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番邦女子,胡说什么!谁是你姨母!”宋容华霍然起身,用力之大,震得发髻上的流苏乱飞,勾出一丝头发落在额前,颇有些失态。
那位公主,不,张明珠,微微笑着,并无一丝发怒的样子,“难道,你还想做我姨婆?啧啧,瞧年纪是差不多了,可是,我也不能这样占你便宜。”
众人心中都只当三个北戎女子是没脑子的蛮夷,这时才知道,除开语言风俗不通,人家的心眼,一点也不逊色。
想要挑衅的心,一下子淡了许多。
“这三个女子,都姓张?”容贵嫔开口发问,似是在解围,然而捏着团扇的手,骨节微微凸了起来,表示她的内心并不平静。
容贵嫔的话,一下子把视线都引到了张贵妃身上。
张贵妃毫不在意地笑一笑:“她们在西山行宫与本宫甚是投缘,便央着我给她们起了本族的名字,以示亲近之意。”
张贵妃是大将军之妹,和敌国的贵女走得这样近,叫人匪夷所思。
再往深处想,张贵妃在宫中渐渐失势,一边努力靠上娘家,一边又竭力提拔新人,为的不就是保住自己的地位。
只是,皇后无所出,论起贤能长幼,二皇子未必没有胜算,张贵妃本不该如此急切的,她麾下已有了容贵嫔、丽嫔等人,却还如此不知足,叫人看着,倒像是觊觎后位一般。
众人看着张贵妃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精彩纷呈。
孙云儿不禁摇头,这个张贵妃,是越来越失分寸了。
她倒不是觉得张贵妃和北戎人结盟有错,只不过,既然结盟,为何又不提点人家礼数,这三人日后回过神来,张贵妃又能讨着什么好。
忽地何礼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不论方才多少明争暗斗,此时都化成一团和气,莺声燕语齐齐响起:“皇上万福,皇后万福。”
多日不见,孙云儿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帝。
皇帝的面色甚是疲倦,双颊微微凹陷,眼中也泛着红色,孙云儿见了,不由得一惊,然而视线扫到皇后,孙云儿才知道,原来皇帝的脸色还算好的。
皇后面色蜡黄,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胸口微微起伏,仿佛连呼吸都困难。
孙云儿不期然地想起宫中流言,皇后去了西山行宫不久便病倒,一切外交事宜,大多是张贵妃代为打点。
皇帝威严地扫一眼下头,瞧见那三个北戎女子时,眼神微微一沉,最后将视线停住孙云儿这一桌:“免礼平身,孙容华,你好好照顾江婕妤。”
“是。”
“多谢皇上关怀。”
孙云儿和江静薇出声应答,羡煞一干女子。
皇帝究竟是在意孙云儿这个宠妃,还是在意江静薇的肚子,已无人关心,这姐妹俩如今是一荣俱荣,这样的联盟仿佛坚不可摧,怎么叫人不羡慕。
然而皇帝就在眼前,一众人怎么也不会表露出自己好妒的那一面,待到起身落座,张贵妃这位众妃之首,先关怀起了江静薇的身孕:“江婕妤这肚子,是不是快临盆了?合该好好在宫里养着才是。”
这话听着亲切,却藏着陷阱,江静薇不慌不忙,腼腆地看一眼上头:“皇后娘娘指了御医给我安胎,御医说,适量走动有助于生产,这次是我自己闲不住,求了皇后娘娘准我赴宴的。”
皇后满意于江静薇的懂事,笑着转向皇帝:“皇上,今晚是大喜的日子,不如喜上加喜,先给江婕妤肚里的孩子赐名吧。”
皇帝微微笑了笑:“皇子公主的名字,怎么能随意了。”
帝后这么一对答,便把众人的主意力,从三个异国贵女,吸引到了江婕妤的肚子上。
虽说江婕妤的肚子引得人羡慕甚至嫉妒,到底比异族女子还是顺眼多了,众人纷纷开口:
“皇上,先起一个名字吧!”
“是呀,江婕妤临盆之期就在眼前,说不得明日就要用上了呢。”
“皇上顺便,可将四皇子的名字也赐下。”
最后一句,不合时宜,叫场面一下子冷落下来,不必猜,也知道是罗才人。
孙云儿看一眼坐在角落的罗才人,心中不由得对容贵嫔大为鄙夷。
罗才人谋害亲姐、伤害皇嗣,本该重重责罚,然而容贵嫔念在她能帮着争宠,竟利用代管宫务的便利,把这事给按了下去。
虽说宣明宫的面子是保住了,然而在太后面前,容贵嫔只怕是彻底没了地位。
容贵嫔见手下人冷了场,连忙找补:“皇上,就请给孩子赐名吧!若是皇子,便从上头哥哥们的水字,若是公主,便起个贞静娴雅的名字,皇上学富五车,还怕起的名字不好吗?”
众人又跟着附和一阵,场面热闹,皇帝脸上罕见带了深深的笑意,稍一沉吟,道:“江婕妤腹中的孩子,若是皇子,便名泽,若是公主,便名月容,取花容月貌的意思。至于四皇子,便名江。”
“江婕妤,还不谢恩?”皇后笑着看一眼江静薇,孙云儿立刻扶住江静薇准备托她起身,谁知江静薇却愣怔坐在原地。
星儿在旁,见主子当众失礼,急得要哭,忽地瞥见主子裙子深了一片,脑子先是一轰,随即想起平日跟着嬷嬷们学过百八十遍的妇人生产的事,猛地醒悟过来,颤声问:“婕妤是不是要生了?”
皇后立刻紧张起来,连声命竹影传轿辇、唤御医。
张贵妃轻启朱唇,笑着吩咐容贵嫔:“你前些日子代掌宫务,江婕妤的胎,你必知道底细,便去盯着下头人服侍吧。”
容贵嫔和江静薇的过节,宫中无人不知,张贵妃此言,分明是故意叫江静薇不安。
孙云儿立时站了起来:“不敢劳动容贵嫔娘娘,皇上,请让我去陪姐姐!”
皇帝看向孙云儿的眼神,仿佛有了实质,隔空轻轻落在孙云儿肩上,他沉默良久,又点了惠贵嫔出来:“江婕妤的事,便托给你们两个。”
第55章 以心换心
妇人生孩子的事,孙云儿已见证过半回,便是罗婕妤生产那次,体验实在不算好。
虽说江静薇是足月生产,然而两人情分非比寻常,孙云儿心里,怎么也放不下。
因着皇后要立贤能的样子,晴芷宫的偏殿一早就为江静薇做好准备,此时接生嬷嬷和宫女们已往内室忙了起来,惠贵嫔便带着孙云儿,守在外间。
“今日新人入宫,皇上大约是要去新人处过夜的了。”
“其实妹妹你若是不来,皇上说不得会去你的玉泉宫,那几个异族女子样貌平平,哪里能和本朝女子相比。”
“像我这样的,从席上退下来也没什么,妹妹你倒是失去一个好机会。”
惠贵嫔一通絮叨,也未必有恶意,只怕是心里紧张,说出来缓解彼此的情绪,可孙云儿这时候哪有心思听这些,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也没听清。
那些异族女子是否侍寝,她一点也不在意,至少,今晚是绝不在意的。
江静薇的痛呼声,虽然竭力克制,可还是间或响起,听得人一颗心紧紧揪起。
女子生产就是难关,谁也拿不准一定母子平安。
偏生这事,是旁人没法帮忙的,孙云儿这时,有些恨自己无用。
惠贵嫔看得出孙云儿没有寒暄的意思,便也不再说,只念一句:“江婕妤可要平安才好。”
孙云儿终于答了这句:“是啊,姐姐一定要平安。”
晴芷宫的小宫女,轻手轻脚走进来,走到惠贵嫔面前行个礼,却又不说话。
惠贵嫔也甚是心焦,这时见下头人失礼,心下不悦:“有话就说,哪里学来的小家子气!”
“皇上封了一位宁嫔,一位芝婕妤,一位秀婕妤。”
“什么?嫔位?”惠贵嫔提高声音,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位北戎公主,想来是很受皇上喜爱了。”
小宫女不知怎么答话,慌乱“嗯啊”两声,道:“大约是吧,皇上今日命宁嫔娘娘侍寝呢。”
惠贵嫔更加心烦意乱,挥退了小宫女,转来安慰孙云儿:“妹妹,没事,你守好江婕妤,也是大功一件。旁人无法和你相比的。”
哪怕孙云儿曾做过无数的设想,也未想到,皇帝是这样的人。
自己的嫔妃正在挣命生孩子,他还有心思去册封新人、命新人侍寝?
孙云儿不由得心冷。
从前她抱病失宠的事,或许有何礼在里头作祟,可是召幸妃嫔的事,总没人能逼着皇帝去吧。
孙云儿一颗心沉甸甸地坠到了肚子里,沉默半晌,道:“惠贵嫔娘娘,我想起一件事。”
惠贵嫔见孙云儿满面失望,哪里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无非是年轻女孩子们对情情爱爱的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听见孙云儿说话,连忙接上一句“什么”,想岔开她的心神。
“罗婕妤是被罗才人下毒,才导致胎动早产,并且血崩伤身,江婕妤也曾误服过一次药……”
哪里是误服,分明是容贵嫔那个黑心种子下的毒手。
惠贵嫔不提这些,只道:“妹妹此话,是何意?”
“江婕妤生产,为保无虞,还是得去禀告上头的主子们。”
惠贵嫔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孙云儿提点,她还想不到这一节,倘若江婕妤或龙胎出个事,她这晴芷宫的主位,只怕难逃问责。
“瑞香,速去报皇后娘娘。”
“娘娘,我方才在席上瞧皇后娘娘脸色不好,只怕宴散后她回永宁宫就要歇下了。”
惠贵嫔回想一番,点头称是,脸上带了些难色:“总不好去,去打搅皇上……”
孙云儿摇头:“后宫里还有一位主子,太后娘娘。”
惠贵嫔大大松一口气,遣了瑞香往慈安宫去送信,再遣个小丫头,往太医院去请当值御医。
已是五月初一,夜风和暖,吹着阵阵清香入室。
细细分辨,仿佛是早开的栀子和茉莉,香气幽微,仿佛带着沁凉的绿意,叫人心里也格外舒爽。
然而孙云儿却没心思欣赏这静谧夜色,听见江静薇又迸出一声惨叫,急得跳了起来,冲到门口往内室张望。
然而两层珠帘,加上产床上挂着的喜庆红纱,隔绝了孙云儿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好紧紧扶住门框,捏得手上骨节都分明起来。
依着她,才不管什么新人侍寝的事,哪怕是亲自去皇帝屋子外头跪着求,也要把皇帝拖来看一眼江静薇挣命生孩子的样子。
家中那位六姨娘,产子时想法子请了孙老爷去看,后来虽然孩子早夭,这位六姨娘却得了半辈子宠爱。
孙云儿有心想替江静薇争一争,再想想自己身在何地,忽地觉得无可奈何。
皇城禁地,并非寻常宅院,无论皇帝宿在哪处,敢硬闯的人,都是死罪,孙云儿方才,也不过是气头上想一想罢了。
御医很快就来了,进屋后惠贵嫔也不要他行礼,急急赶了他去内室。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静兰姑姑也到了,她来得甚急,只随手挽了个堕马髻,扶着小宫女的手,进屋后不忘行礼,口中却在问话:“江婕妤和孩子如何了?”
惠贵嫔不敢怠慢,亲自扶了静兰坐下,先问两声太后,又谢静兰漏夜赶来,孙云儿却没那许多好耐心,直直道:“御医已进去诊脉了,姐姐疼得不行呢,姑姑,怎么办?”
静兰看着孙云儿的急切,心中不禁感慨。
她陪着太后在宫中也有数十年了,见过的“姐妹”,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倒少有如同孙才人与江婕妤一样,真心相交的。
远的不说,就说那宣明宫的亲姐妹两个,姐姐怀孕,妹妹下毒,哪像姐妹,简直是仇人。
起先太后还当是容贵嫔又借刀杀人,谁知细细一查,竟是罗才人自个起了歹心毒害姐姐,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眼瞧着异族女子要入宫,太后也没心思管亲姐妹间的事,便轻轻放过了。
幸而罗才人位份低,不能寻到什么厉害药,然而还是引起孩子难产,嬷嬷强行扯出孩子伤了母体,罗婕妤从此是废人了。
静兰想想罗家姐妹的恩怨,对着情真意切的孙云儿,便多了两分和气:“孙容华别急,等我听过嬷嬷回话再说。”
太后身边的姑姑要问话,众人哪敢怠慢,御医也跟着出来了。
静兰见惠贵嫔还肯请御医,心道回去倒好夸一夸的,对惠贵嫔投个赞赏的眼神,问起详情来。
御医言道,江静薇生产并无大碍,只不过是众人太过着紧罢了。
自然了,惠贵嫔怕担责,干脆就坡下驴,又是请御医,又是去送信,倒也显出她晴芷宫主位的担当来。
听见江静薇无事,惠贵嫔倒先对静兰歉意起来:“实在对不住了姑姑,都是我们不晓事,扰了姑姑歇息。”
“无妨,无妨,生孩子是妇人大事,着紧些是应该的。”
孙云儿也无暇去管惠贵嫔的客套,只要江静薇无事,失礼些又有什么要紧。
自进殿就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御医和接生嬷嬷回过话,又进屋去服侍,静兰并未忙着走,陪坐在下首等着听信。
惠贵嫔说了些场面话应酬,随即慢慢转向了宫中事:
“因着今夜宫中喜事,不曾敢惊动皇上,请教姑姑,江婕妤生产的事,是否要去禀告皇上?”
静兰哪里不知道惠贵嫔是在委婉打探新人侍寝的事,也不答这话,只瞥一眼:“方才自永宁宫边上过,御驾正在永宁宫呢,有事,一并报给皇上皇后吧。”
说罢,静兰似是倦了,按着后腰揉一揉,跟着来的小宫女立刻出声:“嬷嬷这些日子一直腰痛,只怕久坐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