵美人的眼神,只顾着低头看帕子。
大罗美人愈发得意,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孙云儿轻轻咳一声:“贵妃娘娘的轿辇来了,各位还不进去?”
第25章 分庭抗礼
张贵妃坐在高高的八人抬舆上,雍容华贵,身后跟着的仪仗更衬得她气势非凡。
人群不自觉地分开两边,让队伍通过。
张贵妃连眼神也没往四周扫一下,待到门口看见惠贵嫔,才露出热情的笑来:“惠贵嫔今日来得早啊,三皇子的咳嗽,想来是好了?”
惠贵嫔得体地微微屈一屈膝,道一声谢,亲自上前扶了张贵妃。
对着张贵妃,惠贵嫔不似平日沉默,谈起育儿经,絮絮一长串话:“眼瞧着治儿也要入玄英殿去读书了,到时候,可不知能不能过得惯。”
“洛儿这个兄长在,一定好好照应三皇子。”
两位高位妃嫔寒暄,没有旁人的事,众人都知趣地退在后头。
庆云在边上,对着低位宫嫔们笑一笑:“各位主子,请进去吧。”
昨夜是孙云儿独占鳌头,她不欲惹人眼,进殿后一声不吭坐在位上。
永宁宫依旧是那副典雅肃穆的气象,众人不敢在皇后宫中放肆,倒没人来找孙云儿的麻烦,除开赵美人,都各自安坐。
赵美人绕过人群,静悄悄走到孙云儿身后,还是大罗美人瞥见了使个眼色,孙云儿才发觉。
一瞧见赵美人的身影,孙云儿赶紧立起身来:“赵美人,有何指教?”
阖宫皆知赵美人是个嘴碎的,失礼之处犹胜和嫔,可千万别被她抓着小辫子了。
谁知赵美人并不是来找麻烦的,只微微颔首:“多谢孙美人方才为我解围。”
话音刚落,大罗美人已笑着插话:“到底是孙美人与赵美人有缘,我们三个同住一宫,竟不如你们亲热。”
小罗美人轻轻对姐姐瞥一眼,掩口一笑:“姐姐,孙美人是后宫新秀,无人不上赶着巴结,你说这话,太唐突了。”
赵美人不惯姐妹两个的锋利言辞,连忙辩白:“我不是来巴结……”
话说一半,她自个儿也觉得虚伪,便低头闭口,只把手里的一方素色帕子,捏得没了形状。
孙云儿无法,只得补上一句:“方才在永宁宫门口,又是当着贵妃娘娘,谁敢失礼?”
把方才替赵美人的解围,说成守礼,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大小罗美人果然失去兴趣,回头品茶去了。
赵美人愈发感激,眼中几乎带了一丝湿意,手里的帕子松了些,低低道:“等会散场,孙美人请稍留一留步,我有话要和你说。”
赵美人与自己,性格不合,立场也不完全相同,孙云儿无意去交好,便疏离地微笑:“赵美人若是想闲聊,不妨到宣明宫来,我扫榻相迎。”
谁知赵美人脸上,竟多些坚持,“孙美人务必等着我,我要说的话,是和你有关的。”她往上头扫一眼,用力咬一咬嘴唇,下定决心般,又吐出半句,“是和孙美人的名誉有关的。”
赵美人抛下半句谜语,匆匆离去,只留下个若有所思的孙云儿。
方才赵美人看的方向,分明是和嫔。
她来找自己,难道是和嫔的意思?
还有,赵美人说,要说些和她的名誉相关?那会是什么事?
尚未来得及细想,屏风后就传来尖细的人声:“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皆是一愣。
皇后驾到?
这位中宫皇后,若非重大年节庆典,是绝不会出来接受嫔妃朝拜的,今日是什么日子,她竟露面了?
众人来不及细想,纷纷起身下拜,口中恭恭敬敬问安。
“众位妹妹平身,赐座。”皇后的语调,依旧是淡淡的,然而细听却能发觉,似乎带着一丝郑重。
借着起身的空,孙云儿飞快地抬头暼一眼皇后。
一个身材高大的内侍,与竹影一左一右,立在凤座后头。
高高的赤金凤座上,皇后穿了身玄色衣裙,上头绣着雍容的大红团花牡丹,衣摆和裙摆皆以凤尾作装饰,显得无比庄重。
前次新人初见,皇后可都没这样郑重过。
孙云儿不期然想起了江静薇与自己说的话,抬头望去,正巧与对方的视线撞个正着。
两人冲着对方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彼此心里都明白,皇后,只怕是与张贵妃打起擂台来了。
殿中各人都不是傻的,哪怕是事先没猜到,如今看见了皇后的服饰,再看看下头张贵妃僵硬的笑脸,也能明白。
皇帝才去德阳宫一趟撑腰,皇后立马就穿着凤凰牡丹的衣裳出来了,这里头的意思,谁猜不到?
大家都是女子,自小都学过些心机与谋略,入宫也都学过规矩,谁都知道,在宫里,一朵绣花、一绺丝线,都是有讲究的。
贵妃再怎么位同副后,也掌不得凤印、穿不得凤袍,这是规矩,也是深不可逾的天堑。
皇后是在点醒张贵妃,也是在向众人宣告,她,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张贵妃面上不过是一瞬间的郁色,立刻恢复了春风般的笑,对着皇后,竟说起家常来:
“前几日落雨,又寒又阴,皇后娘娘可曾保重凤体?宫中诸事繁杂,太后娘娘千秋节在即,万事都等着娘娘拿主意呢。”
这是张贵妃服软了,众人心中明白,却又好像不明白。
皇上都去德阳宫给张贵妃撑腰了,她还怕什么?
然而皇后亦不似平日里那样疏离,接了张贵妃的话头,亲亲热热说起千秋节来。
这下子,众人更糊涂了。
都以为要水火不容了,这两位娘娘怎么又演起妻妾和睦来?
大小罗美人不住使着眼色,孙云儿只作未见,她可不想搅进是非去。
好容易熬到散场,孙云儿一声不吭地随着人群往外走。
赵美人隔着人群唤了几声,孙云儿头皮发紧,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走得更快了。
小罗美人轻轻一声嗤笑,回头看向了赵美人:“我说赵家姐姐呀,孙美人是宫中新秀,哪是你我可以随意攀附的?咱们这些闲人,只要自己在屋里埋头过活就是。”
赵美人苦笑一笑,正瑟缩着低下头去,忽地看见和嫔那冷冷的目光,只能勉力昂起头来:
“小罗美人这话得罪了冯美人,我替她向冯美人行个礼。”
孙云儿原是一股气往前走,这时不由得回身,映入眼帘的,却是和嫔似笑非笑的脸孔。
一瞬间,孙云儿便明白了,和嫔如今,只怕是要逼着赵美人往外头走了。
赵美人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紧紧挽住冯美人的胳膊,笑着道:“冯姐姐前些日子在屋里潜心绣花,这分明是贞静守礼,怎么到了小罗美人嘴里,就成了闲人了?”
众人都知道赵美人是有意拉扯冯美人,可是小罗美人确实也是言语不慎。
要论起闲,除开江才人、大罗美人,再算上如今这个新秀孙美人,其他人谁不闲?
就连丽嫔、惠贵嫔乃至皇后,都闲得很。
冯美人再不想掺和,也得开口说话:“小罗美人好大的口气!你是说除了侍寝都是闲人,照你的意思,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也是闲人了?”
小罗美人面色一僵,正要剖白,却听见后头远远传来张贵妃的声音:“哪个不知高低的,在永宁宫门口喧哗?”
众人连忙屈身行礼,张贵妃由庆云扶着,昂然立在中央。
她眼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冯美人和小罗美人脸上,良久不说话,只冷冷一笑。
张贵妃梳了高高的众仙望月髻,斜斜插了支满池娇挂珠钗,细珠流苏微微晃动,折射出耀目的光来。
她这么轻轻一声笑,仿若鞭子,抽得人心里一跳。
然而接下来的话,更叫人心惊。
“我当是谁,原来是冯美人!皇上前头说不愿见你,可是还准你还住在荟芳宫,这样大的恩惠,你竟不知道珍惜,既是不惜福,那便搬去冷宫住吧!”
听了这话,在场的没一个不惊讶,张贵妃后头的话,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还有赵美人,不修德行,好生回去抄书,把女则抄上三十遍,回头送到德阳宫来。”
赵美人抄书,无人关心,都去看冯美人。
妃嫔的升迁废黜,绝非寻常人可以定夺,张贵妃此举岂不是僭越。
此次,就连惠贵嫔和容贵嫔,脸上也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张贵妃在殿中对着皇后敬重恭顺,到了永宁殿门口就大发神威,这副做派,叫人捉摸不透,与皇后的阴晴不定,倒是如出一辙。
容贵嫔凝神看一看张贵妃,却见这女子脸上带着笃定,没有丝毫心虚。
容贵嫔稳步上前,虚虚扶住张贵妃:“贵妃娘娘一向体察皇上皇后心意,这一决策,叫妾等拜服。”
众人被这么一点拨,立时明白过来。
张贵妃与皇后如今是不和睦了,敢当众拿这样的主意,必定是出自皇上的授意。
于是各人均出声附和:“妾等无不拜服!”
孙云儿跟着屈一屈膝,心里却不住哀叹。
在宫里的日子才好些,皇后和张贵妃就打起擂台来,下头人可怎么过。
这厢还没愁完,老天爷又开个玩笑,冯美人恭敬送走了张贵妃,竟直直冲到了孙云儿面前。
连翘吓了一跳,立刻上前半步挡住了孙云儿,江静薇也从旁走了过来,声音沉静而提防:“冯美人何事?”
冯美人冲着孙云儿上下打量好几遍,又看了看边上神色端凝的江静薇,终究不曾说出什么来,只冷冷哼一声就转身走了。
江静薇还要说些什么,见惠贵嫔已经走远,只好匆匆告别,跟了上去。
大小罗美人走近来,一左一右擎住了孙云儿,连翘使了使劲,竟没争过,被挤在了一边。
大罗美人开口说话时,语气是说不出的幸灾乐祸:“方才冯美人是想污蔑妹妹你,她觉着自个儿失宠,是妹妹在皇上面前说了坏话呢。”
小罗美人像是怕孙云儿听不懂,好心地细细解释:“仿佛是冯美人在御花园时,有两句关于慈安宫的言语不曾说好,恰好被妹妹你听见了,她是疑心妹妹去皇上面前告状了呢。”
话音未落,连翘立刻急得出声:“两位美人!”
她知道自家美人是个天真性子,想叫她少些烦恼,不曾告诉她此事,谁知此事却被罗家姐妹说破了。
孙云儿不去看两个罗美人,只对连翘投个安慰的眼神,随即用力挣脱出来:
“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样无稽的话。两位罗美人知道得这样清楚,难不成是在御花园当场听见的?你们若是当时在场,也替我分辩分辩,横竖我是懒得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