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礼咬一咬牙,替唐孝应了,又躬身行个礼,慢慢退了出去。
付太医来得快,一进屋便扬声招呼:“娘娘,请容微臣诊脉!”步伐却不曾停在孙云儿身边,直奔皇帝而去。
想来是连翘已经嘱咐妥当,而付太医自己,也甚是机变。
孙云儿一晚上的心潮澎湃,此时因着眼前的两人行事稳当,而平复下来。
付太医仔仔细细诊过脉,略松一口气:“娘娘放心,微臣开一剂醒酒汤,保管皇上明日如常。”
他说罢,将脉枕放回药箱,回身去写药方。
孙云儿缓慢走至付太医身边:“皇后娘娘腹中乃是男胎,大人是否知道这事?”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付太医手中笔都掉了,他顾不上拣笔,猛地回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绝无可能!”
这次换孙云儿惊讶了:“付太医的意思,皇后娘娘腹中是公主?”
“不,我的意思是,皇后娘娘腹中是男是女,这绝无可能事先预知!”付太医说得斩钉截铁,见孙云儿面露不解,便干脆说明白些,“以脉象断男女,本就是不可靠的,太医院为了不出错,干脆说诊不出,是以皇后娘娘绝无可能知道她腹中胎儿是否皇子!”
“那这消息……不是太医院诊出来的?”
付太医小心地看一眼皇帝,低低道:“微臣敢担保,绝不是。”
孙云儿内心大震,语气却还没失了从容:“好,付太医请速速开醒酒汤吧。”
付太医迅速开好药方,交给连翘,走到孙云儿面前一躬身:“既是来了,也替娘娘诊脉。”
这般的行事周全,叫孙云儿心下安定,遂坐在椅上,伸出手腕。
付太医才搭上孙云儿的手腕,面上立时染了焦灼之色:“娘娘,您脉象紊乱,连带着胎气也不稳,您要保重玉体啊!”
第65章 流言
胎气不稳的消息,犹如投石落水,在玉泉宫溅起一阵涟漪,又在孙云儿的授意下,归于平静。
原本孙云儿就身子不稳,命付太医将保胎方子稍作改动,往德阳宫报一声,便也能遮过了。
然而付太医离去之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孙云儿,又问出一句旧话:“娘娘这样做,值吗?”
今晚孙云儿已思考了太多关于值不值的问题,面对付太医的质问,她无话可答,只轻轻撇过脸:“这事不是付太医该操心的。”
付太医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却又收了回来,他并没走近孙云儿,只远远站在门口,礼数周到,然而态度坚决而语重心长:
“娘娘与臣有尊卑之分,可是医者之心总不敢忘,臣斗胆劝一劝娘娘。娘娘如今的要务,不是为皇上去奉献什么,而是该保养珍重。”
说完,付太医又转向连翘:“姑娘得空,还请好好劝一劝娘娘。”
连翘转向孙云儿,却没看见主子的眼睛,她立时知道主子是在躲避。
“娘娘……”
“连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不能答付太医,可是我能答你,我现在这样做,我觉得值。”
连翘一时语滞。
她是眼瞧着皇上和自家主子如何珍重对方的,这时主子的答案,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连翘得到了这样一个答案,本已不打算再问,然而孙云儿却又说一句:“人生难得一知己,是不是?我和你,不也是这样?”
连翘便再说不出话来,只微微屈膝行个礼:“娘娘放心,外面的事,我一定尽力打点好。”
孙云儿默然应了,看着连翘出去,再坐在皇帝身边时,心境便截然不同了。
她看着这男人沉睡如玉山倾颓,只感到淡淡悲悯。
在这后宫里,他一向因着她的坦诚和懂事而宠爱她,可是,她今晚却一直在疑心他值不值得她全心相待。
甚至,他薄待别的女子,她偶尔还会为那些女子感到委屈,可是这时,却再没这样的同情心了。
旁人不论,就连皇后这个发妻,也拿腹中孩子当筹码,欺骗皇帝。
张贵妃已被拘禁,惠妃一向小心做人,宫中无人敢算计中宫,这必然是皇后自己的手笔。
这后宫,难道真能把人变成追名逐利的禄蠹吗?
孙云儿深切体会到了皇帝的孤独,不由得去握皇帝的手。
皇帝在酣睡之中仍然极其警醒,被人触碰了立刻收回手去,面色忽地狰狞,牙咬得咯咯响:“张灵均,你还是伏诛吧!”
如今张大将军尚驻守在北戎边境,并无任何证据说他获罪。
虽然有流言说张大将军勾联敌军、叛国背主,可是尚未有足够的证据。
此时皇帝忽然在梦中喊出这一句,要么是他恨极了张大将军,要么是此事马上发生。
孙云儿好似窥破一个秘密,心中的种种疑惑一下子如同云开雾散。
她总算知道,皇帝今天晚上莫名其妙的好心情是哪来的了。
不知为什么,孙云儿忽然也畅快起来。
皇帝并不是为着皇后腹中的男胎大喜过望,是不是代表着,孙云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值的?
至少她和皇帝的目标一样,都是为了把正经大事做好,不同的是皇帝主外,谋的是国,她在后宫,以细巧手段干扰张贵妃和北戎人的视线。
他和她,是并肩站在一起的。
方才对连翘斩钉截铁表了态,孙云儿心里其实还在打鼓,此时得到印证,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看向皇帝的目光,更添几分温柔。
这男人不是谪仙,是野心家,也是隐忍的掌权者。
孙云儿在宫中挣扎向上,对此更多一份感同身受。
不多时连翘便端来两碗药汤,孙云儿一口气喝干安胎药,又去给皇帝喂醒酒汤。
皇帝在酒醉之后分外难缠,一时挣扎着挥舞双手,一时又说些旁人不该听的话。
孙云儿怕连翘沾上麻烦,便差了她到外间去,自己努力给皇帝喂药。
皇帝手舞足蹈,好似个孩子,孙云儿无计可施。
倘若这男子是常人,孙云儿早用冷水把他激醒了,可是冒犯天威的罪名她担不起,只好耐心呼唤:“皇上,皇上,快喝下醒酒汤吧。”
这称呼或许是太过平凡,皇帝毫无回应,孙云儿没法子,又唤“八郎”,皇帝还是不理睬。
孙云儿想一想,果决地举起醒酒汤,啜了一大口在嘴里,俯身凑近,衔住皇帝的嘴唇,慢慢将药汤渡了过去。
一口,一口,又一口。
皇帝像是久旱遇甘露,急切地吮着汤药。
或许是时辰渐晚,酒力已退,又或者是这醒酒汤起了效果,皇帝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睁眼,眼前一张芙蓉面,时间仿佛凝滞了,他看见她皱着眉,慢慢靠近,忽然对上他的眼神,惊得险些呛了药汤。
“八郎醒了!”
他不曾答话,不由分说,伸手揽过孙云儿的肩膀,将她的脸孔压近,平日里他不是这样孟浪的人,可是此时酒意上涌,他只觉得热气在胸中脑中不断蒸腾,蒸得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拥有她,想要和她融为一体。
孙云儿挣脱不开,一个踉跄伏在皇帝身上。
她不是矫情做作的性子,然而这时不是纵情的时候,于是用力推一推,呢喃一声:“不。”
皇帝脑中轰然炸开,他还没丧失理智,还记得孙云儿身怀有孕,因此并未多做什么,只是吻上孙云儿的唇,用力地攫取、进攻,仿佛一个火热的深渊,要将孙云儿彻底吞没。
良久,皇帝放开了孙云儿,眼含笑意,略带戏谑地开口了:“再给朕喂些醒酒汤。”
孙云儿良久不能平静,眼睛不知该睁开还是闭上,慌乱地四下一顾,端了醒酒汤来,拿起汤匙。
“不是汤匙,还是那么喂。”
孙云儿做不到,可是皇帝不准,她为难再三,还是含了一口药,勉强凑了上去,还未凑近,便自己觉得好笑,这次,当真狠狠呛了一口,用力咳嗽起来。
皇帝连忙伸手去替孙云儿拍背。
连翘的声音已隔着门响起:“娘娘,娘娘?”
“你们娘娘没事。”
皇帝一开口,外间立刻悄无声息。
是夜,并无锦帐春宵,也无圣宠君恩,只有一对并头夜话的寻常男女。
次日晨起,何礼照常来请皇帝,皇帝不曾搭理,只把连翘手上的梳子拿去,给孙云儿一下一下梳着头。
何礼看不懂皇帝的行为,可也知道皇帝不喜欢人反复唠叨,只好安静立在门外,焦急地等候,待瞧见边上的连翘,连忙使个眼色,唤了连翘出去。
“何公公,怎么了?”连翘对着何礼一向谨守礼节,更何况她知道唐孝已经被打发出宫,她对着何礼,便没芥蒂了。
“你说,皇上是怎么个意思?”
边上侍立的小太监对视一眼,互相使个眼色。这宫里,除了主子们,可没几个人能叫何公公这般“不耻下问”,想来还是淳嫔娘娘太受恩宠的缘故,于是愈发把曾受过的叮嘱刻在心里,那便是,玉泉宫的差事是第一要务。
连翘好似没察觉小太监们的异样,笑着把话说圆:“等会我给娘娘盛豆花,多问一声皇上要甜的还是咸的,皇上从不在各宫用早点,何公公瞧皇上怎么答,便知道了。”
何礼在心里叹一句聪明,倘若没有唐孝,他对这宫女也必定是惺惺相惜,办起差事来更如虎添翼,如今隔着个唐孝,终归只能客气相待了。
连翘进屋,何礼紧紧跟着,生怕漏了皇帝的回答。
谁知皇帝的答复,叫众人都摸不着头脑:“连翘给朕舀一碗咸豆花,再把你们娘娘的画笔画纸都拿出来。”
皇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作画?他自登基以来一向勤政,哪怕是生病也未有一日误过早朝,怎么会大早上的要作画?
连翘不敢不应,行个礼出来,这次,换她抓着何礼发问了:“何总管,您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何礼也答不出,挠一挠头,转头吩咐:“快去瞧瞧高言公公到养怡居当值了没,若上值了,赶紧请他过来。”
连翘眉心微微一动:“高公公来,就能想出缘由了?”
何礼“嗐”一声,拉着连翘往边上走一走,避过众人的耳朵:“你还别说,这个高言,年纪轻轻,脑子还真灵活,有些事还真是他能想到法子……得了,先候着皇上吃过早膳,你先把画笔预备好吧。”
高言才到养怡居,气都没喘匀,就被小太监扯着出了门。
小太监罕见地言语讨好而委婉:“高公公,请快跟着奴婢去吧,何公公有请呢。”
高言知道自己在养怡居的身份,一个不善的来者,何礼对他一向是客气而提防,这么热情的有请,还是从未有过的事,于是他反手拽住小太监,故意摆出一副惶恐模样:“何总管这样客气,我怎么敢当!究竟是什么事呀,还请明白告知。”
小太监咧一咧嘴:“说实话,何公公就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才想请高公公去做个谋士。”
高言听得出这话实诚,便不再问,心里却琢磨开了。
到玉泉宫,何礼拉着说两句,高言立刻明白过来:皇帝不上朝了。
何礼不过是不敢从自己口里说出这话,也根本不相信皇帝会懒政,这才叫了高言来一同参详。
高言稍作沉吟,笑着劝解:“皇上乃天子,天子之意就是天意,何公公不必想那许多。”
“可,可……可这无缘无故的,若是有人来问,我该怎么答呀!”何礼愁眉不展。
谁敢来问皇帝,活得不耐烦了么!高言有瞬间的疑惑,看着何礼真情实感地发愁,忽地想起养怡居的事来。
这些日子,兵部和刑部的堂官们,在养怡居来往穿行,然而当着添茶的太监们,总是沉默寡言。
朝中要有大事发生,所以皇帝才一反常态。
高言想通这一点,随口拣好听的劝几句何礼,然后冲着连翘一作揖:“连翘姑娘,我来得匆忙,有些渴了,想饶一碗茶喝。”
到了耳房,连翘倒一杯茶递给高言,觑着四处无人,压低声音问一声:“怎么了?”
高言说了自己的猜测,随后嘱咐:“你将这事传给娘娘。”
连翘微微一笑,并不觉得如何重要:“朝中有大事便有大事,与娘娘何干,皇上爱留在玉泉宫,谁还敢多说什么不成。”
高言长吁一口气:“清善阁跪经,除了娘娘,哦,还有张贵妃几人,其余人宫都去了,已有流言说……”
“难道还能说我们娘娘倨傲么?太医院已经报过胎气不稳的,咱们娘娘这是有心无力。”
“不,如今流言说的已不是这个,而是说大伙儿分明是替皇后跪经,娘娘在宫里安坐着,仿佛也受众人跪拜祝祷,他们说这是僭越!这话,连西六宫只怕也听见了。”高言见连翘的脸色难看起来,知道她已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收住下头的话,只道,“皇上久留玉泉宫,外头只怕又再添些侍宠生娇的流言,娘娘怎么能不留意!”
“那,那我,那娘娘该怎么办?”连翘不知怎么,脑中一片混乱。昨夜她分明听见娘娘和皇上浓情蜜意的轻声呢喃,知道娘娘如今心情畅快,如何忍心戳破她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