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言不懂得眼前的女子在犹豫什么,焦急地催促一声:“快些告诉娘娘呀,难道瞧着娘娘吃暗亏。”
连翘心一横,顿足走了出去。
此时扇儿已带着小宫女们收了碗碟,正给皇帝和孙云儿端上漱口清茶,连翘见状,连忙从托盘上取下一盏,不顾扇儿诧异的眼神,疾步走到孙云儿面前:“娘娘,请。”
主仆间已有了默契,孙云儿见连翘抢着做事,已察觉到不对,再看见她焦灼的眼神,便起身道更衣,走进内室。
连翘把高言的话一五一十说了,语气难得的急促,好像穿堂的阵风,扑得细竹帘子不住晃动,叫人也跟着发急。
孙云儿听见朝中有事,反而是印证了她的猜想,心里愈发冷静,口中却只平淡道:“怕什么,不做亏心事,什么也不必怕,再说了,朝政的事,咱们哪有置喙的份。”
“娘娘,你怎么还不明白,奴婢急的不是朝政!这次她们不是说你恃宠生娇,而是说你在清善阁的事情上逾矩了!”连翘恨不得搬着孙云儿的肩膀把她摇醒,生怕外间的皇帝听见,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越发像一阵暗风,“你得想想太后和皇后的反应!”
孙云儿垂眸想一想,问起一件看似不相干的事:“各宫如今都忙些什么?”她怕连翘听不懂,点出几个人来,“特别是,宋容华,冯才人和赵才人几个。”
“娘娘是想……把恩宠分出去?”连翘不可思议,又替孙云儿惋惜,“这,是不是太……”
太可惜了。孙云儿明白连翘的意思。
更何况,如今她不能侍寝,皇帝若去其他宫里,旁人便有可能怀上身孕,这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无事,你只管打听清楚就是。”
第66章 失算
秋意渐起,御花园中草木渐渐失去翠意,桂子却冉冉飘香。
秋季鲜花少,内务府便制了时兴绢花,依着惠妃的吩咐,分送各宫。
新选上来的小宫女不解世事,看着手中托盘,不解地对身边的宫女发问:“姐姐,为什么得绢花的只有四位主子娘娘?东六宫有那许多娘娘呢。”
那年长的宫女不答,反倒问她:“我竟记不清了,是给哪几位主子送花的来着?”
小宫女“噗嗤”一声笑了:“姐姐怎么也跟静兰姑姑似的,开始忘事了,是给宜嫔、淳嫔,还有宋容华和赵才人送花呀。”
“嗯,这四位主子,都是怎么个境况?”
“她们四位……哦!”小宫女恍然大悟,看一看大宫女的眼神,不说话了。
外头朝政波谲云诡,六部堂官为着张大将军的事都快吵翻天了,皇上却任由百官嚷嚷,一反常态扎进后宫。
最受宠的是淳嫔,这自不必说,可是这位主子娘娘如今身子弱,连着接了三日的驾,忽地说自己身子不济,请了皇上去别的宫里。
皇上是男人,又是天子,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好生安抚了淳嫔,回头便往别的宫里去了。
此次皇上似乎存着雨露均沾的意思,自皇后到惠妃再往下,依次摆驾,连那最不讨喜的冯才人和赵才人,也各接了一次驾。
接驾是都接了,却不是每个人都有本事讨得皇上欢心。
最得宠的,还是宜嫔。
五公主如今已经会认人了,日日在乳母怀里手舞足蹈,见人就要抱,惹得众人都无比喜爱,虽然宜嫔已迁入东南角上的蘅芳宫,可还是有丽嫔、赵才人等喜爱孩子的人,不怕麻烦日日去探望。
就连和嫔这样的性子,对着五公主,也没半个不好的字出来,还拣了四公主小时候戴过的小金镯拿去给宜嫔,话也说得和气:“这镯子虽是旧的,四公主也是平平顺顺戴到三岁的,给五公主压一压。”
宜嫔接了,当场就命乳母给五公主戴上,回了一对崭新的小金花给和嫔。
皇上到蘅芳宫看五公主时,瞧见宜嫔与和嫔对坐着说话,大加赞赏,和嫔已是旧日黄花,皇上自然是把姐妹和睦这份功劳记在宜嫔头上,当晚便宿在了蘅芳宫。
宋容华沉寂许久,亦学得性子沉静,皇上驾临时,她斟了自己闲时酿的荷花清露,摆出和大宫女一起动手做的莲子藕粉糕,笑脸相迎,也哄得龙心大悦。
赵才人帮着和嫔养育四公主,颇有苦劳,皇上念在这份苦劳上,也赏面去看了一次,谁知赵才人除开养孩子,还自己在宫里埋头苦练绣花和画技,活脱就是第二个淳嫔,立时也得了皇上喜爱。
这么着,如今后宫最受宠的,便是这四位。
惠妃如今代掌后宫,自然体察上意,给四位宠妃各送一份绢花去。
宫墙高峻,夹着长长的宫道,墙根下一行四个宫女,各捧一盘绢花,慢慢走着。
还是头前发问的那小宫女,忽地突发奇想又问:“姐姐,这四盘花,该怎么分呀?这种小东西,又没什么高低好赖,总管也不会吩咐清楚了,咱们要是乱送,岂不是得罪人?”
“怎么送?照宫殿位置,依着次序送呗。”
内务府在西六宫的角上,一行四人自慈安宫后头绕过,穿御花园,入东六宫。
依着次序,得先经过赵才人住的静澜宫,再往东南角上宜嫔住的蘅芳宫,接着转北经过宋容华住的澜翠阁,最后才是东北角上淳嫔的玉泉宫。
小宫女在心里一盘算,不由得喃喃:“倒也是,先送哪里都不合适,不如依着远近次序。”她琢磨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淳嫔娘娘得的绢花是旁人挑剩下的,这会不会得罪了她?她可是宠妃呢。”
“小丫头话太多了,我该把你送回教养嬷嬷那里再学规矩。”大宫女嗔一句,吓得小宫女连声讨饶。
其余两人一直沉默着,听见这段对话,倒互相看一眼,随即又陷入沉默。
外头为着张大将军的事都快吵翻天了,内宫自然也能听见动静。
朝堂大事,说起来与后宫无关,实际上密不可分,旁的不说,张大将军一落罪,张贵妃和那三个北戎女子眼瞧着就要失宠,那么后宫妃位的头把交椅,只怕就要易位了。
数来数去,也只一位惠妃娘娘,她膝下有三皇子,如今又掌着宫务,不是她又是谁?
这位惠妃娘娘与淳嫔从前有几分交情,如今自己有了前程,却又忌惮起淳嫔来。
下头人闻风而动,自然知道谁该捧,谁不该捧。
时近正午,孙云儿正坐着用膳,忽地听见惠妃有赏,便搁了筷子,点头唤人进来。
小宫女捧着托盘,战战兢兢进屋,险些被自己裙子绊倒,笨手笨脚行了礼:“淳嫔娘娘安,奴婢来给您送绢花。”
扇儿眼尖,瞧见外头还立着三个宫女,个个两眼望天,连进屋请安的意思也没有。
她看出这三人的怠慢,也不接那托盘,只给孙云儿盛一碗汤,慢悠悠地问:“宫里可还有其他主子得了这绢花?”
小宫女懵懵的,听不懂扇儿这话的意思,不假思索坦白答了,连犹豫都不知道犹豫一下。
听见还有宜嫔、宋容华和赵才人,扇儿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明明是四份绢花,这会却有三个空着手的宫女在外头,那便是其余三位主子都已得了,剩下的才送来玉泉宫。
算位份、算宠爱,怎么也不该自家主子是最后一个。
更何况,外头那三个宫女的态度如此轻慢,连进门问安都不肯,简直是可恶!
扇儿正要再发问,却听得孙云儿轻声吩咐:“扇儿收下绢花吧,赏这孩子一把果子。”
小宫女捧了一大把松子,欢欢喜喜出去。
扇儿望着门外三个门都不曾进的大宫女,一张脸阴得好像要落雨,转过头来,却又在脸上挤出笑来:“娘娘,要不要再吃个芙蓉虾球?”
孙云儿心里也不痛快,瞧见扇儿勉强的笑,倒不怎么气了,轻轻一拧这小丫头的脸:“你发什么愁,你连翘姐姐瞧见你这副样子,又该念叨你不够喜气了。”
扇儿知道主子是在故意打岔,心中愈发为主子不忿,脸颊都涨红了:“娘娘就是太好心了!”
“刚才那孩子一看就是个没心眼的,何必和她置气?”
“奴婢说的不是她!”扇儿的脸,红得要滴血,“我是气其他几个,她们竟敢轻慢娘娘!我要告诉连翘姐姐,让她禀明惠妃娘娘,重重责罚她们!”
“你这个笨丫头,还看不明白?”连翘迈步进屋,轻轻擦着额角的汗,“上有所好,下必趋之,这八个字,我前一阵子才教你的,你就忘了?”
扇儿看着连翘从自己手中接过布菜的银筷,眨巴眨巴眼睛,又去看面色平静的孙云儿,忽地回过神来。
这些宫女如此轻慢玉泉宫,是惠妃授意的!
“这,这,为什么呀?”扇儿不解,随即变成愤怒,“凭什么呀!娘娘从前,还帮衬过惠妃呢!”
“此一时,彼一时嘛。”连翘说这么一句,看见自家主子神情也不算好,便停住话头,“我吃好饭了,扇儿你也去吃些。”
待扇儿出去,连翘便沉默给孙云儿布菜,是孙云儿自己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我这一次的主意,是不是大大的昏招?”
其实当日孙云儿说出身子不适,请皇帝往别宫去时,连翘便觉得这主意不妥,可是碍着主仆之分,又想着自己曾许下尽力辅佐的誓言,便不曾多说什么。
这时孙云儿说起,她忍不住出声附和:“娘娘此次……或许考虑得稍稍欠一些周到。”
孙云儿自嘲一笑:“我不是考虑欠周到,我是……太自大,太自信了。”
自大得以为,能把人心都算准,自信得以为,自己以真心待旁人,旁人也会一样待自己。
她忘了,皇帝坐拥三宫六院,本就不会专情于一人。
男尊女卑,当今世道,男子三妻四妾是平常事,更何况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更忘了,惠妃的野心。
皇后已不得皇帝欢心,且腹中孩子还不知男女,而惠妃的三皇子入学后已饱受何太傅赞誉,惠妃岂肯安心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太妃。
倒不是说惠妃有野心便不对,可是像这样一登上高位就迫不及待地踩下旁人,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如今惠妃急着发威,孙云儿变成了她杀鸡儆猴最好的例子。
孙云儿想苦笑。
被人当做那只“猴”,这样的事,仿佛已不是头一次。
孙云儿不禁有些厌倦这样的生活。
人再发愁,饭还是要吃,更何况肚里还有个小团子等着吃饱饭。
于是孙云儿又举起筷子,虽然食不知味,还是尽力去吃。
连翘见了,愈发替主子不值:虽说皇帝不可能对哪个妃嫔专一,可是转头转得这样利索,也未免显得无情了。
门外响起小宫女怯怯的声音:“娘娘,宜嫔娘娘差星儿姐姐来送绢花了。”
因着皇帝和惠妃的“背叛”,连翘只觉得世上没一个好人,连带着星儿和江静薇也显得有几分可疑,于是低声道:“娘娘,我去取了绢花,便不要星儿进屋了。”
孙云儿也实在没心绪见外人,点头应下。
连翘出得门来,忍了心头的气,脸上还是平时的微笑:“星儿,劳你走一趟,东西给我就行。娘娘如今胃口不佳,好容易吃两口饭,也不叫你多候着了。”
这话便是不要星儿进屋请安了。
星儿面色如常,还冲连翘笑一笑,又将她往边上拉几步,道:“请告诉淳嫔娘娘,宋容华这几日身子倦怠,请娘娘早做准备。”
这话的意思连翘听得懂,是说宋容华可能有孕了。
她立时忘了生气,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捏住星儿的手腕:“此话当真?”
星儿轻轻拍她一下:“不是为了这句话,咱们娘娘平白无故给淳嫔娘娘送一盘子绢花做什么?你们娘娘自个儿又不是没有!”
她说着,低头一抿嘴唇,又添两句,“下头的话,或许有些小人之心,便只说给你听。”
连翘哪管那许多,亲热地挽住星儿:“好姐姐,快说快说。”
“赵才人如今也很是得宠……”
连翘刚想说什么,就被星儿一眼瞪了回来:“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还没小人到那个地步!”
“好,好,是我太急性子了,你快说。”
“你别打岔呀!”星儿倒打一耙,随即正色,“赵才人在皇上跟前得宠,凭的是绣技和画艺,你自个儿想想这里的事吧!”
连翘倒吸一口凉气:“她,她想篡我们娘娘的位!”
星儿用力捂住连翘的嘴:“你想清楚再说话!”
第67章 落胎
送走星儿,回身进屋,连翘不知道怎么对孙云儿开口。
孙云儿吃过饭,心情也畅快些,对着手捧绢花的连翘,还有心绪开起玩笑:“你这个丫头就是嘴硬心软,方才听见星儿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出去和她说两句话,又停不住嘴了。”
连翘勉强对着主子的笑话咧个嘴,然后将两盘绢花摆在一处,细细打量一番,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两盘绢花的样式、颜色都没什么差别,自家主子最晚收到赏赐,也算不上真的吃亏,若是嚷嚷出去,反倒是玉泉宫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