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云儿看着江静薇离去的身影,眼眶发酸,终于明白了连翘平时动不动就淌眼抹泪的心境。
回头正要和连翘说两句知心话,却见这丫头已经哭成一个泪人,迎着她的目光,抽泣着道:“江才人,可真是个好人……”
孙云儿心下一软,正要附和,却听得连翘又道一句,“若是江才人做皇后,我们美人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你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连翘猛地回神,一边擦眼泪一边改口:“我是说四妃之一,就是这么打个比方……”
还没待连翘的眼泪擦干,便有个身材高大的内侍,领着一帮壮实的年轻太监,孙云儿认得,为首的是皇后身边的大太监赵敏福。
面对孙云儿,赵敏福的态度还算客气:“孙美人,皇后娘娘有要事,请你走一趟。”
孙云儿看一看他身后的八个壮实太监,不由得莞尔。
皇后这是打算先礼后兵,也算是个讲究人了。
“好,我这就随公公去。”孙云儿说着,忽地想起什么,又止步了,“请公公稍候。”
赵敏福笑着上前一步,“美人,可不好叫皇后娘娘久等了。”
“我得向主位娘娘禀告一声去。”
赵敏福又是一笑,“我来请孙美人,自然是早就知会过容贵嫔了。”
孙云儿看一看死水一般的正殿和西侧殿,略有所悟,方才江静薇来,竟没人出来探头探脑,原来是这个缘故。
既是赵敏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孙云儿不再挣扎,只微微颔首,乖巧地应了:
“公公的话我明白了,既如此,连翘叫扇儿来陪我去永宁宫,你把我这些日子绣的那只荷包拿个锦盒装上,送给江才人,那是应了她的。”
赵敏福不发一言,耐心等着连翘领了扇儿来,对着扇儿微微笑着道,“你跟了孙美人是福气,这么快就近身服侍了。”
孙美人微笑受了这句吹捧,对扇儿伸出手:“走吧。”
两只手一搭上,孙云儿便察觉出,扇儿哆嗦得厉害。
想必连翘已飞快地把事情告诉这丫头了,是以她怕得厉害。
原本不该让这丫头小小年纪就去永宁宫涉险,可是她实在没法子了。
连翘得去替她送信。
她嘱咐的那荷包,绣的是金龙凌云,她是叫连翘去给皇帝送信。
倒不是说,她真指望着皇帝来救她,皇帝忙于政务,不一定会过问这样的小事,更何况,孙云儿也不习惯依赖旁人。
不过是,受了委屈,总得叫皇帝知道。
这差事更难办。
她特地提了江静薇,是提点连翘去请她帮忙,可事关皇嗣,江静薇也不一定有法子,连翘或许得随机应变,去求何礼或唐孝。
扇儿连养怡居的门都不知往哪儿开,这件差事,只能连翘去。
想到这里,孙云儿用力捏一捏扇儿的手,微笑着道:“你进屋服侍没几天,连我的衣裳摆在哪里都不知道,就能去永宁宫见世面了,这才是你的福气呢。”
赵敏福只当这是礼尚往来的吹捧,侧过脸,堆起一个殷勤的笑:“孙美人真是聪慧灵透。”
扇儿却知道,这是主子在替自己开脱。
连翘方才的话,虽然急,却清楚:“冯美人有事,咱们美人被萍儿诬告成主谋了,我要出去搬救兵,你好生陪着美人去永宁宫一趟。”
想一想主子平日的宽仁,再想到萍儿与自己日日在一处,自己竟没发觉她的异常,扇儿不由得愧疚。
再抬起头,扇儿眼中已多几分坚毅,稳稳地回握住孙云儿的手。
孙云儿微微讶异,侧眼看去,却见扇儿面上一股破釜沉舟的神情,迎着孙云儿的眼神,似是在说,无论皇后问什么,只要她知道,一定尽数相告。
冯美人的事,来得出人意料,然而却叫孙云儿对这宫闱,多了无数感慨。
除开上位者的那些算计、冷漠,她还有许多人的关怀和支持。
无论如何,冯美人的事不是她做的,她不怕!
孙云儿的一颗心,原本跳得擂鼓似的,这时忽然稳了下来。
哪怕是永宁宫那瑞凤镇守的恢弘屋脊近在眼前,也没叫她软了气势。
到了殿门口,赵敏福随手一引:“孙美人请。”
见孙云儿身姿如一株直直的秀竹进殿,赵敏福倒在心里高看一眼。
事关皇嗣,殿中只几个主位娘娘,并无宫人服侍,赵敏福伸手拦住扇儿,随手往地上一点:“就在这里候着。”
孙云儿进殿,见宫中的主位来了大半,一时不知该怕还是该笑。
皇后自然是当中坐着,张贵妃和惠贵嫔坐在上首,下首坐着个满脸惊惶的丽嫔,正紧紧盯着孙云儿,眼中意味不明。
“妾拜见皇后娘娘。”孙云儿屈膝深深作福,“拜见贵妃娘娘,惠贵嫔娘娘,丽嫔娘娘。”
她不厌其烦将殿中各人均行一遍礼,落在各人眼中,别有意味。
“你这小小的七品美人,怎么敢指使手下去谋害同是宫嫔的冯美人?她如何不要紧,腹中龙裔若是受损,你担得起责吗?”
张贵妃首先发问,引得皇后频频皱眉。
孙云儿明白,张贵妃这样急着把事情栽给自己,是忧心。
这份忧心,自然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美人,而是为了她自个儿前头代掌宫务的事。
皇后若是拿住此事,一口咬定是张贵妃御下不严,那么她几年的功劳和苦劳就全白费了。
惠贵嫔看一看孙云儿,欲言又止,丽嫔却按捺不住开口了:“孙美人,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冯美人本就是个麻烦,如今有了这桩事,更好比一个炮仗,丽嫔怕炸着自己,忙不迭地往外抛。
孙云儿却不忙着接话,只摆出一副惶惑的模样,深深垂下头去,心中却不住地思索一个问题。
萍儿这事,究竟是不是容贵嫔的指使?
自己又该不该拉了容贵嫔入局来?
连翘她,又能不能搬到救兵?
第33章 以儆效尤
“孙美人,当着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你有话尽管说。”惠贵嫔委婉催促。
如今两位主子娘娘打擂台,便把冯美人扔给她,她又不是荟芳宫的主位,凭什么去管冯美人,还不是曾经生养过的缘故。
偏生还未有机会大展身手,就闹成这副局面,真是令人头大。
“她有什么可说的?分明是听说了冯美人要出冷宫的消息,怕以后受报复,就命令小宫女先下手为强!”张贵妃面色凌厉,一对花瓣似的嘴唇一开一合。
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推断,张贵妃停一停,又恢复几分往日的雍容,“亏得平日还是一副乖巧的样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皇后审视的目光扫了过来,口气还算平和:“孙美人,是这样吗?是你出手对付冯美人的吗?”
孙云儿气得要发笑,这些主子娘娘都颟顸了不成,那萍儿手中毒药的来历,以及被自己赶走的前因后果,都不问问清楚么?
只要问清楚,自己和冯美人的官司就全明白了,她们为什么不问?
正要言辞振振地反驳,忽地江静薇严肃关切的面孔跳上心头,还有那几句叮嘱的话,“问什么答什么,不该说的一字别说。”
这也是当初在家时,姐姐的叮嘱。
孙云儿把一肚子话用力吞了下去,乖巧地摇头:“皇后娘娘,不是这样的,冯美人的事,不是妾做的,请皇后娘娘下旨明察。”
她说这话时,并没像寻常人一样躲着皇后眼神,而是直直看着皇后。
皇后也在借机打量下头身子纤巧的宫嫔。
这小丫头,遇见如此大事,尚能镇定答话,腰杆挺得像一枝笔直的秀竹,全没惊惶的模样,抛开事情真相不谈,这小丫头的气派,倒当真不可小觑。
如今她才掌宫务,就遇见这么一桩事,也真是老天爱开玩笑。
这件事,惠贵嫔已查得七七八八,向她报过了。
冯美人腹痛难止是真,萍儿下毒也是真,孙美人打发萍儿离开宣明宫也是真,唯一尚不明了的,就是萍儿和孙美人之间的关联。
皇后举棋不定,她尚不知这孙美人究竟是不是无辜,不知该怎么审。
倒不是顾忌一个小小的美人,而是太后千秋节在即,不可闹出事端来,否则叫太后不快,也叫内眷和命妇们看了皇家笑话,却是得不偿失。
再说,这孙美人看着不是池中之物,她还拿不定主意是该拉还是压。
孙云儿见皇后沉默,心中愈发焦躁。
她自己也是看着娘和姐姐管过家的,知道上位者在意的不是公平和真相,而是局势的平稳,娘和姐姐委屈了下头人,必会给些补偿和抚慰,可是上头两位打官司的主位娘娘,却未必有这样的好心了。
她知道,上头的意思,只怕是想委屈自己,安抚冯美人,并保全容贵嫔的名声。
于是再也按捺不住,把方才想好的话,急雨一般落了出来:“皇后娘娘明鉴,那萍儿本就是在我殿中服侍不好,才被打发了出去的,她对妾怀恨在心,起意报复也不是不可能,再有,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哪能轻易得到毒药,这事只要稍稍一查,就能摸到线索,还请娘娘明鉴!”
话一出来,惠贵嫔先唬了一跳,连丽嫔脸上也没了方才的冷锐,只轻轻咳一声:“孙美人急切中失态了,怎么可对皇后娘娘这样说话。”
“孙美人,你说这么一大长串,是指责皇后不分青红皂白就向你问罪吗?”张贵妃神情愈发慵懒,甚至带了些笑,“你这是藐视皇后。”
这罪名不轻,孙云儿心中一惊,抬头看向皇后。
方才皇后眼中还有几分赞赏之意的,这时却只剩对她的不悦了。
孙云儿对皇后眼中的冷意视若无睹,冲着张贵妃深深福一福,引得张贵妃高高挑起眉来,“贵妃娘娘言重了,方才您先对我问话,我想着皇后娘娘面前一定是可以畅所欲言的,这才大胆开口,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气度非凡,想来一定可以明辨是非。”
“什么什么!你胡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本宫叫你随意胡说的么?”张贵妃用力一拍椅子扶手,染着丹寇的纤指用力点着孙云儿。
“好了好了。”皇后再次开口,仍是那副平和的口气,“孙美人才入宫,年轻不懂事,张贵妃你怎么和一个新人大呼小叫起来。”
张贵妃一下子又失了仪态,一张保养得宜的脸,涨得通红。
孙云儿这才发觉,上头的娘娘们斗起嘴来,比下头的年轻人可厉害多了。
皇后明着是提点规矩体统,实际上句句都在扎张贵妃的心,什么年轻、新人,都是张贵妃如今最忌讳的,偏生皇后说个不住。
张贵妃究竟管了多年的宫务,不缺城府,稍一定神,又拣起前话来:“事关龙裔,不可不慎重,依着妾的意思,该把这孙美人禁足起来,然后把她身边的人一一拷问,重刑之下才能问出真相。”
“不可!”
“请娘娘三思!”
两道声音齐齐响了起来。
孙云儿不意还有人肯替自己出言,回头一看,却是江静薇。
她已换了身素淡的浅粉衣衫,犹如一朵惹人怜爱的娇弱蔷薇,正伴着皇帝,面色微微焦急,对上殿中各人注视的目光,便隐了一半身子在皇帝身后:“是妾冒失了。”
殿中各人起身见礼,皇帝一挥手示意众人起身,回头安抚江静薇,“你自己都如此了,还能替孙美人操心,这是你的气节,谁敢怪你?”
一句话,就定下了江静薇今日的行为,见义勇为。
然而皇帝的话,却叫众人有些糊涂,江才人怎么了?
惠贵嫔似是惊讶,又似是紧张,上前半步,说话都打个结:“江才人,你,你怎么来了?”
江静薇半垂眼帘,眉头微蹙:“方才我身子有些不适,赶紧叫星儿传御医来,御医诊了说是喜脉,娘娘不在宫中,永宁宫又有大事,后宫无人做主,我心里害怕,只好派人去养怡居送信。”
孙云儿先是一喜,随即又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江静薇。
这位江才人,该不会是为了自己,才贸贸然把身孕给报出来的吧?
她这样,难道不怕得罪人?不怕被人害了?p
瞧惠贵嫔的样子,要说她对江静薇有孕一无所知,那绝无可能,只不过是瞧江静薇不吱声,她也不主动来问。
如今江静薇一口气把这身孕捅到了皇帝面前,闹不好,惠贵嫔还得担个失察的过错。
惠贵嫔并非蠢笨之人,难保不为难她。
“姐姐初次有孕,难免慌张,幸好皇上庇佑,必定无事。”
这几句话也不知有没有效用,然而孙云儿抢先替江静薇描补两句,希望惠贵嫔日后少些迁怒。
见下头的小姐妹两个相互扶持,皇帝不知想到什么,眉心微微一跳,随即提起来意。
“江才人说后宫有事,朕正好批折子批乏了,特来问问。”
皇帝勤政,一天能批四五个时辰的折子,从没听见他说累,怎么今日偏要进后宫来管闲事了。
还不是为了那娇滴滴的孙美人。
殿中众人齐齐变了颜色,皇后是第一个回过神来的,对着皇帝,笑得端方:“有皇上亲自坐镇,今日之事,一定能水落石出。”
张贵妃不甘落后,也摆出公正的态度来:“既是事关宣明宫的宫女,那么容贵嫔也该来。”
两人话音刚落,皇帝就“嗯”了一声,赵敏福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应声出去了。
皇帝来了,皇后便给孙云儿赐了个座,她和江静薇对坐下首,互相看着。
彼此虽没开口交谈,却已懂了对方心意。
姐姐,你何必以身犯险?你这样,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