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便想谦逊地退到后头,谁知却被孙云儿一把拉住。
宫中女子都厉害,赵美人以为孙云儿要发作自己,不由得骇然抬头。
正要求饶,却遇上孙云儿大有深意的目光:“想要走得更高更远,这点子眼神,可不能受不住。”
孙云儿说完这句,便不再沉默,单刀直入:“赵美人是不是害怕冯美人报复?想来找我商议这事?”
赵美人愣一愣神:“我不是……”
她是无宠之人,身边只有个贴身宫女巧云还算忠心,消息极为不灵通,还是方才在永宁宫才知道冯美人的事,心下只知道震惊,哪想到这样多。
回想起来,方才和嫔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想来是早就知道冯美人要出来了。
和嫔分明知道,却不提点自己,还当真是……
赵美人口中发苦,把和嫔交代的事暂且搁在一边,先替自己操心起来:“还想请教孙美人,冯美人这事,可怎么办。”
御花园近在眼前,园子口一棵大柳树光秃秃的,枝干虬结,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沧桑。
“怎么办?不怎么办。”孙云儿肯定地道,轻轻拂过眼前的柳枝,往御花园深处还苍翠的冬青树下走去,“若是有人拿这事来问赵美人,你也只答这几个字就是。”
赵美人并不是一味憨傻,能够进宫,到底是有几分聪明的,这时听见孙云儿的话,却还是呆住。
稍一思忖,便知道孙云儿说的是道理,皇嗣的事,自然是比天大,确实是不该做什么。
她不曾想到,这位传言中滑不留手八面玲珑的孙美人,竟是个好心的直人。
沉吟半晌,赵美人才想起来相问:“你为什么要提点我?”
孙云儿不答这话,又道:“赵美人今日特地来,是不是奉了和嫔的令,想和我好好结交,以便接近皇上?”
这下子,赵美人结巴起来了:“你,你,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一出来,赵美人便把自己的底全泄了干净,她知道,面前这位孙美人特地叫了自己出来,只怕是为了把话给说清楚,至于要说什么,大约就是婉拒了,想到这里,赵美人不由得大为沮丧。
她越过孙云儿,走到冬青树下,昂头嗅着淡淡的香气,隔了半晌才道,“这宫中果真都是聪明人,我这点斤两,当真是……”
孙云儿并不出言讥讽,只静静看着赵美人。
赵美人却又不说眼前事了,只喃喃说起了旁的。
“想必孙美人也知道,我家不过是挑脚上梁的泥瓦匠出身,全仗一副脸孔进了宫。
“进宫一比,我的样貌竟然也算是出挑的,差的只是些气度,于是学规矩时我拼命地学,终于把自己糊成与旁人一样的素白墙面。
“我以为,自己和旁人是没什么差的了,谁知道头一日当众露面,就得个不是,再后来,便再没起得来。
“旁人都说皇宫是神仙住的殿宇,可我只觉得像一口井,困得我跳不出,也游不动。”
原先的赵美人,总喜欢文绉绉的附庸风雅,这时候说几句真心话,竟也不显粗俗。
孙云儿忽地开口:“要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引荐,请恕我无能为力。”
赵美人张口结舌。
方才她那番话,全是真心的,既是有感而发,也是为了打动孙云儿,谁料这位孙美人,却一点面子也不给。
“赵美人原先待我也并不算客气,我没那样的好心,肯以德报怨,再者说,我与你同是七品,谁也不比谁高贵,若是替你引荐了,你得宠后又如同从前一样待我不客气,我又待如何?你来求我,还不如去求和嫔娘娘。”
赵美人一双眼睛,顿时黯淡下去,口中喃喃,“倒也是这个理。”
两个宫女,并肩站在远处,本就泾渭分明离开半尺,听了主子的话,互相看一眼,垂眸各自往两边分开些许。
孙云儿不意赵美人这样好说话,回身凝视一眼,见赵美人脸上满是涩意,并没埋怨的意思,想来是入宫这半年,已明白了许多道理。
于是起些好心,出个还算公允的主意:“其实,只要和嫔娘娘去上头两位主子娘娘面前说一声,由哪位主子往敬事房打个招呼,只说新入宫的妃嫔还有未曾侍寝者,皇上也不至于不给赵美人这个体面。”
赵美人脸上的涩意,变成了浓浓的苦意。
和嫔就是不肯替她出力,才逼着她自己往外头来的。
好好一个宫嫔,想要侍寝一回,还得跟那暗门子的娘子似的,上赶着讨好什么人,当真是可笑。
眼前这孙美人,脸孔虽硬,替自己出的主意却还算公允,比和嫔又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孙美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赵美人语气淡淡,却不曾失礼,屈膝福一福,“容贵嫔还有事召唤,晚了不好,孙美人自便吧。”
孙云儿看着赵美人瘦削的肩膀,心里起些怜悯,出声唤住:“赵美人留步。”
赵美人疑惑地抬头:“怎么,孙美人还有事?”
“你要我替你在皇上面前引荐,这事绝无可能。”
赵美人才亮起的眸子又暗了下去:“我还不至于这样蠢,方才孙美人的话,我还没忘记。”
“我本不想帮你的,因为我知道,你也说过我的闲言碎语。”孙云儿说到这里,已见赵美人变了脸色,她只作不见,不紧不慢又接着说了下去,“可是你到底不曾踩踏过我。”
“柔嘉长公主出嫁,德太妃也算终身有靠,赵美人可细想这事。”
孙云儿搁下这么一句,召过连翘,慢慢往回走。
连翘回头望一望,见赵美人在寒风中站成一棵不动的枯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她还记得赵美人原先待自家主子不算亲厚,转头替主子抱个不平:“美人何必提点她去扶养四公主,她又不是什么宽厚人,不如由得她自个儿去。”
“方才一番试探,赵美人还算个明理的,帮她一把,也没什么。”
这是明面上的话,至于不能说的那些道理……
冯美人的事,提点了孙云儿,这宫中的日子有起有伏,与其树个强敌,不如结个朋友。
连翘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喃喃念一句“美人深谋远虑”,便不说话了。
第32章 入局
宣明宫在东六宫并不算奢华,然而地势宽敞,屋舍阔朗,正殿前种着一株辛夷,后头拾芳阁旁又拢着一丛翠竹,甚是风雅。
孙云儿随着玉兰踏入正殿,容贵嫔正端茶来喝,举止还算文雅,脸上的表情却称得上是阴霾。
大小罗美人投来幸灾乐祸的眼神,她们方才竭力渲染孙云儿的绣工如何好,贺礼的事,已推出去□□成了,届时只要略动一动针线以示亲手的意思,就能完成任务。
容贵嫔对于孙云儿的迟到,大为不悦。
她自问待下头人不薄,谁知这一个两个都不服管,这个孙美人还敢把萍儿给打发出去,简直是反叛。
还有罗家姐妹,先是不愿自己出力,方才又竭力献言让这孙美人独自做活,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容贵嫔知道,宫中的贺礼,心意大于本身的价值,一幅画能体现宣明宫上下和睦,才更讨太后欢心。
原本她是想力主三个美人合作绣花的,现下看见孙美人姗姗来迟却毫无悔意,她却想改主意了。
孙云儿哪里看不懂殿中三人的眼神,对上恭敬行个礼,绽开一个笑容:“我来迟了,请娘娘恕罪。”
眼瞧着小罗美人已经要开口,孙云儿抢先出声:“方才赵美人拖住我的脚步,两位罗美人分明瞧见,也不来帮帮我。”
她语气微嗔,仿佛是小女儿撒娇,并没一丝生气的意思,很合容贵嫔的心意。
想一想孙云儿头一次面对绣活,一个不字也没说,反倒是一口应下,至少面上是比罗家姐妹恭顺多了
于是容贵嫔的一颗心,又暂时偏了回去:“两位罗美人,你们所作所为,可不是姐妹和睦的道理。”
大小罗美人顿时讪讪,喃喃应个是,便不出声了。
容贵嫔叫了三人来,意思很明白,绣活必须得做,还得做得好。
孙云儿一早料到容贵嫔是这么个意思,只低头不语,大小罗美人满心烦恼,拼命扯着手中帕子,脸都要笑僵了,孙云儿见了,心中不由得发噱。
这姐妹两个,倘若肯努力做事,她是不在意稍稍多出些力的,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要是想不劳而获,把差事都推在她头上,却是不行。
于是趁着容贵嫔喝茶的空隙,孙云儿把一早盘算好的事说了出来。
“贵嫔娘娘文采斐然,不如题一首诗,后头落款,将宣明宫四人的名字皆都带上,绣样方面,我们三个分工合作,这样方是姐妹和睦、上下一心的道理。”
容贵嫔平日嫌孙云儿主意大的,这时却很是赞同:“是极,是极,这么一副绣样拿出来,才讨太后娘娘欢心。”
容贵嫔都这样说了,事情就再没讨价还价的余地。
三人出得殿来,大小罗美人齐齐叹口气。
孙云儿忽地转身,问一句,“两位罗美人,当真不精绣艺么?”
大罗美人攥着帕子上前来,鲜红的裙角如水波漾起涟漪:“孙美人是有何妙计么?倘若你愿代劳,我愿在皇上面前多美言你几句的。”
孙云儿这才发觉,大罗美人比小罗美人,生得好看许多,也难怪,她待旁人,总有颐指气使的态度。
想是她抛出的条件太过诱人,小罗美人脸上竟生出艳羡之色,孙云儿见了,忽地生出顽心:“这好处我不需要,不若请小罗美人代劳针线活,大罗美人把这份善意转赠给她。”
一句话,讥讽了姐妹两个,既骂了姐姐仗势欺人,又点破妹妹不受圣宠。
真真是一张利口。
大小罗美人的两张脸,齐齐涨红。
不待姐妹俩说话,孙云儿又正色:“贵嫔娘娘吩咐的差事,只怕不能讨价还价,两位美人,还是好好回去练针吧,三日后咱们就开始绣了。”
她这么一拉一带,两张俏脸又是喜又是愁,待听见最后还是得做活计,大罗美人已板起脸,若不是还在宣明殿门口,只怕立时就要骂人了。
连翘瞧着主子逗弄两位罗美人,心里好似悬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的。
那失宠的赵美人,主子尚且认真以待,这两位身有恩宠的,主子怎么反而不当回事了。
好容易回了东侧殿,连翘接过扇儿奉来的茶:“去给美人灌个汤婆子来。”待扇儿出去,连翘才发问。
孙云儿知道连翘的关切,坐在妆台前,一边卸钗环,一边耐心解释:“赵美人虽然不上台面,可是为人尚还良善,我无宠时,还来陪我说过两次话,可是罗家姐妹又是什么样?”
连翘想想当初两位罗美人指桑骂槐的模样,脸上多些义愤:“确实如此,当初美人好性子,她们便欺上门来,如今美人硬气了,她们反而不敢说话,这就叫欺软怕硬!”
“江才人来了!”
扇儿笑盈盈地打起门帘,一手将汤婆子搂在怀里。
“姐姐怎么此时来了?”
“外头出事了,我怕你不知道,来说与你听。”
江静薇一进屋就把斗篷猛地掀开,另一手取了帕子叠成小块,不住往脸上扇风。
大冷天的,她额角竟渗出一层细毛汗,脸上没了平日的淡然。
孙云儿连忙支了下头人出去,亲手倒杯茶递上:“姐姐,是什么事?”
“冯美人忽然腹痛不止,丽嫔吓得赶紧传太医去瞧,结果却是中毒!”
“这,这……的确是大事。”孙云儿心里大震,“是什么人对她下手?”
“你。”
“我?”孙云儿猛地跳了起来,不可思议看着江静薇。
江静薇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冷静的神情,接着道:“现在,线索都指向了你。”
在孙云儿印象中,江静薇一向是温柔文雅,少有这冷静锐利的模样,她没给孙云儿留什么反应的时间,飞快地说了下去,“你殿中打发出去的那个宫女萍儿,在冷宫门口恰巧遇见了冯美人,不忿她从前对你无礼,所以出手加害,致使冯美人腹痛不止,这就是你目前的处境。”
说完这席话,江静薇立刻起身,“事关皇嗣,只怕马上就有人要来你这里,我不便久留,你有什么法子,或是有要帮忙的,使人去我那里说一声即可。”
江静薇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似一阵温柔的紫藤花雨,轻轻飘出殿去。
“姐姐,姐姐!”孙云儿追到门口,“你……为什么帮我?”
宫中之人,择伴结为助力,是人之常情。
为什么,这样的时候,还肯帮我?
你不过只是个才人,难道不怕得罪人么?
孙云儿没把话问明白,然而看江静薇的神情,分明是听懂了她的话。
江静薇没答,只匆匆道,“冯美人的事,皇后和张贵妃都懒得亲自管,丢给惠贵嫔了,她一出事,就有人去晴芷宫回禀,我这才能知道消息,来告诉你。你要记着,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其他多余的话,不该说的别说。”
说罢,她便欲转身离去,然而最终还是回头看一眼孙云儿,用力抿嘴道:“我知道这话听着虚、假,可是这世上还是有人,是从嘴上到心里都信仁义道理的。我知道你是,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