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各人,都知道此次的事另有真相,也都知道宸妃是委屈的,包括宸妃自个儿。就是因为宸妃明明委屈,却还为了皇帝的顾忌而闷不吭声,他才愈发替她可怜。
此刻见她下拜,皇帝险些要反悔,想叫去了罗婕妤的捆绑,问出事情真相来,幸好孙云儿已先提起旁的事来:“皇上,此番妾无端受了委屈,全是因为在宫中为人软弱的缘故……”
话说到这里,太后垂下眸子,像是不以为然,罗婕妤口中塞着麻布,都忍不住冷哼出声。
若是宸妃还叫软弱,那可真没人能过得下去日子了。
然而架不住皇帝爱听宸妃的话,这会脸上的怜悯之色浓得好似蜜糖,恨不得淹死宸妃。
孙云儿又轻声细语说了下去:“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妾愿意试着担这担子。”
“好!”皇帝好似就等着孙云儿开口,立刻出声附和。
罗婕妤不由得呆住了,她费尽心机留下容妃,还以为能给孙云儿添添堵,谁知这女子使一使狐媚手段,连掌宫的权利都能开口向皇帝要来,那容妃还有什么可谋划的?
第81章 养蛊呐
孙云儿开口自告奋勇要掌宫务,罗婕妤只听得一耳朵,就被押了下去。
隔着殿门,老远还能听见罗婕妤闷声叫喊,仿佛是在喊冤,又仿佛是在发泄,可是已没人在乎了。
该说话时不说,这时候便没她说话的份了。
等她的声音听不见了,太后才不悦地轻咳一声:“宸妃要掌宫务,资历只怕浅了些。”
孙云儿才应了个“是”,下头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就被皇帝打断了:“母后说的固然是,不过宫务一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就连皇后,不也是一搁许多年,张贵妃当初掌事,就是慢慢学起来的,云儿聪慧,做得来。”
儿子如此偏袒宸妃,简直是把六宫粉黛视为无物,也把自己这亲老娘视为无物。
太后再爱屋及乌,此时对宸妃也喜欢不起来,又重重咳一声,似是要把胸中的郁气给咳出来。
当着皇帝和孙云儿,太后到底不好如何说重话,只道:“宫务虽然不难,到底千头万绪繁杂,宸妃初初接手,怕是不易。”
这话听着想是替孙云儿着想,然而还是委婉拒绝了孙云儿掌宫务的请求。
若是罗婕妤在此,听了太后的话,只怕要高兴得笑起来,可惜她已被押了下去,再没有笑的机会了。
孙云儿求掌宫之权,自然不只是为了气罗婕妤,她也有自己的谋划。
从前在宫中,她虽是宠妃,却处处被动,除了指望皇帝的偏爱,并无一分依仗,原想安稳度日,谁知旁人竟不容她。
不光不能容她,就连一个将要出家避世的皇后,也容不得。
这人藏在深处,旁人或许还猜不出,可是孙云儿从前便在宣明宫住着,哪能猜不出。
容妃。
她听见孙云儿传话去求和,不光不休战,还想毒杀皇后、嫁祸孙云儿,简直就是其心可诛!
一切的一切,还不是因为容妃后头靠着徐家。
孙云儿出身平平,虽有个做官的兄长,却不是这块料子,皇上亲自点了外放的知县,一年光景也不过才升到了从五品,寻常做官的,这已是好的了,可孙湘平是宠妃的兄长,这便算是慢的了。
既是家中靠不上,只能靠自己。
争男人宠爱,孙云儿已经别出心裁地做到最好,如今,该争一争权力了。
她知道,一个入宫时日尚浅的妃子,是绝无可能掌凤印的,因此也不曾贪心要独揽大权,只又提起旁人来:“太后娘娘思虑周全,其实妾年资尚浅,哪里能掌得宫务呢,宫中像和妃姐姐这样资历深远的老人在,我也就是跟着学些皮毛罢了。”
除了和妃,还有旁人,可是江静薇有个举贤避亲的妨碍,丽贵嫔性子鲁直,张贵妃和惠妃是触怒了皇帝的,其余人提不上嘴,矮子里面拔将军,也只能把和妃给推出来了。
太后也不过是怕孙云儿主意太大了难辖制,听见她还知道尊敬老人儿,便也懒得去计较和妃是否能担重任了。
横竖皇帝偏心,哪怕孙云儿挑中的是阿猫阿狗,皇帝也要一力捧了上去,为的就是拱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人上人。
这么想着,太后便瓮声瓮气道:“既是宸妃主意拿得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东六宫的事,没有我做主的理,你们自个儿想去吧。”
皇帝此时连孝道也全了,再没什么不高兴的,拉着秦芬的手就起身告辞。
太后瞧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相伴出去,对着静兰长长叹口气:“这后宫,马上就要变天啦。”
静兰心道可不是呢,方才押着罗婕妤进殿时,自己还以为容妃能上位,谁知宸妃不过就是撒了个娇,立刻哄得皇上把掌宫之权拱手奉上,这副本事,阖宫加起来都比不上。
她原看不过罗婕妤无辜替罪,想提点她脱身,还怕得罪容妃,如今看来,种种担忧皆不必提了。
容妃是有本事,手段、狠心,一样不缺,可有一条她是再修炼十辈子也比不上宸妃的,君恩。
宫里的女人,原本还能论子嗣,可是张贵妃如何,惠妃又如何?
如今这位贞平皇帝不是寻常人,喜欢一个女人,就要把月亮都摘下来给她,这才有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妃。
而那位娇滴滴的宸妃娘娘也不是寻常人,虽讨得皇帝欢心,却规行矩步不曾越过框架一步,细细算起来,无非就是“只把心思用在皇帝身上”这么一句话。
这一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了。
静兰远远望向殿门,那里早已没了人影,可是她仿佛还能看见那对男女,并肩而行。
折腾半宿,孙云儿和皇帝都走了困,深更半夜没有睡意,两人手牵着手在御花园散步。
何礼提一盏宫灯,远远在前头开路,皇帝自个儿提了盏水晶宫灯在手里,替孙云儿照着脚下,还有一干服侍人等,各自提着灯笼在后头远远跟着。
秋意渐浓,夜色寂静,连虫鸣声都少了,桂子香气在黑暗中格外浓郁,闻得人心旷神怡。
“今日的事,云儿是不是觉得委屈?”
旁人听来,会觉得皇帝的话问得古怪,孙云儿分明大获全胜,有什么好委屈的。
然而孙云儿却知道,皇帝说的是别的。
她想也不想,立刻摇头:“妾没有什么委屈的。”
皇帝似是不信,并未出声应答。
孙云儿侧过头来,水晶宫灯的光芒较寻常宫灯更亮,照在她面上,莹然如月华。
这么一副冰雪般干净的脸孔,说的却是最老成的话:“亲手下毒的罗婕妤已然伏诛,这就够了,那背后教唆的人到底不曾亲手犯罪,也没人捉住她现行,难道只为了一些仇怨,就作株连的事?”
皇帝要的就是这态度,他最爱这女子的,不是花容月貌,而是适时的懂事和退让。
于是先前在肚子里盘算好的话,慢慢说了出来:“朕有意加封云儿为皇贵妃……”
“皇上厚爱,妾实实不敢承受。”孙云儿从前对于恩宠是欣然应允的,今日竟婉拒起来。
皇帝自然好奇,微微挑起眉毛看向孙云儿。
可惜夜色浓浓,孙云儿低头看路,不曾留意他的脸色,他只好出声相问:“云儿为什么不肯受?”
“皇上是明君,自然是要顾忌前朝和后宫的平衡,旁的不论,只说子嗣,只怕我还当不起皇贵妃这位份……”
孙云儿说着,长长叹口气。
她也不是有意谦逊,而是终于体会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皇后还好端端地在人世呢,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要除之而后快,元配正室都如此了,她孙云儿一个妃妾之身又如何?
宸妃到底不过是个宠妃的称号,虽然招眼,却还在谱上,可是皇贵妃头上这个“皇”字,可就不是那样好担当的了。
自开国以来,也不过才立了三位皇贵妃,一位是皇后无子,立了储君之母作皇贵妃,还有一位是皇帝惦记元配,不愿继立皇后,以皇贵妃之位代之,还有一位,是家中男丁皆为朝廷战死,特地恩封了一个皇贵妃。
孙云儿何德何能,敢与这三位相提并论?
如今她的要务,不是在后宫再往上爬,而是要将异己好好地约束一番。
皇帝仿佛能听见孙云儿肚子里的心声,侧过头来,又看一眼灯下的美人:“你管朕要宫务,是不是想自己作主,不受旁人辖制了?”
孙云儿无甚好遮掩的,一口应下:“是。”
容妃屡屡加害,可是从来都逍遥法外,计较起来,总是孙云儿受了委屈,这些委屈,她已经不做声地咽了下去,若是连一些事后的补偿也没有,那还不如不要争那些君恩圣宠。
皇帝并没嫌孙云儿鲁直,只点了点头:“容妃这人……和妃不是她的对手,你做事又太明公正道了,再添个丽贵嫔和宜贵嫔吧。”
话已说到这里,孙云儿干脆直问了:“既然皇上知道容妃并非善类,为何还是留着她在宫里?”
皇帝竟一默,不曾立刻出声答话。
何礼在前头听见宸妃的话,只恨自己生了耳朵嘴巴,连忙加快脚步紧走一段,借着转弯看看后头,见大宫女小内侍们也都识趣地往后退一退,这才放下心来。
沉默半晌,皇帝慢悠悠开口了:“容妃……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
孙云儿最不喜欢听的就是作恶者皆有苦衷这样的话,可是此时是皇帝在说话,她只能静静听着。
容妃,不,徐咏,从前是个聪慧绝伦的才女,识经天纬地、治国安民之理,若是身为男子,则可出将入相,若是嫁入公卿之家,也能教这家兴旺发达。
可是她为了祖父和简王的宏图伟业,一声不吭地嫁进了简王府。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哪个女子年少时不曾做过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美梦,可是简王与她并无半分情意,加之她容貌平平,实在是连相敬如宾也做不到。
后来入宫,年深日久,一日一日也就这么熬了过来。
别的妃嫔再不受宠,总能借由生辰或是子嗣见驾一次,偶尔侍寝一回,唯独她,连皇帝的金面也难见。
满腹的经纶,再厉害,在后宫也不过是绣绷上的一幅花样子。
渐渐地,容妃就变了。
变成什么样,不必皇帝说,孙云儿自个儿都已深有体会。
说到末了,皇帝感慨万千地叹口气:“无论如何,终究是朕对不住她。”
孙云儿摩拳擦掌要与容妃论一轮长短,谁知听见皇帝对容妃念起旧情,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然而也为这男人的心软而感慨,不知该说什么,干脆开句玩笑:“哦?八郎的意思,是要我放过容妃?”
“哎,哎,你这小姑娘,嘴顶厉害,朕不是那个意思。”
寂静夜色中,皇帝心绪畅快,倒学着寻常丈夫,对孙云儿服起软来。
“由得你去和容妃辩论,只要是以理服人,无论何种结局,朕不会拦着。”
孙云儿抬一抬眉毛:“皇上这是养蛊呐?”
皇帝轻笑一声,不再答话,伸手捏一捏孙云儿的脸颊。
何礼在黑暗中,愈发把自己站成一棵枯木。
他跟了皇上多少年,可从没见过皇上这副样子。
虽然做男人的事他不懂,可是看也看会了,皇上对宸妃娘娘,可是打心眼里疼的。
这么想着,何礼便又往后挪了两步,不慎踩着一截枯树枝,他还未如何,已经听见身后轻呼一声。
不待何礼言语,服侍的宫人里,立刻有两个会武的侍卫蹿了出来:“谁!”
“是……是我,我是康嫔。”话音未落,康嫔瑟瑟发抖地带着宫女现身。
皇帝立时皱眉:“大半夜的不歇着,在这里做什么?”
“妾在清善阁为四皇子诵经祝祷,未曾留意时辰,出来晚了,便想着四下散散,远远瞧见御驾,怕惊动了您,所以熄了灯,在此等皇上过去。”
提起四皇子,皇帝立刻“唔”一声,待康嫔说完,他便挥手赶了人走:“既如此,回去早些歇着就是。”