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听见正事,便暂将萍儿搁在一边,回身唤了扇儿进屋服侍,自己往下头寻人吩咐去了。
孙云儿安坐着绣花,扇儿手里仍旧捧着那把丝线,慢条斯理地分着线。
一眼瞥过,孙云儿不禁问:“这不是我给萍儿理的线,她怎么给了你?”
这还是学的丽嫔制约冯美人的招数,以繁琐活计束住萍儿,叫她难以四处乱走。
没想到,萍儿竟连本分的差事都扔给了旁人。
扇儿平日好性子,总提萍儿说话,这时咬一咬嘴唇,只说一句“美人的差事要紧”,旁的什么也不说了。
孙云儿心知,只怕萍儿是一心想在容贵嫔面前立功,其他什么也不想了,扇儿这丫头机灵,想必也已看出来了。
方才,机会她已给过那丫头了,是她自己不要,这样看来,这丫头,是不必再留了。
孙云儿看一看眼前的金龙凌云绣样,冷静地唤扇儿替她穿针:“换根浅紫的线来,我要给这祥云加一道紫气。”
话音刚落,容贵嫔笑着进殿,口里是罕见的亲和:“孙美人日日坐在宫里绣花,真是好定性。”
容贵嫔自诩身份高贵,少肯踏足下头人的屋舍,怎么知道孙云儿“日日”绣花?
这分明是有人告知。
更何况,还来得这样及时。
孙云儿起身让座,恍若不经意地唤,“萍儿倒茶,咦,萍儿呢?”
扇儿本已立在墙角,闻言连忙上来倒茶。
也不知萍儿是不是候在屋外,听见里头唤,立刻垂手踅进殿来,瞧见容贵嫔和庆云,还作个惊讶的模样,低头问安,然后才接了扇儿的活计。
孙云儿好似不曾察觉萍儿的失礼,只笑着与容贵嫔寒暄。
容贵嫔是听见萍儿传信,说孙美人正在绣物件送给皇上,忍不住亲自来看。
她可以容许下头人邀宠,可是并不代表她准许她们逾矩。
先前她已提点过孙美人,送给皇上的东西都是白费心机,这孙美人还肯一针一线地绣,若不是犯傻,就是拿准了能叫皇上佩戴这绣件。
皇上肯为孙美人破例戴一个绣件,这便是天大的恩宠。
然而于容贵嫔来说,这样的手下,却是超出掌控了,是她不允许的。
思及此处,容贵嫔的笑容,又加深一些:“孙美人的绣工这样好,本宫倒有一事来寻你。”
孙云儿的笑容,比容贵嫔还亲切和蔼:“贵嫔娘娘有事,只管唤了妾去吩咐就是了,哪用得着贵步临贱地,亲自来说?”
这句话,终究是带了那么一丝锋利,刺得容贵嫔笑容发僵。
然而孙云儿的话,挑不出一丝礼数上的错来,容贵嫔只能将话里的讽刺视若无睹,笑着说明来意:“太后的千秋节将到,我想着奇珍异宝总是寻常,咱们宣明宫便合力绣一副松鹤延年献上去,这才算有心意。”
孙云儿眉头微微一蹙,喝一口茶掩饰内心的思绪,然后笑着应了下来:“娘娘思虑周全。”
容贵嫔很满意孙云儿的顺从,不自觉地松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吩咐事体:“本宫画出绣样来,你与两位罗美人合力绣出,你的绣工好,少不得多费些心了。”
孙云儿心里微微一沉。
哪里是多费些心,两个罗美人只怕根本不是绣花的料子,容贵嫔是拿定注意,要折腾自己。
出力做事,孙云儿是不怕的,更何况是献给太后的礼物,她一个不字也不说,只问句要紧的:“不知时间赶不赶得及?”
“来得及,本宫并不要你们绣什么八尺的大件,一副二尺的炕屏,便可。”
二尺炕屏,说起来不大,然而送给太后的礼物,又怎么能轻忽,这活计并不轻省。
孙云儿无声叹口气,微笑应了下来:“既是娘娘吩咐了,妾没什么可说的,唯有全力以赴。”
这答复叫容贵嫔心满意足,正欲起身离去,忽地嘱咐一声,“我赏你的镯子,贺寿那天可与罗家姐妹一同戴上,也是姐妹和睦的意思。”
孙云儿抿一抿嘴,笑着端茶相送:“娘娘好意,本不该辞,不过皇上说那镯子气象富丽,不合我如今的身份,已叫我留在乾泰宫了。”
容贵嫔面上倏然闪过一丝郁色,随即又恢复了平日的亲和,颔首不语,转身出去了。
连翘进得屋来,还奇一奇:“容贵嫔娘娘怎么来了?”
孙云儿苦笑一笑,当着萍儿,并不多说,而是换个话题:“这些日子,多泡枸杞红枣茶来。”
连翘更是奇了,想起方才容贵嫔的贵步临贱地,心中起些猜测,将两个小宫女打发下去,问一声,“美人,容贵嫔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的。”孙云儿摇头,捧起茶碗浅浅啜一口,“不过是提拔我来了。”
“哦,这就好,这就好。”连翘轻轻拍一拍心口,“容贵嫔娘娘看着端方,可是性子极深,我还真有些怵她。对了美人,她来提拔您什么了?”
孙云儿搁下茶碗,顺手抽出素帕,轻轻拭过唇角,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来:“她是听说你主子绣工好,提拔我给太后娘娘绣千秋节贺礼来了。”
这一句话,把容贵嫔来的缘故和目的全说了清楚,连翘忍不住心惊:“美人,这差事不能接!”
孙云儿抬眼看去,连翘立刻噤声。
太后千秋节的贺礼,怎么能随便议论。
于是只好改个话题,说起萍儿来。
“萍儿那丫头无礼,当真要她进屋服侍?”连翘口气犹疑,“我明白美人的意思,是想叫她得意忘形了,哪日便犯个错打发出去,可是,若是在皇上面前失礼,岂不是要连累美人?”
孙云儿打的正是这个主意,她也知道自己可能被连累,可是她现在一无身份,二无威严,唯有借力打力,些许不如意,只能咬牙咽下。
倘若不除去萍儿,她哪日只怕敢给自己下毒。
“无妨,皇上是宽和仁君,不会随意因为小事迁怒我。”
见主子拿定主意,连翘便不再劝说,看一看主子沉静的面容,心里多些底气。
她怎么忘了,自家这位美人,能从几千名丽姝中脱颖而出,定不是个简单的。
思及此处,连翘忍不住又拿了前头的事来说,这次记得说得和缓些:“太后娘娘的贺礼,轻忽不得,美人这差事,只怕得小心些办。”
岂止是得小心,简直就是让人左右为难。
绣得差了,自是不行,一个大不敬的罪过,就够孙云儿狠狠喝一壶的了,说不得连脑袋都要丢了。
绣得好了,那也为难,若是每逢节庆献礼,容贵嫔都来吩咐一句,那孙云儿便成了宣明宫的便宜绣娘了,好处还得和容贵嫔与罗家姐妹对半分。
怎么办都是错。
孙云儿摇摇头:“这事且容我先想一想,先办萍儿的事。皇上下次来,便叫她进屋伺候茶水,你这两天,好好教一教规矩,皇上面前,也不能太失仪了。”
“是。”
又隔几日,皇帝果然翻了孙云儿的牌子。
因着皇帝一句要与孙云儿共进晚膳,御膳房翻了花地献殷勤,皇帝一向简朴,这功夫全花在了孙云儿的份例上。
天寒地冻,便送个三鲜一品锅子,又炖了虾仁蒸蛋、芋子煨肉,另有一碟子鲜灵的菱角,一盘脆生的小青瓜,虽没有燕肚鲍翅,也算是极尽讨好了。
孙云儿见那蒸蛋上的虾茸浇头仍是熟悉的手法,精心浇成太极图样,正是当初连翘去拜托的那位厨娘所制,于是顺口赞一句:“这蒸蛋一向精巧,口感也嫩,不知是何人所作。”
御膳房的厨娘,不知凡几,谁没事会管这些,侍立在边上的何礼愣一愣神,微笑着道:“孙美人心细,奴婢倒是不曾留意到这些。”
连翘心里明白,自家主子是有了力气就要拉拔旁人,又恨不得眼圈热得要淌眼泪,用力持稳了声音,将所熟的那宫女的名字报了出来。
皇帝无可不可,说了个“赏”字,接着就擎了杯子与孙云儿对饮。
孙云儿浅浅啜一口蜜酒,却见皇帝已经喝干了杯中酒,烛光灼灼,却照不暖这男人阴沉的面色。
这位九五之尊,似乎不大高兴。
萍儿还好像个木头似的杵在边上,是否要她来斟酒布菜?
倘若因此触怒皇帝,是否太过得不偿失了?
孙云儿咬一咬牙,轻声唤萍儿,“还不来替皇上斟酒?”
第29章 谋算
既是拿定了主意,什么触怒皇帝的风险,便也顾不得了。
何礼与连翘,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出去,只留一室静谧。
孙云儿知道皇帝今日心绪不佳,怕他没心思看宫女,干脆点破,“萍儿,再替皇上布菜。”
皇帝原本垂着的眸子,一下子抬了起来。
一身银白袍子,富贵气象的男子,面孔一下多些阴郁。
孙云儿心里不由得猛地一沉,她怎么竟忘了,皇帝是最厌恶别人算计利用他的。
皇帝没看萍儿,只看向孙云儿,眼神还算和气,“这丫头,好像原先不是殿中服侍的。”
“是,皇上明鉴。”孙云儿轻声应了,不敢多说什么。
她原本是有心描补几句,萍儿聪明伶俐,故而提拔进屋服侍,初来乍到,只怕规矩不周全云云,这样方显得一番算计名正言顺,可是看皇帝心绪不好,这些话也不敢说了。
皇帝原本满脸郁色,见孙云儿惜字如金,反倒笑了。
方才一眼,他已看出来,这姑娘叫新宫女进屋服侍,乃是有意为之。
然而目的,他却没看出来,这时她短短几个字,像是很怕惊扰了自己。
不论是想提拔这宫女,还是想打压这宫女,其实她一句话,他一定为替她做的,譬如方才特地提起的那个厨娘。
毕竟,许多事于她来说难如登天,于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宫中女人,对皇帝所求的,不正是这个么?
哪怕是放在民间,妻子对丈夫,也是有所求的。
“既是你家美人提拔你,便好好当差,勿要辜负了你们美人的一番好意。”皇帝罕见地絮叨。
孙云儿这便知道,皇帝只怕是又有些醉了。
入宫时,教养嬷嬷并不曾说过皇帝酒量小,前次乾泰宫,这男人也是几杯酒醉,想必是心绪不佳,闷酒伤人。
孙云儿想想皇帝的那些担子,无声叹口气,几乎有些不忍心利用皇帝。
然而算定的事情还是得做,孙云儿咬牙起身,往内室走去,并吩咐萍儿,“我再去取两块帕子来,怕皇上等会醉酒要擦汗的,你在这里,好生服侍皇上。”
萍儿眼睫一颤,不看孙云儿,反倒垂眸去看皇帝。
宫中的妃嫔们,哪个也不会放任宫女和皇帝独处的,自家这美人,难道是要自己替她争宠?
孙云儿纤细的身影隐入内室,并不急着翻什么帕子,只坐着想千秋节贺礼的事。
太后的贺礼,是一定得送的,而且要竭尽全力做好活计,不能让容贵嫔挑出毛病来。
如今最担忧的是,大小罗美人不肯担担子。
既是如此,请容贵嫔把活计分派好就是,再有,提议赋诗一首,后头署名宣明宫何咏、罗音泉、罗音惠、孙云儿,便可将几人的功劳一并带上。
孙云儿盘算好了,便起身往箱笼里去寻帕子。
外间的事,她也侧耳听着。
宫中妃嫔,素来提防手下宫女勾引皇帝,是不会让宫女和皇帝独处的,然而她说了进屋取帕子,短短片刻,萍儿也不至于肖想这样的事,顶多是言行失当,得罪皇帝,被打发出去。
孙云儿寻到帕子,算算时候,又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端详自己。
入宫已有半年,镜中人早不是当初天真无邪的模样。
镜中人眉眼面容,与在闺阁时并无一分的改变,不同的是眼中多了些心事,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深沉和疲惫。
怎么能够不疲惫,一个镯子、一个宫女,乃至一份绣活,都得算计着行事,倘若是从前闺阁中,何至于如此。
想到这里,孙云儿惊觉,自入了宫,大的磋磨,竟不是来自旁人,都是来自容贵嫔。
从前不曾想过,如今细想起来,才愈发觉得人心隔肚皮,那位容贵嫔,看着是个端方守礼的主位娘娘,实际上心眼窄得叫人发笑。
忽然,外间传来一声尖锐的女声,紧接着便是皇帝冷冷的呵斥:“大胆!”
殿门吱呀响了,仿佛是外头人进屋了,孙云儿来不及想什么,捏着几方绣帕冲了出去。
萍儿捂着半边脸,不可置信地跪在地上,似乎还没回过神,忽地瞧见主子和同僚们都到了跟前,连忙开始哭。
“皇上,奴婢冲撞了皇上,还请皇上恕罪呀!”
她只哭了两句,又回身来拉孙云儿,“美人,我是奉命进殿服侍的,你可要明察呀!还有连翘姐姐,你是我的教导领班,最知道我心性的!”
皇帝原本只是阴沉着脸,听了这几句,忽地出声断喝:“何礼,拖了她出去!少在这里聒噪!”
何礼一挥手,早有小太监上前来,一个拖人,一个捂嘴,很快就把萍儿安静地带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