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贵嫔一下子连闹的心思也没了。
来时气势汹汹,此时一肚子火气时化为青烟,消散不见。
容贵嫔觉得自己有些混沌,对着几个低位宫嫔,罕见地声气轻了:“坐了这半日,怎么不见淳嫔的两个大宫女?”
“听说淳嫔胎相不稳当,连翘和扇儿都在里头服侍。”
容贵嫔的心里,一下子好受起来,甚至,还对孙云儿起了一丝怜悯。
这淳嫔万千宠爱在身,还不是个苦命人,论起恩宠,她是最多,可是有孕却这样晚,好容易怀一个还不稳当,说不得命苦,便要——
“前三个月胎相不稳,可千万别落胎了。”容贵嫔语气轻快,心里说不出的痛快。
其余几人,眉头齐齐皱了起来,冯才人更是被戳中伤心事,几乎要跳了起来。
然而碍着容贵嫔的身份,冯才人还是按捺下去,只冷冷道:“容嫔娘娘的话固然有理,不过淳嫔是有福之人,想来不会如何,更有皇上龙气庇佑,一定平安顺遂。”
冯才人在宫里一向是个软面团,少有硬气的时候,偶然顶一次嘴,有理有据,几乎气得容贵嫔头疼起来。
说起皇上恩宠,这屋里哪个都比容贵嫔强。
就连赵才人这个未曾侍寝的苦瓜秧子,因着扶养四公主有功,还被皇上赞誉几次,赏过东西,只她这个宣明宫主位,是皇上低头求人的铁证,皇上是一向避之不及。
容贵嫔冷哼一声,正要发作,却见连翘出来了:“各位主子,我们娘娘说了,她身子不适,不能招待各位,请各位饮杯茶再回去,等她身子好了再相陪。”
丽嫔干脆地应一声就起身要走,还唤了冯才人一道,冯才人却摇了头:“娘娘请先回,我想看看淳嫔。”
容贵嫔终于找着机会奚落冯才人了:“人家淳嫔都闭门谢客了,你还上赶着巴结?”
谁料连翘却笑着作个“请”的手势:“才人要见我们娘娘,自然无不可。”
眼瞧着容贵嫔面色变了又变,连翘赶紧补上一句:“自然了,容贵嫔和丽嫔娘娘也请进。”
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进了内室。
从前,孙云儿的屋里点着百花香,窗下搁着大绣架,案上铺陈笔墨,如今御医一句“不宜”,扇儿全收了起来。
连翘引了人进屋,扇儿还将人一个个打量一遍,瞧见腰间的香囊,都要仔细看两眼,想着回头问问太医,有没有妨碍的。
扇儿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叫丽嫔笑出声来:“好丫头,拿我们当贼防了?行了行了,芙蓉,你把我的香囊解了拿出去,这总成了吧?”
扇儿不好意思地低头,连连蹲身作福:“奴婢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罢了,你别赔罪了,谁还跟你家主子较真?她是有身子的,我们不让着她,难道还要她来迁就我们?”丽嫔说着,还问一圈周围人,“是不是这个理?”
冯才人和赵才人顺势都解了香囊给宫女拿出去,只容贵嫔一个,不情不愿,慢吞吞地解了荷包,用力往墨风手里一扔:“去吧。”
丽嫔笑盈盈坐在孙云儿床边,挤得容贵嫔只能站着,她自个儿还不曾察觉有何不妥,只脆声问:“淳嫔,你觉得怎么样?我不曾怀过身子,可是听旁人说,怀孕可受苦了呢,生孩子更是疼得不行!”
这屋里的几个人,容贵嫔和赵才人未曾侍寝过,冯才人是怀孕了又落胎,都是不曾生养过的,丽嫔一句话,戳了一屋子人的心肝。
孙云儿避过话头:“苦不苦的不知道,胎气不稳,御医已经叫小心了。”
冯才人到底怀过一段时日,此时比旁人多几句话好说,絮絮叮嘱几句家常。
丽嫔看一看孙云儿煞白的面孔,又是咋舌又是摇头:“可怜见的,好好一个美人,变成纸糊的了。”
宫中人皆知丽嫔心直口快,孙云儿从前不曾领教,如今算是明白了。
这位丽嫔,分明是关心旁人,说的话却这样不中听。
孙云儿也无心与她计较,领受了这番好意,又与旁人各叙几句闲话,委婉地提出要休息。
容贵嫔是最后一个踏出屋门的,她回头将孙云儿看几下,眼中含义复杂。
孙云儿皱一皱眉,怎么,这个容贵嫔,还敢对自己下手不成?
就连张贵妃处置嫔位,也知道要借太后的手,容贵嫔难道还敢越过张贵妃行事?
无论如何,孙云儿是不怕的。
从前未曾有孕时,孙云儿不怕,如今论情论理,孙云儿是更不必怕了。
不及细想,门外便想起了窸窣的脚步声,随即是高言对容贵嫔请安的声音,接着便是连翘喜气洋洋奔进屋来:“娘娘,皇上的赏赐到了!”
流水般的赏赐,进了玉泉宫。
珍珠翡翠的赤金镯子,织金镂花的蜀锦,青玉整雕的观音像,前朝吴道子的真迹,种类繁杂,不一而足,唯一的共同点,便是异常珍贵。
高言的声音,也带着笑盈盈的喜气:“皇上说了,这些东西权供娘娘闲来赏玩,若是娘娘有什么一时想要的,只管差人去养怡居,何总管一定照办。”
孙云儿轻声谢恩,欠身送了高言出去,心中感慨万千。
皇帝这人,宠一个人,便能把人宠上天,厌恶一个人,也会把这人冷落到地,便说皇后和自己,两人同时有孕,待遇相差,简直天差地别。
孙云儿不由得在心中替皇后可怜。
理智告诉她,皇后是后宫之主,哪怕没有皇帝恩宠,也能保全自身,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孕,孙云儿变得柔软起来,总是不忍瞧皇后沉寂。
她将赏赐环顾一圈,点了那尊观音像:“连翘再取几件我亲手做的小儿肚兜,和观音像一并送去永宁宫。”
连翘捧了观音像,却不动弹:“娘娘自个儿身子不好,还操心旁人。”她说着,犹豫地咬一咬嘴唇,还是直说了,“方才高公公送赏赐来,容贵嫔也瞧见了,她只怕会心里不舒坦,出去了还不知怎么宣扬呢,娘娘去给皇后送礼,只怕皇后误会你招摇呢。”
孙云儿也犹豫起来,然而不过一瞬就拿定主意:“与人为善又不是什么坏事,只管去就是了。”
连翘依言捧了东西出去,却在门口停住脚步:“皇上万福。”
皇帝疾步进屋,兴致极高:“云儿躺着别动了,御医也说了要静养的不是?”
孙云儿想一想腹中的胎儿,还是安稳躺着,面上却带了一丝赧意:“妾今日失礼了。”
这话似在说眼前,又似在说旁的事。
皇帝立刻笑着出言安慰:“你在慈安宫门口的事朕也听说了,你放心,但凡有些心肝的,都不会拿这事胡说的。”
他说着,伸手抚一抚孙云儿的面庞,“云儿就是冰雪聪明,思虑周全。”
“皇上谬赞了。”孙云儿谦逊一句。
“不是谬赞,不是谬赞,云儿一向是后宫中最懂事的一个,最得朕心。”
孙云儿微笑应了,心中却疑惑起来,抬眸细细打量眼前的男子。
这男人生得英武,身上更有九五之尊的傲气和尊贵,一向是内敛含蓄的,何时这样直白,对着自己的妃嫔连声夸赞了。
此刻哪怕是丽嫔那个直心眼,也能猜出皇帝心中有事。
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都不至于要对着孙云儿这般好声气,那只有一种可能,皇帝心中揣着的这事,和孙云儿有关。
再想想,皇帝前脚才赏赐一大堆东西,后脚又自己过来,这行事作风简直有些婆妈,与他平日的做派,天差地别。
“八郎是不是心里有烦恼?”孙云儿试探地出声,“若是有烦恼,可对云儿说一说,我虽不能替八郎解忧,听一听还是成的。”
皇帝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微妙起来。
这位九五之尊,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此时竟然破天荒地眼神躲闪起来:“朕心中无事,云儿不必多虑。”
孙云儿难得坚持起来:“不,皇上有事可瞒着淳嫔,可是八郎不该瞒着孙云儿。”
皇上的眼神一闪,面色沉郁下来:“到底是朕拖累了云儿。”
孙云儿心里愈发想知道真相,然而对着皇帝总不好逼问,只好循循善诱:“和云儿,八郎还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皇帝长长吁一口气,英武的面庞,无端凝起一阵阴鸷:“张灵均与北戎的汗王首鼠两端,张贵妃和那几个北戎女子恐怕作了内应,朕欲查清事情真相,这便要委屈云儿了。”
孙云儿有片刻的沉默。
皇帝的意思,她听得明白,是想叫张贵妃登高跌重罢了。
若是要张贵妃放松警惕,自然要捧她为尊。
皇后有孕后受冷落,难道也是如此的理由?
孙云儿一时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她何德何能,与皇后一样的待遇了。
皇帝显然猜出了孙云儿的意思,以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云儿放心,你是朕心中最珍贵的宝物,朕不会叫你有丝毫损伤。”
第61章 “瞧皇上说的,把我看得……
“瞧皇上说的,把我看得也太扁了些。”孙云儿知道皇帝心中沉重,故意把话往轻松了说。
“从前我寂寂无名时,尚能在罗家姐妹面前争个是非对错,如今我都是三品的嫔位了,还能受人欺负吗?”
皇帝知道孙云儿是在逗自己高兴,不由得心情畅快,也逗趣起来:“你的意思是,不怕下头人欺负你,怕张贵妃、惠妃和容贵嫔欺负你?”
孙云儿心里所惧的就是这个,然而怎么能当着皇帝提起,便只笑着摇摇头。
皇帝看一看眼前的女子,心中感慨万千。
从前,最稳重周全的是皇后,最敏锐聪慧的是张贵妃,然而这两个人,一个太沉闷,一个又太浮躁,都不堪大用。
眼前这女子,分明出身寻常,却能合皇后与张贵妃之所长。
倘若当年简王府选妃,能选上这女子,便是他的福气了。
这么想着,皇帝便随口说了出来,却引得孙云儿格格而笑:“简王爷选妃,那也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回禀皇上,民女那时也不过才十来岁呢。”
皇上自己也“哈哈”笑出声来,拣了闲话,与孙云儿慢慢叙起,一边说,一边打量周遭的摆设。
因着孙云儿有孕,扇儿把香炉、绣架和笔墨全收了,屋里看着便有些空荡,皇帝见了,不由得皱眉:“你都是嫔位了,该多添些摆设的。”
说罢,不由分说地唤了何礼进来:“去,给淳嫔再选几样东西来陈设屋子。”
何礼躬一躬身便要出去,却被孙云儿唤住了:“何公公且请停步。”
也不知怎么,何礼生平头一次听了旁人的命令,原地停住,还笑着弯一弯腰:“娘娘何事?”
“皇上前脚赏的东西,我还没来得及摆出呢,哪里用得着再拿那许多。”孙云儿说着,轻轻拖着皇帝的手摇一摇,“等哪日我缺了,自然向八郎要。”
宫中的许多赏赐,其实并不能当做银钱使用,大多还是恩宠的象征,无人嫌多的,皇帝自来没听过有人往外推赏赐,不由得愕然:“这天底下还有人嫌朕的赏赐?”
孙云儿微微一笑,稍稍坐起来些:“八郎不是说了,这些日子我得受些委屈嘛,您给这样多的赏赐,那我还委屈得起来吗?”
眼前这女子,简直是聪明得让他惊叹。
皇帝的眸色,一下子深了起来。
若只论容貌,或许她不算最出众的一个,然而九分的聪明,足以弥补那七分的美貌,此时或许因为有孕,面上又多一些莹润的光华,更显得耀眼夺目。
这果然是他最珍贵的珠宝,非高位不能相配。
皇帝这样想着,不自觉便作下了许诺:“等云儿诞下孩儿,朕便要封你为妃位。”
话一出来,孙云儿与何礼齐齐愕然。
当皇帝的都是一言九鼎,这话出来自然不可能反悔,然而眼前这位贞平皇帝性格最内敛稳重,事情不到眼前时,从来不会先透出一点风声,此时先行许诺,简直已经不是他的性格了。
孙云儿从前不愿想那许多,因为她知道,什么深情专情,在皇宫禁内是一种奢望,然而此刻见了皇帝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在这位皇帝心里,是格外不同的。
哪怕孙云儿再是谨慎小心,也忍不住动摇了。
从前打定主意稳步向前的,今日却改了主意,开始大胆起来:“八郎,张家与北戎的事,我愿助你一臂之力。”
时近傍晚,御驾从玉泉宫离开。
据经过送东西的小宫女和扫洒的小太监说,皇上龙颜不悦,仿佛是在玉泉宫发了脾气。
消息传到德阳宫,张贵妃与容贵嫔面面相觑。
张贵妃先开口了,却不是问回话的小宫女,而是问容贵嫔:“你不是说,淳嫔有孕,皇上大喜之下赏赐了许多东西去玉泉宫,怎么还会从玉泉宫怫然离去?是你看错了,还是宫里的宫人眼神不济,都看错了?”
容贵嫔也想不通这里头的道理,闻言默然摇头。
“还是说,本宫叫你寻个罪名收拾淳嫔,你不敢做这事,寻借口推脱来着?”
容贵嫔心中不由得连声叫苦。
这个张贵妃,就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叫自己去收拾淳嫔,她怎么不去?论起位份,她可是四妃之首呢,出手不是比自己便宜多了!
还不是如今掌着宫务,要装模作样充好人!
容贵嫔暗自腹诽,然而面上却摆出无奈的样子:“贵妃娘娘,哪里是我推脱事情,我是亲眼见着一大堆赏赐进了玉泉宫的,见着皇上宠爱淳嫔,我还能和皇上唱反调不成?不信,你问墨风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