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风连忙点头附和主子的话:“贵妃娘娘,是真的。”
张贵妃有些糊涂了:“那,玉泉宫闹的是哪一出啊?”
容贵嫔从前不觉得自己愚钝的,今天却觉得有些力不从心,然而她不愿在张贵妃这个莽夫家里出来的人面前露怯,绞尽脑汁,想出一件事来:
“对了,我从玉泉宫出来不久,瞧见孙云儿的宫女捧着东西给永宁宫去了。”
她说罢,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声音愈发肯定:“定是皇上彻底厌倦了皇后,恨屋及乌,连带着孙云儿这个拍皇后马屁的人,也厌恶起来。”
张贵妃沉吟半日,也点了点头:“是,我想也是这个道理。近来皇后在皇上面前动辄得咎,有人说是皇上有意护着皇后,可是本宫瞧着不像,皇上的性子……”
她终究不敢揣测圣意,又换了个话题,“既然孙云儿惹得龙颜震怒,这就是我们整治她的好时机了。”
容贵嫔觉得,一年来头一次这样心胸畅快,不由得失了平日的冷静,连声追问:“娘娘准备怎么做?是罚她月俸,还是罚她抄书?”
抄书两个字,叫张贵妃想起了自己被罚抄的百遍心经,不由得心生不悦,原想手段温和些的,这时也搁到脑后去了。
张贵妃到底出身武将之家,于委婉两个字不大擅长,想了半日拿不出好法子,还是问容贵嫔的意思。
容贵嫔不过是低头一想便有了主意:“皇后有孕然而体弱,我们身为妃嫔,不如去清善阁替皇后娘娘祈福。当初先帝爷的元配皇后病重,连萧贵妃都去跪经祈福了。”
张贵妃连连抚掌:“好主意,好主意!便每日去清善阁跪经一个时辰,任谁问起来,也只能说我们是好意。”
墨风和庆云两个对视一眼,都默默低下头去。
这法子听着是对皇后表忠心,实际上就是折腾人,最重要的,是为了折腾那位初初有孕的淳嫔。
每日跪经一个时辰,便是身强体健的人也要双膝酸痛、头晕眼花,那位娇滴滴的淳嫔,只怕要跪得滑胎。
倘若不愿意,马上就有个不敬皇后的大帽子扣上去。
不必说远的,只说先帝的萧贵妃,那样的身娇肉贵,还为当时病重的先皇后跪经,虽则她是为了争宠,到底还是作了这个样子。
更重要的是,萧贵妃因为跪经,滑了当时尚未知晓的一个胎儿,伤了根本,多年不曾有孕。
张贵妃自然知道这后头的事,她肯应容贵嫔的法子,为的就是这滑胎的一节。
于是当即命人去各宫传话。
容贵嫔见自己的主意被采纳,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心满意足起身告退。
庆云等得片刻,小心翼翼地劝张贵妃:“娘娘,何苦和一个不起眼的淳嫔较劲?论出身、论位份,哪怕是算上子嗣,她哪一点能跟您比?您何苦来哉……”
没了外人,张贵妃便少了些倨傲,懒洋洋靠在椅背里,许久不曾说话。
德阳宫算是东六宫里数一数二的富丽,千工精雕的房梁、柔若云雾的纱幔,一水儿的紫檀水墨大理石桌椅,时值夏日,椅子上铺陈着玉竹编成的凉簟,墙角的香炉袅袅升起清淡的荷香,边上摆着青瓷大缸,里头是雕刻精美的冰块。
处处都是精致的,富贵的,然而都是份例中的,一样格外的赏赐也无。
方才听容贵嫔说起,玉泉宫收到的赏赐,有什么珍珠翡翠的镯子、织金镂花的蜀锦,还有名家画作,张贵妃听着,只觉得妒火中烧。
旁的也就罢了,名家画作?那个乡野丫头,会欣赏什么名家画作?
当初因着容贵嫔挤兑她绣花,装模作样学上了画,引得皇上高兴,如今还当真变成才女了?
张贵妃觉得,论起才气,只怕自己都比孙云儿要强一点,只可惜皇上不在意。
庆云见主子懒洋洋的不说话,又轻声劝:“娘娘,事缓则圆,其实,除了淳嫔的事,其他事也是这样,什么事总有水到渠成的那天……”
张贵妃慵懒的眼中,忽然射出精光,庆云下头的话,一下子噎了回去。
“你的意思,叫我不要和宁嫔、北戎人勾结在一起,该慢慢等着洛儿长大?”张贵妃忽地站了起来,真紫色的长裙,逶迤于地,“你以为,他们真的会坐视洛儿坐上太子的位子?”
庆云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
“何家那位深谋远虑的太傅,早把洛儿教得迂腐不堪,明明是长子,说起储君之位时,却总念叨些什么择贤能者立之的废话!我有心叫两个侄子作伴读,叫洛儿和张家亲近些,哥哥嫂嫂却又想着借此把持洛儿!”
说起张家把持二皇子,庆云不由得想起德阳宫新近暴毙的一位小宫女,仿佛是为着,受了二皇子的轻薄。
何家与德阳宫,道不同不相为谋,本就不会坐视娘娘和二皇子势力壮大的。
而张家是娘娘的至亲,怎么也有这样的狼子野心,实在是太过了。
自家主子的境遇,实在是腹背受敌,可怜得很。
庆云替主子心里发苦,便不忍心再劝。
张贵妃眼中似有湿意,又似燃起点点星火,朝着庆云,又踏上一步:“与其处处受制,不如先发制人!我这亲娘不替洛儿筹谋,还有谁会替他筹谋?什么谋反、通敌,只要洛儿能做太子、做皇帝,我就是身坠阿鼻地狱也不在乎!”
庆云从未见过主子如此神色,一时大为震撼。
主子这副倔强的模样,仿若当年还是小小的五品武官之女,为着射箭不中靶心,肯苦练数月。
庆云不由得被说服一大半,一句“我愿助娘娘”,脱口而出。
话音才落,外头便有小宫女的声音响起:“娘娘,玉泉宫的连翘姐姐来了,说是有要事回禀。”
张贵妃又恢复了平日倨傲的模样:“我倦了,不见人。”
庆云连忙替主子分忧:“娘娘,我去打发连翘回去就是。”
不多时,庆云便进来了,脸色阴郁,声音沉沉:“娘娘,淳嫔无礼,你一定要施展铁腕,好好压制她!”
方才这丫头分明还劝自己事缓则圆的,怎么出了个门,便换了副态度。
张贵妃心中好奇,开口相问。
“淳嫔说,她初初有孕,身子不适,不能去替皇后娘娘跪经。”
这样的理由,并不叫张贵妃意外:“淳嫔说出这话,是情理中事,咱们用皇后压她就是。”
“淳嫔还说了,娘娘要领着众人礼佛,那百遍心经定是抄不完的了,她愿意代劳。她说,若是您对太后老人家没有孝心,她替您尽孝就是了,横竖她不像您难见太后,有话她去慈安宫当面回禀就是。”
第62章 人心所向
皇后体弱有孕,闭门养胎,张贵妃代掌宫务。
张贵妃对皇后孝心甚笃,言道钦天监算出一良辰吉日,令东六宫都于那日起,日日去清善阁跪经颂佛,为皇后祈福。
张贵妃代掌宫务已久,如今北戎来朝和谈,愈发显出张大将军的威势,皇帝似乎也有意为张贵妃压制皇后,于是,这位贵妃的地位,不言而喻。
自惠妃以下,无人敢不听从号令,就连晴芷宫的宜嫔,也急匆匆出了月子,准备往清善阁去跪经。
只玉泉宫的淳嫔,命大宫女连翘往德阳宫送了信,告假。
张贵妃命大宫女庆云亲自去玉泉宫请,淳嫔却只一句话,身子不适。
玉泉宫的大宫女连翘还意有所指地道,皇后娘娘一向慈心,此时一样的有孕在身,想必一定体谅淳嫔。
庆云得了没脸,当场没发作,回宫时却一路絮叨,她人还未回德阳宫,消息已散得满天都是了。
东六宫登时暗流涌动。
赵才人日常除了照顾四公主,便是各处串门子,消息最是灵通的,听见这等大事,立时约着冯才人往德阳宫去了。
冯才人急匆匆换了身新衣,连发髻也不及重梳,就被赵才人拖出了荟芳宫。
望一望赵才人面上难得一见的沉郁神色,冯才人忍不住奇:“怎么了这是?是和嫔又给你气受,要去找张贵妃主持公道?”
赵才人转头看一看冯才人,止住脚步。
“你不曾听见淳嫔告假的事?”
“听见了。”
“哦,你也听见了。”赵才人应一声,略垂下眼帘,心中升起淡淡的不悦。
这个冯才人,听见淳嫔受张贵妃无故欺压,怎么一点情绪也不起。
然而她也知道冯才人是个懦弱性子,便忍着气,实话实说:“我这会去德阳宫,是想替淳嫔说情,请张贵妃免了她跪经。淳嫔初初有孕,身子不稳,论情论理,也不该去清善阁劳累的。”
冯才人大吃一惊:“你要去替淳嫔说情?”说罢,她又添一句,“还有我?”
赵才人抬起眸子,罕见露出一丝锋锐神色:“怎么,你不愿意?”
“倒也不……”
“淳嫔待我们是什么样,你心里有数,谁都把我们踏进泥潭的时候,是她拉了我们一把,如今是她最难的时候,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帮她一把。”赵才人说着,踏上一步,“难道你当真不肯去?”
“不是不是,我是那等没良心的人吗!”冯才人连连摆手,支吾两声,忽地提起个人来,“宜嫔和淳嫔不是最要好的,她怎么不去。”
“宜嫔到如今都没能迁宫,膝下又养着五公主,想想就知道掣肘良多,她自个儿都顾不来自个儿了……”赵才人不愿多说旁人,只又转向冯才人,“我们两个无牵无挂,也没什么可顾忌,难道不该替淳嫔出这个头?”
“是,是,是该的。”冯才人百般不愿蹚这趟浑水,然而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唉声叹气,随着赵才人往德阳宫去了。
说起来,她冯雅珍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哪里会不替淳嫔心疼着急,可是,光一脑门子热切,有什么用?
张贵妃摆明了是要大展威风,宫里与淳嫔交好的并不少,旁人都没吱声,凭什么要叫她和赵才人这两个苦瓜瓤子出头?
听说五公主体弱,江静薇确实是自顾不暇,这也不提了,惠妃、和嫔这两个,资历深远又有子嗣,怎么不开口说话?
思来想去,冯才人还是不忿,然而也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去,只轻声絮叨起旁的事来:“幸好这两日四皇子闹肚子,容贵嫔没空管外头,她不掺和,只怕张贵妃还好说话些。我们今日走一遭,也算替淳嫔尽些心。”
赵才人却没应这句,只远远看向德阳宫的方向。
说来可笑,先前罗才人对亲姐姐下毒手,容贵嫔为着邀圣宠,还保罗才人来着,如今四皇子养住了,容贵嫔又把罗才人赶去和罗婕妤住了。
容贵嫔美其名曰叫二人姐妹团聚,实际上是怕罗才人害四皇子,一竿子支到罗婕妤面前,姐妹两个如今反目成仇,简直是见天地闹腾。
这一伙人,把因利而聚、因利而散这八个字,演得淋漓尽致。
冯才人见赵才人不应自己,用胳膊拱一拱她:“哎,你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赵才人无奈地点头:“倒也有道理。”
冯才人这才心满意足,接着絮叨:“容贵嫔养四皇子,这事究竟是怎么办成的?”
容贵嫔夺了罗婕妤的孩子养在膝下,竟也被默许了。
自皇上到太后、皇后,乃至张贵妃,都没人说一句半句。
这里头的事,由不得人不深思,赵才人如今学得谨慎小心,再不愿多说这等是非的。
若说是忌惮徐家势力,也不尽然,皇上和太后已给了容贵嫔九嫔之首的位子,一辈子容华富贵了,还要怎么捧着她?
这样的宽容,只怕还是因为怜悯容贵嫔一辈子孤苦无依。
到底容贵嫔还是个苦命人。
横竖罗婕妤也不是什么贤德之人,未必能教得好孩子,把四皇子归在容贵嫔膝下,也算是两下便宜。
容贵嫔得了四皇子,一是免于深宫寂寞,第二么,也少了心思生出事端。
譬如此次跪经的事,四皇子闹了婴儿肠绞痛,容贵嫔一心扑在孩子身上,连张贵妃的场也无暇来帮了。
至于这位皇子能不能成为容贵嫔乃至徐家的倚仗……
赵才人不由得想起孙云儿私下对她透出的话来:“论起长幼嫡庶,四皇子且还排不上呢,皇上年富力强,后头皇子再少不了的,徐家不过是利益熏心,看得太窄了。”
冯才人还在自顾絮叨,赵才人望一望路途,轻捏她胳膊一下:“且先不说了,转个弯就到德阳宫了呢。”
冯才人立时住口,理一理妆容,落后赵才人半个身子,亦步亦趋跟着走了。
赵才人到了德阳殿门口,好声好气地对守门的小宫女说一声“烦请通禀”,屋里立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还伴随着张贵妃一声“大胆”,不知是在说孙云儿,还是在说门口求见的人。
冯才人心头一紧,用力抓住了赵才人的手。
小宫女望一望里头,立时摇头:“奴婢不敢进去通禀,两位主子,请自个儿进去吧。”
张贵妃暴怒的当口,谁敢不经通禀就闯进去,不是找死么!既然没这个机缘,那还是罢了。
冯才人心里猛地跳一阵,随后便是一松,拉着赵才人便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